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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日光刺目,他眯起眼睛,眸子透出琥珀的光泽,瞳仁微微收缩,像只准备扑雀的猫儿,既兴奋又谨慎。
“公主打算如何布置?”王襄提醒道,“此事想要闹大并不容易,公主的身份毕竟摆在这儿,恐怕不好安排。”
“唔……”周嬗撇了撇嘴,他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动静,小厮丫鬟们四处跑动,似是有人来了。
片刻后,他就见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色官袍的张瑾为绕过影壁,步履匆匆向他走来。
周嬗轻声道:“眼前的……不正好是个靶子么?”他心里叹气,想自己八成是要做一回“祸水”,给他这位阁老的好学生、清流的后备军、万岁爷眼中的好驸马,吹一吹枕头风了。
不过……该怎么吹呢?
……
张瑾为方才换下官袍,换上一件平平无奇的青色直裰,发上戴着幅巾。他走进与周嬗同住的卧房内,温声问:“裕王来过了?”
“早上大概巳时来的。”玉汐答道,“坐了一会就走了,给公主送了许多漂亮的钗子、绸缎,连茶都没喝,匆匆去忙公务了。”
“公主不肯见他?”张瑾为听到这番话,心中了然,便坐在妆奁的不远处,问道。
周嬗小声道:“不想见他。”
张瑾为哑然失笑。
笑什么笑!
周嬗一面对比着胭脂,一面愤愤不平,他正奇怪这人怎么大早上的就回来了,描了一半的眼睛不停瞄着男人。
“原本打算明日休沐,但不巧阁老们要来巡查,只好今日休了。”张瑾为注意到妻子疑惑的眼神,笑着解释道,“微臣前几日答应公主出去走走,既然答应了,必然不能食言。等一会吃了午饭,我们就出去,好么?”
周嬗险些手抖描歪了眉,他转过身眼睛亮亮看着张瑾为,惊喜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张瑾为笑笑。
“我……要怎么出门?”周嬗哪怕再是心思缜密,到底还是个深宫长大的孩子,面对“出去走走”根本无法拒绝,连端庄的面具都差点掀了。他想,是不是要伪装成小厮、丫鬟,还是……
“穿得简单点就好,不必太紧张。”张瑾为道。
周嬗一愣,他问:“被锦衣卫发现了怎么办?”
“无妨。”张瑾为走上前,接过妻子手里的眉笔,仔细看了看,“不会有锦衣卫来打扰我们,公主放心就是了……这是眉笔么?”
周嬗:……
他赶忙从男人手里拿回眉笔,生怕这男的突然来一句“微臣帮公主画眉”。周嬗对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画眉手艺都不抱任何期待,万一画毁了,又要在铜镜前磨蹭好久。
好在张瑾为并不坚持,在一旁看他梳妆,脸上始终带着很浅的笑容。
午饭后周嬗坐着轿子出了门,他才发现张瑾为根本没想过遮掩,那些锦衣卫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是在监视还是在保护。
等他坐轿子出宣武门,轿子就停了,张瑾为给他带好帷帽,小心翼翼把他扶出轿子,轻声道:“公主,你看,眼前便是外城的宣北坊了。”
周嬗撩起帷帽的一角,缓缓睁大双眼。
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时值年关,街上到处是卖东西的,什么都有卖,甚至周嬗还见到几个西洋面孔的人。忽然一辆马车驶过,尘土飞扬,周嬗急着躲开,却被张瑾为紧紧握着手,半揽在怀里。
周嬗没太注意男人的动作,他痴痴看那飞扬的尘土、来去的行人,十八年来第一次见到所谓的“人世间”,如此繁华,如此轰轰烈烈。他想,大宁的京城有百万人,而他也不过是偌大京城里的一粒沙呀。
他下意识想挣脱男人的手,投身这茫茫的人世间,却被人死死抱住。
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抓紧我的手,别走散了。”
第9章 神医
男人的手心炽热,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轻而易举包住周嬗的整只手。周嬗被男人抓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敢贸然挣脱,只得被人牵在手里,在人群里穿梭。
大冬天的,周嬗被男人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公主想吃点什么?”
