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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鬼为这千百年魔修走火入魔的怨气所结,个个有着灭世之能,随便一个都可令正道大派覆灭,坏就坏在它们敌我不分,也让游扶桑头疼。而在姜禧新作的舆图之中,以星云阵法为牵制、浮屠魔气作阵点,让这十二鬼不再盲目攻击,杀尽正道人。
寥寥几笔改动,似俗手却追落,天元星位却步步紧压,确是出其不意,可克敌制胜。
至此,青鸾手上那份旧舆图是彻底失去效用了。
游扶桑道:“你做得很好。”
姜禧恭敬:“尊主过誉。”
游扶桑收起舆图,凝视着她。
她知晓这姜禧与旁人都不同。青鸾追随庄玄,庚盈追随游扶桑,而姜禧只是追随邪道:邪道之中谁最强大,她便追随谁;她憎恶正道,对邪道最强者有着近乎本能的服从。
对浮屠城,这是一把利刃,于游扶桑亦然。
姜禧又道:“尊主,您明日启程向蓬莱吗?”
“是。”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她道,“恳请明日尊主施展浮屠千里时,属下可再敬仰一二。”
浮屠千里为浮屠令第五层功法,分为千里飞身、山河移形步,是御空而行与传送阵法,连系天地时空。
浮屠令并非密法,无需藏着掖着,能有所学便是天赋造化。
换言之,不怕死便可学,学了不死也是运气。
世人皆知魔修功法强劲罡硬,绝命阴险,其中以浮屠令最甚。浮屠令者,对敌对己皆是残忍狠毒,对敌置之死地而后快,对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浮屠令前四层,浮屠死,浮屠杀,浮屠夺命,浮屠血祭,分别对应着起承转合。浮屠死中涵盖浮屠命与浮屠魂,修炼浮屠令者以死为生,殒命而固魂;杀为杀招,夺命则是魔修杀死敌手后吸食对方情绪与功力,化为己用,此为杀戮道的修炼;血祭则为一挑多的群体进攻,以血为祭,浴血成魔。
第五层浮屠千里,第六层浮屠南柯,一说与梦境幻境有关,又说与魔修心魔相联。
第七层的浮屠恩怨是最负邪名,其以内力为引,或渡气救人或运气杀人。此招为浮屠令大成之本领,亦是瓶颈重重,倘若修炼者功夫未到家,必是反噬,倘若功夫俱全,则可练成这一掌断生死的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对掌者必是元气大伤,至七窍流血而亡。
往后两层都是稳固心神的心法内功,命名却是文艺得多,有着不属于魔修的温文尔雅之意境:第八层万物阒声,浮生流年,浮生老去。第九层方寸婆娑,恰似故人归处。多情应在此二层中:茫茫白日终入海,臻化阴阳不渡。万籁俱寂,明月飞声里,方寸婆娑中。小楼又见月东风。
游扶桑在第九层方寸婆娑徘徊已久,未达第十层的心境。
*
浮屠千里越青山,至于蓬莱时,正是次日晌午。
宴如是与经历过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浮屠千里却是她所见之中上上乘。除了那点魔修邪气让她不甚适应……罢,事实上,毕竟已在浮屠城待过一年半载,早也适应得七七八八了。
晌午日光明媚,照彻一片蓬莱仙景,云雾飘渺。
自古蓬莱便有仙山之名,常有老妪垂钓忽证大道、妇人采药与山草共灵悟得真理、少女登山望海邂逅机缘一类的佳话,不知真假,但此番仙山仙境,总让人无限遐思。
蓬山一言以蔽之则仙。
但游扶桑与宴如是抵达之时,却见一片荒原焦土,如有兵戈变故。
当然是不对劲。
远处有紫烟弥漫,游扶桑才一抬眼,漫天杀意袭来,无形的紫烟化作一截锐利白绫,猝然攻向她们立身之处!
二人分而避开,游扶桑稳妥立在一方完好的巨石上,掸了掸衣袖,问来人:“这便是蓬莱待客之道?”
