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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99章

岳枵站在暮光下,年轻的面庞上残留些许宴门第四城长老的模样,常槐微微晃神,觉得疑惑,却没有开口问。鬼仙千岁,有什么身份都不奇怪,至少常槐是这样认为的。

常槐久久注视她,开了口,居然只憋出干巴巴三个字:“你来了。”

岳枵倚坐窗侧,手指在窗台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她淡淡去睇常槐,玩味的视线在她面上晃过一轮又一轮。

目光逡巡得足够久了,常槐开始感到不舒服,局促或羞赧,她说不清楚,只得低垂下眼,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在岳枵面前,她还是从前宁古塔里那个女孩,手无寸铁,满身泥泞与淤血。

注视得再久一点,岳枵优哉游哉道:“常掌门,我饿了。”

“……饿了?”

常槐没想到与鬼仙重逢第一面对方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但也注意到对方称呼自己的方式:常掌门。曾经也是她对她说:那你就坐到掌门之位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承认她了?

常槐变得雀跃,困惑一扫而空,她站在门边,问:“您要吃些什么?”

虽然修士大多辟谷,但作为御道掌门,去找一些凡俗御厨也不是难事,不论是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琼楼琉璃浓醇山海宴,只要鬼仙想要,常槐都能差人做到。

岂料鬼仙说道:“吃些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凡俗吃食。我要吃的,是人。”

“……人?”

吃人肉?

常槐不禁讶然。吃人肉,那便是邪修了,既然是鬼仙,是邪修仿似也没什么古怪的。常槐顺理成章地接受,短暂思考,继而道:“是吃俗人,还是修士?”

鬼仙不答话。

她静静眺着常槐,嘴角噙了冷笑,眼角眉梢渐渐染上不耐烦。常槐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在明知故问,高傲如鬼仙,自是不吃凡俗庸人的。

“原来您吃修士……”常槐皱起眉喃喃,她认真思索此种进食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正派掌门,却似一个邪道走狗,殷勤地向邪道尊者献上无辜人的性命。常槐于是道:“御道月前大比,有七十余个学子惨败,连外门都待不下去,要被逐出门派。您看,这些人……”

虽在御道大比中惨败,但到底是曾在大门派中修炼过的人,去了其余地方也能大绽光彩,都是修士之中,中上水平者。何况还是七十几个人。

常槐觉得这个提议并无什么问题,却想不到鬼仙猝然沉下神色,冷笑道:“常掌门的意思是,要我吃剩下的垃圾?”

“……怎么会!!”常槐焦急地摇头,瞪大眼睛,“我绝无此意!那不然、那不然,便选此次大比中拔得头筹者,您想要几人便是几人€€€€”

能在御道大比中名列前茅,已是整个修道修士之中的佼佼者,个个道行家世惹人艳羡,都是钟鸣鼎食、金玉法器堆砌起来的年轻修士。倘若这些还够不上鬼仙大人的食谱……常槐真不知晓要如何是好了。

鬼仙却还是说:“不够。她们都太次了。”

“这……”

鬼仙一挑眉,看向常槐,毫无征兆地问:“常掌门,你与你的姐姐相处如何?”

“……姐姐?”

常槐与常桓之间流言颇多,说她们不合,或是姊妹禁忌,此中最不缺长舌的世人,将她们的故事添油加醋、翻来覆去翻炒,以挂上茶楼菜单名目,配一盏闲茶。

茶水热气氤氲,飘散空中,如她们的故事虚虚实实,不辨真假。

常槐不禁问鬼仙:“您想吃……她?”

常桓为御道圣手,亦是九州修道大能,那确实不是几个御道学子能相比拟的,鬼仙吃食不为饱腹,而要吃那些鲲鹏猛兽,真真饕餮胃口。

不过,虽然诧异,但常槐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此举是否可行。她不知鬼仙道行几何,但倘若单打独斗,常桓在九州少有对手,可是,但倘若由常槐出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常桓对她从不设防备。

“也不是不可以。”

常槐自顾自喃喃。

鬼仙忽从窗边走来,她弯起眉眼,面上显露出一抹飘忽不定的笑意:“可以什么?”

常槐怔忡,随即重复道:“如果您想吃我的姐姐,也不是不可以。”

“唔,”鬼仙顿了顿,“可是。”

鬼仙走近来,面上盈盈笑意不减,可在走近常槐身前的一刻,如有一片阴晴不定的云霎时遮住她脸面,留下一片阴影。

明明仍在笑,却让常槐不寒而栗。

更具寒意的,是突然贯穿常槐头颅的妖鬼指甲!!

入魔者的指甲长且锋利,岳枵伸出手,指甲延长毫无征兆,电光石火间便贯穿一颗脆弱的头颅!

