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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后,二人身形不见。
便是在小绵城关城门的前一刻,她们信步走进城中。
城门四合,暮色收尽,华灯初上。集市口有人收了摊子,把卖出没卖出去的茶叶茶花茶箩茶筐一股脑儿堆上推车,堆得太高摇摇晃晃,最顶上几盒摇摇欲坠。
路边有孩童疾跑,带起一阵尘沙,撞翻摊贩几个茶筐,孩童不留步,返回来做几个鬼脸,嘻嘻哈哈笑开,摊贩叹了口气,显然已然习惯了。
才弯腰,有一只青葱如玉的手先她一步捡了一个,那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指节有茧,是常年握弓握剑的痕迹。
这手的主人站起身,把散落的茶筐捧回来。她一身蓝色绫罗,浅得似水波纹,眉目稍有倦色,但不减她佳人颜色,是一个清梅作骨雪月作皮囊的美人。
这样的人谁见了都要心生好感。
如果忽视与她并肩而立的另一位修士。
那位修士看来就邪,气色恹恹似是生来便修非常道,比恶霸更恶霸,比凶兽更凶兽。
她拿那只纹了金鹤的靴子踩上摊贩推车,“孤山,周全,”她顿了顿,好整以暇问,“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
周全在孤山百年,玄镜照出孤山祸起一狐的时候,她正一百零三的高龄。
逃出孤山是三年后,彼时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癫癫,逢人说鬼话,又只是个侍卫,对孤山老人之事所致尚少,倒让方妙诚没把她当回事儿,任由她逃出了孤山。
也是因祸得福。
两三百年过去,周全维持着四五十岁妇人模样,头发盘在脑后,褐色布衣,一双手精瘦有力,未必还在刻苦修炼,但定保存着一些保命的功夫。她道行虽浅,但也有境界,无需在寝食上多花时间,可以月余不寝不食,也可以一睡月余,一食百石。
这百年她换了许多地方,偶尔更改形貌,大隐隐于市。
她不清楚游扶桑与宴如是是怎样找到她的,但得知她二人一为浮屠城主,二为宴门少主,她露出“早已料到有这一天”的神情。
周全将她们迎进自己石楠小筑,她一人住,一榻一案几把短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再有花花草草衬托,倒也安逸和谐。
她们坐下,周全看着宴如是,俨然一副慈母表情:“少主满月礼那日,我还随孤山老人一同去宴门恭贺过呢。”
宴如是也要客套起来,游扶桑却不想听她们寒暄,单刀直入:“周全,百年过去,你倒是不装疯卖傻了。倘若今日来找你的是方妙诚,你又要如何?”
“别和我提那只……那个东西!”周全忽而大怒,“那东西恩将仇报,真当是把我们孤山上下都祸害遍了!”
“怎么祸害的?”
周全一顿,警惕地扫游扶桑几眼,忽然又噤声了。“你个浮屠邪道的,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
游扶桑翻白眼。
宴如是连忙道:“周大娘,您有所不知,我与尊主是由蓬莱椿木长老指点,才知晓您这石楠小筑的位置。而我们抵达蓬莱之前,是方妙诚挟持着椿木长老,要逼问您的下落。”
“几百年了,终于想起我这个漏网之鱼,要来捉我了?”周全一哂,“罢,我早料到有这样一天,这百年的平静是我偷来的。”
游扶桑:“你讲你知晓的一切告诉我们,我带你回浮屠,护你周全。”
“我可以将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你,至于浮屠……则不必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过时间早晚。若我入浮屠,她们多一个理由擒我,多一个理由诛你。”
再者,她也并不想去魔修聚集的地方,想想就渗人。
宴如是沉默许久,轻声问:“我想知道……方妙诚与孤山的渊源,还有,玄镜的事情。”
“方妙诚是周蕴大娘子悬壶游历救下来的女子,之后跟着她回了孤山。那已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方妙诚之祸,一是与周二郎:约是随周蕴回孤山半年后,方妙诚与周二郎稍有情意,孤山老人对方妙诚的来历颇有微词,但二郎是铁了心,甚至自作主张敲定婚期,孤山老人也没法子,随了他了。怪的是,自打二人成亲,周二郎一病不起,再没在内宅之外见过他,反而方妙诚摇身一变,成了孤山上下活络主意的人。周二郎去了哪里?只知他在内宅荒废,孤山老人去看了几次,也只是摇头叹气。
“我是听闻,曾有侍者见过周二郎,有说他荒淫无度不知其反,也有说他全身溃烂不堪,千疮百孔如有虫蛇啃噬!这太恐怖了!!这方妙诚也是个有心计的,彼时周聆尚小,周蕴无意夺权,周二郎久病缠身,方妙诚名正言顺接手了孤山老人拨给继承人的那些事项……”
听到这里,宴如是先觉着不对劲:“都说周蕴悬壶济世有医仙之名,倘若她的弟弟久病缠身,她该知晓的呀?若是回来看看,应当会发现不对劲的……”
周全摇了摇头,“怪也怪在这里。自方妙诚与周二郎成亲,周蕴未回过一次孤山,喜帖寄出去,从无回信。”
她稍顿,肃然道,“不止这成亲后的时日,甚至这几百年……孤山皆不见周蕴的踪影€€€€周二郎病逝,孤山老人西去,她居然都未回来看一眼!若非江湖上常常有人提到她,说她又在某处得善心施救……我都要怀疑是方妙诚对她做了什么,或杀害了她。”
“竟是这样……”
周全:“再往后,孤山老人离世的那日,方妙诚代周二郎接过孤山掌门印。又过了半月,周二郎一命呜呼。这孩子与母亲死期挨得这样近,任谁看了不奇怪?可这事儿真就不了了之了。这疑窦百年前人人都知晓的,可惜时过境迁,孤山侍者们被她换的换、杀的杀,都不知所踪。倘若你让我回孤山、倘若你让我回孤山,我兴许能找到一些证据……唉,可惜,”周全闭上眼,惨痛状,“回不去了。”
宴如是又喃喃:“竟是这样。”
周全断断续续再道:“至于你关心的,宴掌门在玄镜里窥见的天机,你想,有什么是值得宴掌门舍命相护的呢?无非是她的女儿……也就是你。为了女儿逆天改命,我是可以理解的。”
宴如是恍然瞪大眼睛:“你说是为了我?”