人未见,声先至,当是无比伶俐娇纵。
“蓬莱是怎么待客我不清楚,不过我方妙诚,向来这番迎客。”
话音落下,方妙诚站在十步开外,面上衣上些许血迹,但应当都不是她的。两只辫子左右垂在背后,一双眼睛伶伶俐俐,步摇珠翠清丽,一身衣袍斯斯文文,桃花染血颜色;而在她身后也早不是白绫,而是狐狸尾巴一般的样式,一点灵动,妖气横生。
她瞥宴如是一眼,向游扶桑扬了扬下巴:“幸会,扶桑城主。”
“幸会,方代掌门,”游扶桑抬眼,“你果然是妖修。”
方妙诚毫不避讳一笑,不回应,是默认。
紫烟渐渐散开,方妙诚身后之人也现出形色来。是气息奄奄的椿木长老,身形被缚,显然挨了打,这老椿木推演言灵虽好,打架却实在不行,和方妙诚交手三两回合,一身枯槁的老骨头立刻被钳制得要动不了了。
游扶桑一挑眉,心里有了个大概:是方妙诚攻击了椿木,正欲离开蓬莱山;而正是这个档口,游扶桑与宴如是移形进了蓬山。
“真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游扶桑感慨,看着她们,虚心作洗耳恭听模样,“不知方代掌门与椿木长老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呀?”
方妙诚呵呵一笑:“扶桑城主真是心系蓬莱苍生。唉,当然是这老椿木知晓太多了,一张老嘴又不停向外说道,早晚遭天道反噬。我心善,送她一程,好叫她直接见阎王,而不受什么反噬之苦。”
好邪性的逻辑,与庚盈有得一拼。
游扶桑在心下哂笑。
但她此行便是为了问椿木玄镜一事,自然要救这椿木。游扶桑与方妙诚没什么寒暄意,出手便是一记杀招。
方妙诚并不是游扶桑的对手,敏捷与力量都不敌,堪堪在铺天盖地的魔障中找到栖身之处,她用白绫抵住一截伤害,却还是被魔气贯穿始终,她咳出一口血,耳边魔气凝成箭矢簌簌而落,毫厘之差划过她眼角。
方妙诚夺路而逃,魔气却缠住她手臂,刺进血骨。
回首,与游扶桑视线相触的电光石火,方妙诚恍然意识到此人绝非善茬。
她是真的会杀掉她。
就像她肆无忌惮地杀害了许多人。
很恍然地,方妙诚耳边忽而有人轻声说,“小狐狸,这世间不只有打赢是硬道理,活着才更要紧。打不过就逃走,恨不过也要逃。先活下来了,往后有的是机会报复。”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她还不是方妙诚,陆琼音也不是陆琼音,她会勾着她面颊教她,“打不过、逃不了、便适当舍弃一些东西。反正来日方长,你可让那人千百倍地补偿回来。”
方妙诚自知快不过浮屠魔气,她自断一臂,当机立断化作妖修形态,隐入蓬莱焦荒的地里如草蛇入土。
仅仅刹那,魔气之中再没有方妙诚的气息,只余那截手臂血淋淋地断在空中,还未落地,忽而如遇王水尽数腐蚀,留下几声噼里啪啦的响,一滩模糊血水。
游扶桑站在魔气尽头,看向椿木,若有所思:“方妙诚果然是妖修。玄镜百年前指出孤山祸起一狐,说的也是她吧?”
椿木道,“是,也不是。”
游扶桑恍然:“她原叫赤澄,是不是?”
椿木指向远处:“刚刚逃走的那只,确是赤澄狐狸。”
游扶桑心里才有了个大概,椿木忽然“哎呀,哎呀”地扶着她要坐下去,“老朽要缓一缓,老朽要缓一缓。若非黑蛟子不在,也不会让这狐狸得逞!”
黑蛟子是蓬莱将军,近日云游在外,才让方妙诚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椿木又道,“马上她也要云游归来了,放心,都应付得来。今日多谢扶桑城主救场,您也看到了,这蓬莱被狐狸烧得光秃秃的,我也要好好休整休整,城主,恕不远送了……”
她扬了扬手,竟是送客。
游扶桑皮笑肉不笑:“你知晓我来并非与你唠家常。”
“我知道啊,你来问玄镜与宴掌门的事情。”椿木言灵,未卜先知,却又苦恼道,“宴清绝宴掌门的身份,就是天机本身,老朽可不敢妄言。不过……”
她的视线在宴如是身上一晃,忽示意她向前,“宴少主,你的事情我倒是能与你说一说。”
宴如是立即上前:“椿木长老,您请说。”
“宴少主,你要知晓,这世上有缘便有劫。兵戈劫,生死劫,情劫,血亲劫……”
椿木倏尔抬起眼,直勾勾盯着宴如是,“你是血亲劫,宗门绝路,那你的母亲也是如此,对不对?劫难这个东西,跨不过便交代在这儿,跨得过……便是突破了瓶颈,对不对?”
