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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令 第62章

“有。”常思危直起身子也收起折扇,借着室内烛火,以扇尖轻点牢室墙壁,“您看,壁画。”

由扇尖注入灵力,原本漆黑一片的壁画顿时生出光华。壁画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外忧内患而国君荒淫,皇后进谏,却以后宫胆敢干涉朝政为由受罚,受困冷宫。从小因体弱被养在深山的公主,便于这样一个国都摇摇欲坠的时刻回到宫内。宫内靡靡歌舞升平,宫外戚戚民不聊生,公主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沐猴而冠的宫殿是她的“家”。

公主如母亲那般劝谏,无济于事,上书的宣纸还回来,赫然成了一纸婚书:敌国国君点名要蒲月最小的公主。“你嫁过去,战火便停了,公主殿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和平?”

公主看着婚书,手侧是血一样鲜红的嫁衣,却茫然了。

年过半百的国君去向邻国讨要十四五岁的少女,明摆了是羞辱。

这是强对弱的羞辱。

可是强国羞辱弱国,不羞辱龙椅上的国君,不羞辱酒囊饭袋的皇子,不羞辱满朝文武,偏偏去羞辱深宫公主€€€€这是男对女的羞辱。可惜可叹,总有人一叶障目而忽视这一点,可悲可怜。

女人无国,最卑贱的女人如此,最尊贵的女人亦然。

二国旧怨纷争闹事,国君只怪公主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舍身救国:“这是因你而起的战火。倘若你愿意妥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公主上路了,喜服之下却穿着丧服。抬去一台极尽奢华的喜轿,回来一口朴素如灰的棺椁,只传闻,公主一身素白下城楼,站军前,长剑自刎,以身殉国,皑皑白雪里,她倒在地上,鬓间蔓延出的血色此时也像忽生的乌发,一片淋漓,如蜿蜒的藤蔓,于是整一个人都像一棵要扎根的树。

那一夜,国破山河不再,乱军攻进城宫,血溅三尺,大喊着女人不许干涉国政的蒲月国君霎成刀下亡魂,头颅高悬在殿前,直到黎明还在滴着血。

真是唏嘘。

而很明显,作这壁画之人并不纪念蒲月国都,只是心疼她的公主。

沙场之上那么多雪,那么多骸骨。

那么多不知所终的亡魂。

不知道那一缕属于她的公主。

壁画到这里便结束了,常思危唯一开口指认:“这样的故事很唏嘘,却也很普遍,几乎每一场乱世恩仇都有它的影子。值得一提,作画人是用红缨长枪作画的,为的就是铭记;她化作鬼魂,一遍又一遍从沙场运回公主的尸骨,却不明白这样的死亡有什么意义,所以成了她的执念。”

顿了一顿,她道,“结合蒲月杏的种种表现,这也许是一个武打侍卫倾慕公主,又缅怀公主的故事。”

游扶桑看着壁画出神,听闻此言,却道:“不,不是侍卫……我恐怕作画的人,也就是蒲月杏,是故事里的皇后吧?”

常思危迟疑一下。

山鬼也道:“公主养在深山十四年,鲜少与外人交往,也没有任何正史野史记载其与侍卫私交甚笃的说法。只看蒲月杏舞枪弄棒,便猜她是将军侍卫,确是有想当然的嫌疑;我反而在看蒲月史书时有所印象,这位劝谏失败的皇后出生武将世家,而蒲月重文轻武,是以武将式微,皇后反在自家搭起梨园,也有武打唱戏的经历。”

“蒲月杏手指有茧、身上有伤不假,但那些伤口多集中在关节与下盘,而不集中在胸背喉舌命门,想来并非沙场刀光剑影所致。先前我们在杏子酒铺见到蒲月杏,她面上花绿妆容不是旦角,而是净行花面。”