“只是猜测,”周全道,“毕竟世人皆知宴掌门爱女如命,不是吗?”
她抹一把额头,想到什么地摇头,“我早就觉得那面镜子就是个魔障……窥视镜子的人都会被镜子杀害。孤山老人莫名西去,宴清绝遭此横祸……窥得天机又如何呢?还不是要被这份窥视害死。如今孤山有人沐猴而冠,宴门……”
周全没再说下去,宴如是却沉默良久。
她一直以为至少门派之变以前,孤山还是稳妥的,却不想百年金玉其外,它已经被鸠占鹊巢那么久。
那宴门又会如何呢?
无非是重蹈孤山的覆辙。
看她又要陷入无尽无底的挣扎€€€€这些日子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游扶桑站起身,掸掸衣袖:“好了,我们要问的就是这些,问完了,我们走了。对了,提点一句,如今你的位置已被椿木推演算出,怕也是不保险了,要么你今日就更换居所,要么就等着方妙诚找上门。方妙诚你敌不过,而她身边又有一个似鬼似魔的陆琼音,”她上下打量着周全,十分没礼貌地说,“她二人合力,你怕是半炷香也撑不下来,死路一条。”
“用不着你提醒!”周全咬牙切齿,“都是那锤子的推演术,毁了我百年的平静!”
游扶桑一挑眉,刚要和她玩一下“比一比谁脾气更差拳头更硬”的游戏,宴如是摇头打断:“周大娘,您也说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孤山之事,不论百年前还是现下,总要有个了结。”
周全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
游扶桑递她一枚药丸,压低声音:“这是纳息丸,必要之时可助你金蝉脱壳。”
周全不情不愿接过药丸,宴如是倒小声问:“纳息丸?这是什么?”
“活人死状,金蝉脱壳。”游扶桑淡然道,她看向周全,“愿你用不上,也愿你用得上。大难是劫,你已渡过一劫,眼下望你再平安一些时日。珍重。”
*
行人身影渐入城外荒芜,周全在石楠小筑下点起纸灯笼。
却是一阵风过,灯笼芯火湮灭,白色的纸罩在月色下蔓延出影子,幽冷怪异,是狐狸尾巴的形色。
周全没料到方妙诚找来得这样快。
她默不作声,只来得及做个吞咽动作,电光石火,忽觉呼吸不畅,那些灯笼影子倏然有了实体,层层叠叠裹覆她身躯,勒紧她脖颈与命门!
闭眼的前一刻,周全想的是:屁的半柱香,也就是咽个药丸子的功夫……
*
“啧,来晚一步。”幽冷月色下,方妙诚站在檐顶,少一只手臂,风吹起她空荡荡的袖管,看起来像一个夺命的白衣鬼。
看着周全倒在地上没了声息,方妙诚回过头,嗔怪道,“城主,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长这些阵符鬼画符,为何偏要我来解?这些宴门的东西我是一窍不通的!”
陆琼音隐在她的影子里,没有显露身形,语气倒是调侃。“那个周全真的有这么重要?急得我们狐狸手都不治,到处乱跑。”她顿了顿,“不过是问镜子的事情,周全如何会知道?胡说几句便让她胡说了。再说了,玄镜之事真让她们知道了,又如何呢?能救回宴清绝?能让宴门重新壮大?都不能。只是雪上加霜。”
方妙诚却急:“周全知晓的哪里只是玄镜的事情!三百年前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傻傻,我就不该放松警惕,把她放走……”
陆琼音问:“百年前孤山,你真的杀了很多人?”