等走到一处全是点心铺子、面馆、酒楼的地方,张瑾为凑近公主的耳边,轻声问道。
“此地是京城诸多美食的汇聚之处,今日带公主来看看,往后想吃什么,就打发人来这边买。”
周嬗一只手被他牵着,腾不出空,只好用另一只手撩开遮挡视线的帷布,露出小半张脸,好奇地环顾四周。
先飘到他面前的是香气,山药泥枣糕的甜香、芝麻烙饼的油香、驴肉火烧的肉香……突然一股醇厚的香气横冲直撞、扑面而来,不停绕着周嬗打转,他便好奇顺着香气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转角,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精壮的汉子把着手臂长的筷子,行云流水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面条。面条油光水润,被汉子“啪”的一声甩进敞口的大瓷碗,一旁的妇人连忙舀起一大勺卤子浇在面上,浓郁的酱香在街角飘荡不停。
周嬗看馋了。
他扯扯张瑾为的手,指向面摊,一脸期待:“驸马,我想尝尝那个——是打卤面么?”
“公主真有眼光。”张瑾为顺着少女的手望去,见是卢记面摊的两口子,于是笑道,“这两口子可有名,他家的面劲道弹牙,卤子也熬得香,待会我叫扫砚打一碗送到景春阁,让公主尝尝味道。”
周嬗其实想坐到摊位上吃,但碍于身份,恐怕是不能了。何况那里又都坐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妇人们一般用食盒打回家吃,张瑾为再是开明,也断不可能让他坐到油兮兮的长凳上,摘下帷帽不顾仪态地吃面。他颇为遗憾,问:“景春阁?是卖蟹酿橙的那家景春阁?”
“正是。”张瑾为答道,“微臣昨日在景春阁订了包间,公主待会有想吃的,就叫扫砚买了送去景春阁,我们在那里用晚饭。”
他正笑眯眯说着话,忽然余光一扫,见一群吃酒吃得醉醺醺的男人从酒楼里走出来,皆穿得富贵。这些人一般都是某些勋爵的后代,仗着祖业整日吃喝嫖赌,在京城里可谓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周嬗的目光被花花绿绿的商铺与摊子吸引了,压根没注意到那群人。他掀开一半的帷布,瓷白的小脸在纱下若隐若现,小巧的下巴尖儿、抹了口脂的樱唇,已吸引好几道陌生的视线。
他正要细细观赏一个老叟如何捏泥人,牵住他的男人突然欺身而上,把他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白纱做的帷布瞬间落下,周嬗的视野又变得朦胧一片。
周嬗:?
这人怎么回事?
他险些要骂人,好歹记得自己是个“贤淑”的模样,生生憋住了。
他一肚子疑惑,男人从背后半抱着,贴在他耳边说:“公主出门在外,还得时刻谨记千万不要露出脸,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以后恐怕很难再出门。”
周嬗心里直呼烦人,好在有帷布遮脸,不然他一脸的嫌弃就要被男人一览无余,他哼哼道:“我晓得了。”
“那就好。”张瑾为松开少女的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耳尖却是红的,少女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不散,是玫瑰露的香气么?张瑾为辨认不出。
他又牵着少女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小厮们手上逐渐堆满各式各样的吃食,一直走到景春阁的附近。
周嬗手里拿着一支“糖丞相”,吃得差不多了,“丞相”大半个身子都化作糖水进到肚子里,嘴吃糖多了有些渴,他左顾右盼,想喝点东西。
就在这时,张瑾为却被江湖郎中缠上了。
那江湖郎中原先只是在自家医馆前坐着,躺在椅子上打盹。张瑾为携着周嬗路过门口,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噔噔噔跑到两人面前,盯着张瑾为反复打量,然后长叹一声,喊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张瑾为挑挑眉,温和笑道:“敢问阁下有何事。”
郎中摸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松垮的眼皮下是一双锐利的眸子,他哈哈一笑:“老夫乃一江湖郎中,开了一家医馆,得闲儿就爱坐在门前给人观病。方才公子路过老夫面前,乍一看满面红光、身子康健,实则不然。”
张瑾为皮笑肉不笑:“哦?此话怎讲?”他在宣北坊来去有大半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一号神医,只怕是出来招摇撞骗的假大夫,专门挑衣着体面的路人下手。
郎中又看了他好几眼,连连摇头道:“公子眼下有些许青黑,但又不是纵欲之人的模样,恐怕是常年伏案,夜寝不足引发的症状。又加上面色过红,心气估计不大顺,得好生调理,不然等再过几年,小病拖成大病,那就麻烦了!”