“再者,如若是母女,一切便说得通了,出嫁的前一刻公主必然会去见母亲,而公主居于深山十四年,才与母亲是又生疏,又深刻。也因为是血亲,才会对死亡如此耿耿于怀,怨气千年不散。”

常思危闻言先是诧异,再是沉思,许久才道:“难怪我总是找不到第三个破局之处,难怪……难怪……我从前都以为这是一个求而不得阴阳两隔的爱情传奇,却不想……”

却不想,是母女情深。

“我曾想过是蒲月杏苦恋蒲月公主,试想帮她追查让爱人复生的办法,甚至有想过研究酿造杏子酒……”常思危叹气,“难怪都不奏效。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

她撤掉折扇,又开始阴嗖嗖地给自己扇风,沙沙沙,沙沙沙,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自顾自踱了一圈,“是以第三处破局之处,是给一个可怜母亲说明白女儿死亡的真相?是要与她说一句,你也苦,她也苦,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吗?”

“为什么要那样说?”游扶桑却好似十分不明白,“不就是她的错吗?”

此话落下,地牢烛火明显地暗淡许多,常思危霎时一惊,扇子遮住半张脸不断讪笑,低声劝道:“您您您,您说话悠着点儿……可别冲撞此处恶灵……”

游扶桑却愈发大声:“蒲月皇后,你在此处吗?倘若你时刻都在听,那我便说与你听:身为皇后,却不知枕边人心肚几何,贸然劝诫而未为自己谋后路,终困冷宫,此为不明智,为错一。和亲殉葬之事,公主十四五岁,年纪尚幼无力反抗,你已年近四十,去过高位低过尘埃,见过后宫纷争见过宦海沉浮,你也不知何处是出路,你也无力反抗吗?生养一个女儿,却连她的命都保不下来,此为无能,为错二。”

“死后化作缚地厉鬼,自困囹圄,千年不知其反,实在愚蠢,此为错三,冤有头债有主,而你残害过路无辜人,实在残忍,此为错四……”

话未说完,只见壁画之中陡炸出一柄红缨长枪,正向游扶桑袭来,而长枪末尾一只鬼手交缠,渐渐现出人形来!

正是蒲月杏。

终于现身了!!

长枪逼近游扶桑的电光石火,山鬼也出了手。

刹那间只见一道至纯至善的青辉与长枪火光相撞,不依不让,山鬼掐指作诀,攻击时青辉尖锐如刃,余韵却是芙蓉花的纹路。

青辉与火光此消彼长,仅仅一俯仰,蒲月杏的长枪没了声息。这也在游扶桑意料以内,蒲月杏出手攻击,山鬼必然维护,而煞芙蓉遇强则强,对付寻常小鬼还没什么作用,遇到千年厉鬼恶灵才是真杀招。

蒲月杏为次,姜禧才是最后祸首,煞芙蓉的气息也许能吸引到姜禧一二。

同时,蒲月杏作为鬼怪要将她们困在此处,游扶桑很理解,却想不明白姜禧为什么要把她与蒲月杏困在一块儿。

还有这个御道书生€€€€她来连煞山庄究竟是做什么?

真是疑窦重重。

正思索间,山鬼已经控制住蒲月杏。蒲月杏仍然那副净行花面,虽跪在地上,脊背却是直立,倒是铁骨铮铮。

游扶桑眺她一眼,笑问:“你生气了?”

蒲月杏冷冷看她,并不回复,游扶桑于是抱起手臂,自顾自道:“别生气,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激你出来。”她道,“我想,作为路过连煞山庄无辜被你牵连的可怜人,我是有理由对你生气的……同时也很奇怪,一千年过去了,不论是蒲月,还是芈宋,都已经大浪随沙而不复生了。你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在等你女儿复生,在等你女儿转世?”游扶桑困惑道,“可是你画地为牢,蒲月公主就算再怎么转世,你也追寻不得了。况且千年过去,她应当是入轮回好几次了,也只有你还在这里做鬼,整整千年。倘若你生时是蒲月与芈宋未放过你,那你死后,便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了。”