鲜血顺着发顶流淌,炽热而腥气,如破裂的火山驱使岩浆向下蔓延;常槐瞪大眼睛,因疼痛或错愕。

而岳枵俯视着她,凝视着她,毫无感情,一字一顿地再道€€€€

“常槐,我挑选的食物,是,你,呢。”

第94章 空行母(十)

◎桃花簌簌凋零,随风落尽◎

当天际最后一束光亮被敛下,岳枵停止了进食。她擦干净嘴角鲜血,稍理了理鬓发,眸底的餍足渐渐被倦怠所替。多疑敏感的常槐是个好食物,但岳枵犹见沧海,除却巫山不是云,总觉着自己能吃到更好的,于是总不满意。

鲜血浓稠,皮肉过脆,口感干涩……

岳枵想吃的珍馐,比常槐更加纯净一些,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害人的小心思,吃来更细嫩,皮肉有汁水,魂魄更干净。也比常槐更加复杂一些,常槐自傲而自卑,对这世间只有滔天的怨恨;但岳枵想吃的那个人,对这世间仍然存有一丝侥幸的善意,于是呢,吃来渐有层次,第一口平静,尔后入味,似甘草,很清甜,却又有肉食的芬芳,但绝不腻,后调余韵,更使人喟叹。

……罢了。

岳枵了无情绪地心道,事到如今,危急关头,能找到这样一份尚能下咽、勉强果腹的食物已是不易,没必要再挑剔。

岳枵于是站起身,捡起常槐的外袍披在身上,尔后手心生出火焰,烧毁其余服饰与尸体断臂残肢。穿堂的风吹过她,消散些许血腥气息。

但浑身丝丝魔气久久不散。

御道之内,还并非全是废物,有一人敏锐觉察魔气波动,正在匆匆前来的途中。

是常桓。

岳枵擦净血色,转身的刹那,用那张彻底变幻成常槐模样的面庞正对上常桓。

常桓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

这让岳枵十分惊奇。

魔气波动的大事,难道不值得带一些神兵天将?还是说常桓先到了,还有大部人马跟在后头?

岳枵向常桓身后探了探。

奇也怪哉,常桓当真是一个人来的。

不仅如此,她还刻意隐瞒了魔气波动,仿佛比岳枵更不想让旁人发现此处异常€€€€

不过,待岳枵渐渐感受着来自常槐的回忆后,她明白过来:常槐并非第一次接触鬼道邪道,御道十四明月宫内鬼气魔气瘴气弥漫,都不是稀奇事儿。常常,常槐在此处醉生梦死,常桓杵在屋外看守,堂堂御道圣手,在妹妹这里成了一个放风放哨的小卒。

有意思。

岳枵于是抬眸,正对上常桓双眼,嘴角噙起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笑来。岳枵抬手,丝丝魔气便萦绕她,斟酌了常槐语气,开口问道:“姐姐,如何?”

常桓自然而然认为她在询问,自己终于能驱动魔气,如此大进步,姐姐,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

功夫不负有心人。自甘堕落。求仁得仁。

常桓靠近,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退缩,最后握成一个拳头。“常槐,你不要再碰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了。”常桓不知第几次这般劝诫道。

“呵。”

“常槐”危险地眯起眼睛,背过身去,淡淡回道:“姐姐,在你心里,我不也是不入流的东西么。”

“……”常桓猝然一愣,握紧的手赶忙又松懈了,她靠近一步,秀气的眉毛上簇满不忍,“妹妹,我不是那个意……”

“滚。”常槐道,“滚出去。”

岳枵站在窗边,眺望窗外已深的夜色,她听见净尘喧嚣,身后是常桓退出屋子,门扉一开一合。

很快,屋中只剩岳枵一人。

这对姊妹,原来是这样相处的,岳枵心想。

常桓到达掌门居所时,岳枵才堪堪接触了常槐的记忆,匆匆读过一遍,融合得并不好,但好歹有惊无险,把这位御道最强战力请出去了。

岳枵不仅松一口气。

要真单枪匹马兵戈相向,她未必是常桓的对手。

€€€€岳枵不知道的是。

常桓前一步走出房门,后一脚,她与不远处常思危遥遥对望,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掌门居所!!

这是常思危第一次在这位御道“上司”眼中见到慌张。

常桓虽身是少年模样,乌发规整相束,但到底久经沙场,惯常不骄不躁,遇事波澜不惊。此刻的她似是克制不住气息,方出了门扉,先前跌撞一下,却又不敢让屋内人见到破绽,强撑着一股气,刻意从容地离开居所。

等到了常思危身前,她才彻底破开了伪装,满面冷汗不禁地淌落下来了,她腿软,几乎要下跪,方寸大乱地拽住常思危衣袖,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不是常槐,那不是常槐!书生,你救救她€€€€”

倘若仅仅容貌相似,脾性全然不同,倒还没什么可怖,可是容貌如出一辙、神态惟妙惟肖、就连语音语调亦七分相似€€€€这才是最可怖的!

屋中那人便是这般存在!

便不说那神态体态,常桓清晰可见,那人衣袍之后半边绳结,就是今早常桓亲手束上的,那绳结复杂,旁人极难模仿€€€€

那人究竟对常槐做了什么?

真正的常槐在哪里?

常桓一概不知。只知那人绝不是常槐。

常桓不敢贸然出手,怕再找不到常槐,怕再不能与她相见。

她只能求助令她未雨绸缪的常思危,一刻钟前,御道掌门居所才溢出魔气,常思危便提点:常槐也许出了事情。也许还是那个皮相,里内却被旁人替代了。

常桓于是急促问:“书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常槐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莫非在修炼……什么禁术?”

常思危被问得愣住。她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一个传话的!

常桓发怒:“常思危,你说话啊!”

眼见常桓那带着力道的一掌要击打在常思危身上,一团漆黑的魔气陡然出现,一只惨白的手从常思危身后伸出,抵御了掌力。姜禧跳出魔气,似一只鬼一样紧紧附身在常思危背后,“你想救常槐?可她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常桓瞪圆眼睛:“你€€€€姜禧!?”

姜禧优哉游哉:“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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