一连着两个“对不对”,老者循循善诱,只希望少年能听进去一二。
“至于玄镜之事,”椿木指点,“这里有一个人,名周全,曾是孤山老人的侍卫。百年前孤山老人毙命,周全躲过一劫,如今大隐隐于市,藏在某一处世间,”她拿出一小张残图,“这是周全的藏身之处,也是今日方妙诚要抢的东西。算是报答扶桑城主今日救命的恩情,老朽便将它赠予你吧。”
宴如是连连道谢地接过,游扶桑冷不丁道:“想来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你倒是把它丢给我们。”
椿木没搭理,指着残图说:“别看它小,是用宴门奇门术加密了,宴少主青出于蓝、扶桑城主亦师从宴掌门,想必很容易能破解开。”
她看着宴如是,有些感慨似的,“其实,这方妙诚原先确是我蓬莱人,原是一只火狐,颇有机缘修得了灵脉与人形,下山历练一回有了凡缘,生出凡心,便与我辞别,此后向孤山去。她希望能藏下妖修身份,毕竟以世俗之间,妖修也算半个邪道。狐狸是想长久地陪在那人身边的。”
“可终究人妖殊途……狐狸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尔后便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了,狐狸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宴如是发问: “从前什么性情,如今什么性情?变化在哪里呢?”
“会因世俗之见藏下妖修身份的火狐,与如今不避讳妖修身份,残忍杀生,你说变化在哪里呢?”
宴如是思考几许,又问:“所谓凡缘凡心是为谁,椿木长老可否告知呢?”
椿木凝视她良久,又看向宴如是。极纠结似的,她对着游扶桑叹了口气。“我不清楚狐狸爱戴的究竟是哪一位,但彼时她下山只接触过两个人,一是医仙周蕴,孤山大娘子,周蕴。二是医鬼庄玄。”
“庄……”
游扶桑显然怔忡,椿木却十分笃定,“扶桑城主,我知你对眼下陆琼音的身份颇有犹疑,我不置缘由,但我能说的是当时那狐狸下山,与周蕴同道者确是庄玄本人,如假包换:百年前在荒山救下入魔的你的第十六任浮屠城主,庄玄。”
第26章 风不静林
◎有私欲,不成仙,便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庄玄。
已经许久不见了,但近些日这个名字如魔障一般频频出现,总让人忽视不能。
事实上庄玄之事,游扶桑并不知晓多少,庄玄说了她便听,若不愿说,她也不多过问,只知道庄玄出身移花宫,一个早已落寞式微的门派;分明很有佛性,不知怎么的,竟修了邪道。
其实庄玄的事情青鸾比她知晓更多,而眼下青鸾已经投诚陆琼音,倘若她真的在陆琼音身边待住了,那说明……
陆琼音便是真的庄玄。
也不尽然€€€€游扶桑心底仍然留了一个口子,正如赤澄狐狸不知怎的便成了方妙诚,本该与狐狸一同出现的第三任浮屠城主却不知所终,而陆琼音又顶了庄玄的脸€€€€即便不是同一人,但一定是有些联系,顺藤摸瓜找去,总会有些线索。
当下最大的线索便是椿木给出的残图。
残图正在宴如是手中。
游扶桑一转头,却发现宴如是在看她,静静看了许久,目不转睛的,霞光凝在她眼眸。
游扶桑也盯回去。
两个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让谁。
她们站在蓬莱山麓,身外彩云飘飘,不远处有一片湖,湖上晚霞潋滟,也有烟火人家,正是黄昏,行人归家去。
两个人作对似的瞪着眼,很突然地,宴如是开口问:“尊主,假如陆琼音真的是庄玄,您会下不去手吗?”
游扶桑愣了一下。
她没料到宴如是会这么问,想了好一会儿,“下不去手、下得去手,真遇上了都得打一架,”再一瞥宴如是手上残图,“倒是你,宴少主,残图解出来了么?”
话题被岔开了,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宴如是有些失落,但还是摊开残图,“解出来了,在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路上要耗些时间。今日好晚了,我们还去吗?”
游扶桑忽然揽住她,答非所问:“浮屠千里,就是千里一瞬。”
话音落下,漫山的林叶都聚起,如有召引铮铮而响。
又在一刻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