方妙诚一顿,“您要怪我了?”
“不啊,夸你。挺厉害呢。”陆琼音无所谓道,“眼下人也死了,狐狸该放心了吧?现在就和我好好回去,把你的手臂接回去。”
分明是出来绞除漏网之鱼,陆琼音却只关心她手臂,方妙诚愣了一下,居然还有点感动。
就听对方再道:“本来就看毛色漂亮养的你,现在不完整的样子太丑陋了,我在考虑弃养。”
方妙诚拽了拽空荡荡的袖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嫌弃不嫌弃,千百年也这么风风雨雨地过来了。你若把我抛弃,我就阴魂不散跟着你,我就是成了鬼,也是你甩不掉的背后邪灵。”
陆琼音嗯了一下,笑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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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和宴门倒是只有几百里,擅轻功、脚程快的人几天就到,何况腾云驾雾的修士。
方妙诚治了手臂,与陆琼音大摇大摆进去宴门,迎面香粉扑鼻。烟雾缭绕,靡靡之音,水烟横斜,如入天宫。
可让宴门之人来观赏,此处分明是炼狱。
宴门孤山之争,宴门长老只余六位,其中四个已经被养得废掉了:琼楼青酿,玉宇冰提,好吃好喝供着,拿飘渺仙气换了胭脂粉气,沉沦进人间欲望。
宴门议事的地方被她们改得像一座喝雕花酒的红楼,花花绿绿莺歌燕舞,女女男男荒淫无度。那些粉尘初闻刺鼻,久之却让人飘飘欲仙,成了瘾,戒不掉。
什么绝世高手进这俗粉里滚一圈,天大的修为也暗淡了。
看着这些乱象、这些拿着水烟瘫软邋遢的人,方妙诚自是满意极了。昔日仙者侠者,今朝尽成酒囊饭袋嗜瘾之人,闻者唏嘘,可谁让她们是敌手呢?对敌仁慈便是于己残忍,这道理方妙诚向来很清楚。
还留着她们的命,已经是顶天的善良了。
方妙诚视线轻轻一扫,扬声问:“另外两个还是不听话么?”
侍者未答,角落里一道声音厉起:“呸!方狗!陆狗!休想用这些靡靡之音蛊惑人心、腐蚀神魂!迟早有一天,世人会知晓你们所作所为,定然教你们神形俱灭、挫骨扬灰!”
实在气派的一段话,却在方妙诚抬起手时,戛然而止了。
那人只觉得忽然变得很冷,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低下头,胸前一个淋漓的窟窿眼。
原来是这里在流出鲜血。
鲜血喷涌而出,死亡来得这么突然。
一条人命呜呼,却好像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插曲,楼宇仙乐停下几息,又奏起,焚香炉多加了几许珊瑚香料,芭蕉扇呼啦啦地扇着,烟雾更甚,试图掩盖血的气味。
鲜血溅在一盘浆果上,把那盘果子洗得熟透,被一个宴门长老和着血囫囵咽下去了。方妙诚缓步走过去,那位长老抬头看她,泪水沿着憔悴凹陷的面颊流下来:“我吃,我吃,别杀我……我已经没有修为了,不要杀我……”
“这才对嘛。”
方妙诚走出楼宇,天光乍现,陆琼音倚在门外待她,问她:“开心了?”
“开心,开心极了!”方妙诚不假思索,“我自修道便想着这么一天,骂我辱我的,都杀了干净!是您教我的啊€€€€‘蝼蚁的话不必介怀,蝼蚁之辈,踩死就好了。’”
“说得对极了。”陆琼音面上绽出一个笑,那绝不是刽子手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纯净至极。
方妙诚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杀宴清绝?”
“这么恨她?”
“她看不起我。她的眼神让我恶心。”方妙诚说,“所以我要杀了她。”
“她向来傲慢,这是她的特点,也是她的致命伤。不过她对我还有用,你不能杀;这么厉害的人,总要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和用处才能放她往生,否则不是亏了?”
方妙诚不解:“她都被关在宴门后山十四五个月份了,有用之处早被利用,还有什么没用到的?最大的用处不就是牵制宴门少主……”
“这只是其一,”陆琼音与她向外走去,走到山到最高处亭台,向下一指,“你知道吗?往下宴门后山,禁域水潭,有一条青龙。本是上古时期的遗物,沉睡在宴门山,才让这里灵气聚集,养成世间一大派。宴门之祸,我赶在宴清绝召出这条青龙之前便废了她的根骨,才险胜一筹,如今宴清绝一身残躯,不成气候,而我特意放她去后山养伤,就是想她是否能再与青龙建立联系。”
方妙诚喃喃:“我以为有龙只是传说,不曾想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陆琼音笑,“你不见这宴门十二楼五城,从西到东的布置,正是一条龙脉?即便此刻宴门岌岌可危,气数仍不会绝,注定某日要东山再起。这是上神佑护,天意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