放什么狗屁!
张瑾为笑容不变:“是吗?看来是我太不注意身子了,多谢阁下告知。”他脸红是因为……少女似乎贴在他的背上,正好奇地探出头,撩开一角帷布,小心翼翼打量着拦路的郎中。
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脖颈间,有点痒。
出门一趟,还遇上骗子了。张瑾为眼见天色渐晚,不欲与之纠缠,牵起周嬗拔腿就走。谁知那郎中不屈不挠,看起来一把年纪,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老头唰一下挡住张瑾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目光暧昧,极小声道:“哎呀,公子别急着走嘛,老夫还擅长其他方面的……嘿嘿,调理肾气、强壮元阳……公子想拿些奇药么?回去服用,和夫人——”
“咳,不必了。”张瑾为被这老头烦得要死,额头上的筋直跳,这等污言秽语岂能当着公主的面讲?他赶忙加快脚步,招来小厮拦住老头,拉起公主向景春阁走去。
那老头在他身后喊:“公子往后要是看病,就来找老夫!老夫名叫孙逸,您去打听打听,京城里谁人不知我神医的名号……”
孙逸。
听见这名字,张瑾为的神情蓦然一僵。几乎是瞬间他想起不久前好友给自己举荐的一位大夫,也是在宣北坊,也是专治男科。
竟能巧成这样。
张瑾为头疼地按按额角,心里苦笑不止。
“那个人方才和驸马说了什么?”
公主清脆的声音在张瑾为的耳边响起,他顿时心生惭愧,只望公主没有听到那些腌臜的话,尴尬道:“也没什么,无非是在卖一些所谓的神方子罢了。外头人心险恶,常有骗子出没,公主可千万别听信骗子的话。”
神方子。
周嬗默默咬碎最后一口糖,他从帷布的缝隙瞥见男人通红的脸,心里淡淡笑了一声——壮/阳的神方子么?
……
“丢人现眼的老东西!”
少年把老头从街上拉回医馆,气得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血,他狠狠跺脚,指尖戳着老头的心口,大骂道:“你又发什么羊癫疯,莫名其妙缠着人家,想再被人打一顿是吧?”
老头好整以暇,双目安详闭着,舒舒服服躺到椅子上,哼着不知所谓的小调。
“你给我说说,那人是谁?”少年急得团团转,“我明日给人登门道歉去!”
老头没作答,过了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道:“太像了……那个孩子,和凝香的眉眼长得太像了。”
“凝香?”少年一愣,“是戴帷帽的那个姑娘么?”
老头又闭上了眼睛:“姑娘?哼,那是个男娃娃!”
少年讶异:“人家怎么看都是一对夫妇,孙老头,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孙逸何时眼花过?”老头冷哼一声,“就算再作伪装,总会暴露出蛛丝马迹,更何况碰上我这等眼神老辣的神医?”
少年嘁了他一声。
“你明日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人是谁,他的夫人又是谁……”老头忽然变得无比疲惫,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喃喃道,“凝香,爹找你找了二十年……从浙江找到京城……”
……
景春阁是个好去处。
里头布置得格外文雅,又出售江南菜品,极受京中文人墨客的追捧。
张瑾为提前订了间雅间,领着公主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窗便能眺望繁华的夜景。下午买来的吃食都在桌子上摆好了,扫砚那帮小厮也火速打回卢记打卤面,盛在白瓷大碗里。
“逛了许久,公主可累着了?”张瑾为帮周嬗解下帷帽,笑着问道。
周嬗摇摇头,他的发髻有些散了,几缕乌发垂着,又因走得久,两颊薄薄透着红,唇上的口脂也掉了不少,眼睛却还是亮的——被一桌子的吃食照亮的。
打卤面是才出锅的,烫,周嬗用筷子一根一根挑起,很仔细地吹气,再送入口中。
张瑾为不大饿,他撑着下巴看妻子慢慢地吃面,突然出声道:“老姜也会做打卤,味道却与卢记的有所不同,公主回去后,也可叫他做来尝尝。”
“唔!”周嬗咬着面条点点头,这面条擀得太粗,他吃着有点费力,还要维系端庄的仪态,真是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