蒲月杏恍然抬起头,深深看来一眼,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游扶桑皱了眉,“难道你困守此处不是为了你的女儿,而是为了体验生时体验不到的、杀戮的快感?……”

生为武将后人,屈居后宫,仇敌在前也没有手刃仇人的机会,于是在这千年里泄愤于路过凉州城的人。虽然怪异,但如果蒲月杏真是这么想的话,游扶桑也没有办法。

蒲月杏却道:“都……不……是。”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冲破什么桎梏,却没有做到,于是双唇被缝住一般紧紧闭合在一起,她抬起眼,面色冷漠,不再发一言。

游扶桑轻笑一下,那把侍卫短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手边:“度化恶灵,有两种办法。第一,化解你的心愿,为你超度。第二……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彻底超度。”

短刃在游扶桑手中快速地旋转着。

“我从前不是什么好人,用的从来都是第二种,今日善心大发,想试一试第一种,却发现它实在费时费心,不适合我。”如今蒲月杏怨气已被煞芙蓉所封,不过赤手凡人,游扶桑这把刀耍得尤其利落,颇有几分从前的邪气。

换作从前的她,不需要左右思量而可以下决定,如今却要多方考量,果然一切踌躇源于能力不足。

游扶桑暗自叹一口气。

但多考量也不是坏事。

从前的她哪里有耐心听这些凄惨故事,就算听了,不一会儿也都忘个干净,如今却颇有一些感慨,道是韶华知愁,草木白头,无心世事的邪道尊主听凡间故事也要掉眼泪。

短刃近身的刹那,蒲月杏没有躲,游扶桑的刃尖划过她额角虚晃一枪,压了声音轻飘飘问:“其实千年过去,你什么也不求了,只是有人控制你,逼你在此处杀人,对不对?”

蒲月杏闻言微愣,神色一动,游扶桑则心道:哈,果然。

能逼迫蒲月杏在此处滥杀的人还能有谁?

姜禧。

游扶桑心中确信,那短刃也避开蒲月杏几分,却是此刻,蒲月杏陡然掐住她手腕,让这短刃捅向自己!!

“杀了我,你就能破局,我也能……解脱了。”

蒲月杏的手握着游扶桑的,使那刀刃在自己心脏处又旋转一刻。

霎时蒲月身形挥散开来,有如灵蝶翻涌,照得昏暗牢室一片煞白。

“你说得对,旁人千错万错,我也该自省。生为武将之后,却甘居深闱,深陷金玉囚牢而不自救,孤芳自赏,作茧自缚,此为一错。为母却护不住自己的女儿,白白看着她被压迫,去送死,此为二错。死后为非作歹,滥杀无辜,此为三错……这场旧事里唯一不置一错的是我的女儿,她却死得那样凄惨,连死亡都要被歌颂……”蒲月杏临终的几句耳语也只游扶桑听见了,“临别前,杏儿曾与我写了几句诗,日暮飞伯劳,伯劳渡远舟……”

“远舟向烟波,烟波已日暮。”

“日暮归不归……不归……不归……”

归时,千年已过。

“杏儿与我说,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孩子,可是我自困此处千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了……”

千年已过,蒲月公主入轮回千百遍,她确实难有机会再找到女儿。

安慰的话未说出口,游扶桑顺着短刃去追蒲月杏魂魄,蒲月杏却已经彻底消失在眼前。

一室之内,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青鸾上前,轻声与游扶桑耳语:“是为了庚盈,”她道,“姜禧利用蒲月皇后杀万人,劫亡魂,是为了庚盈。万人坑,是祭祀的一种,庚盈的尸身在姜禧手上,恰好可以施行祭奠。是以我猜测,姜禧此行是为了借魂是庚盈复生。”

蒲月皇后死去千年,在凉州沙场空为游魂,姜禧遇见她,以旧事作噩梦困住她,让她成为自己的杀人利器。

却是为了复生旧友。

而姜禧的旧友,也是游扶桑的旧友。

游扶桑忽而不知该如何想法了。庚盈可怜,难道蒲月皇后不可怜吗?

蒲月皇后早已经身殒神消,早该放她一条生路,姜禧却逼她在这噩梦里反反复复,为了你杀人,不断犯下杀业€€€€杀万人而造了万千杀业,别说这千年无法与女儿在往生道重逢了,往后几千年几万年都不可能与女儿再见。

这真是……

“哎呀呀,您在可怜她么?在同情她么?”幽暗的牢室里,影子忽然说话,是姜禧的声音,“尊主,我们都是邪修,你怎么开始有这么正义的、善良的、无私的念头了?”

游扶桑侧身,便见姜禧提着那只丹青笔从影子里现身,俨然一副丹青笔已是掌中物的模样。

游扶桑觉得好笑:“我还说书生为什么不拿自己的本命法器丹青笔破阵,原来这支笔在你手上。”

“嗯,”姜禧为她答疑解惑,“您此前问的,三十七年前另一个主动与常思危搭话的人是谁,是我啦。当初我假意接近她,骗她春风一度,掳了她的本命法器就跑了。那夜我捧着她的脸,与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呀。”她走到常思危身边,拿笔尖轻轻挑了常思危发梢,常思危没有反应,只拿折扇遮面更多。

姜禧再道:“这纸钱雪色,算一招丹青画境,是向我们小书生偷师的。拿了她的丹青笔,又结合我的雪玲珑阵,还有您的浮屠令,第四层浮屠血祭与第六层浮屠南柯€€€€当然,您不在,我只凭借记忆学个皮毛,还望您今后得空能再指点我一二。兼以催驭鬼道,才有了这么一个广袤的连煞山庄。”

姜禧绕开常思危,又绕着游扶桑转了几圈,“不过尊主,我们也来算算账。”

“您打散了蒲月皇后的魂魄,那我‘十七人入局,十人死七人生’的预言可怎么办?”

中途出了岔子,这十七个活人倒是一个都没有死去,虽不知晓姜禧这预言有何用处……大抵和庚盈复生的血祭脱不了干系。

只听姜禧轻声道:“常思危。”

“我在。”

常思危轻飘飘一句应声,折扇如剑出鞘,无数牵丝闻血而动,折扇如一把柳叶弯刀,霎时斩下数人人头€€€€即便御道那几位也免不了人头落地。游扶桑身边的几人有山鬼相护,才幸免于难。

杀生前后,常思危神色自若,几乎没有一丝变化与破绽,而那一刻游扶桑才懂得,从来没有天灾,都是人祸。都是人祸。

牢狱中数十人头落地,了无声息,姜禧轻轻点了点,“杀多了……”

常思危拿回那把折扇,虽浸透了血,她还是把折扇扇得冷风嗖嗖,温文尔雅笑道:“阿禧,我见那几人是你旧相识,才不动手的。”

姜禧却说:“还要再杀几个。毕竟蒲月杏死掉了,以后没人再帮我杀人了啊。”

常思危一挑眉,要再动手,姜禧却让她打住。

姜禧故作苦恼地思索一番,看回游扶桑:“尊主,你知晓的,万人血祭不仅在于人数,也在于灵气。杀一千个凡夫俗人,不如杀一个灵气精纯的修士。”

她抬起手,轻拂过游扶桑衣襟,却最终停在她身后,山鬼的身前。

“尊主,反正我看你与这山鬼之间没什么情意,你也很想甩掉她。不如让我杀了她,一劳永逸,好不好?你也很想庚盈回来的,不是吗?”

说这话时,姜禧干脆不去看游扶桑,径直望着山鬼。

“山鬼妹妹,死亡并不可怕的……只是一瞬间的事,眨眼便入了轮回。你这么善良,这么有灵气,下一世也一定是个好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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