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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刘钦转回去,继续往前走,这次刻意顿了顿脚,想等陆宁远跟上并排,可不管步子压得多慢,陆宁远都始终落后半步。
前些天刚下过雪,石道上的早已经清扫干净,两侧花圃中还有薄薄的一层,嫩草从下面萌出新绿,好像春天就要来了,只是眼下还无景可赏。这么奇奇怪怪地走了一阵,忽然腰间一紧,陆宁远从后面抱住他,随后整个人慢慢贴了过来。
刘钦站定脚步,没有急着发问,过了一阵,就听陆宁远从后面道:“我要回江北了。”
两人相聚的时候少,难得没有战事,刘钦本来想多留他一阵,起码要让两人关系恢复如常再放他出京,不料陆宁远竟自己提起。是为公心,还是有意避他?
大约不是后者,陆宁远说话时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一点缝隙也没留,脑袋垂下,搭在他肩膀上面,要是他父母将他生得再高大一倍,他大约会对折起来,把刘钦身前也牢牢贴住。
“怎么这么急?”
“我怕随时要开战,逗留久了,到时候反应不及。”陆宁远低声答道,手在他腰间又拢了一拢。
他应当没说真话,刘钦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嗯”,忽然又问:“我要是舍不得放你走怎么办?”
果然,有一瞬间,陆宁远绷成一块石头,贴着他的每一处都顿了一顿。
刘钦在心里默默查了七八个数,才听陆宁远道:“那我……我再多留一日……两日。你想我多留吗?”
刘钦一阵困惑,回头要看他。可陆宁远把他箍得太紧,一时动弹不得。刘钦不由问:“你到底怎么了?”
陆宁远又沉默了,过了一阵,同样困惑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
他这只锯嘴的葫芦,便是想说也说不清楚。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有些反常,可到底是怎么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只隐约知道,以他现在的情形,再逗留下去,就要引人生厌了。
何况他不在的时候,刘钦还从病中恢复了几分,脸上、身上重新长回了点肉,他回来半月,刘钦却反而比第一天时更瘦了。
前朝无事,想来只是因为他在旁边的缘故。
“只是我得走了。”最后他道,“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刘钦自觉是理亏的那个,对他的打算也不做异议,点了点头,“你决心已定,那就去吧。注意身体,多吃点饭。”心里没边没沿地想:陆宁远莫非嫌他道歉的心不诚,在借此试探于他?
想想又道:“我这里正好有别人新献的几十匹好马,马厩里放着也是放着,一会儿咱们一道看看,有你看上的,就送你了,都牵走也没问题。”
他这手笔不可谓不大,陆宁远却把他抱得更紧,不应声,好半天才到:“你留下吧,我的马匹很多。将来……过一阵你就用得上了。”
刘钦心里阴了一阴。他从没和人讲过,心里却隐约有一个念头:可能这辈子他都没法再纵马驰骋了。
他假装没听出陆宁远话中之意,笑道:“这倒是。夏人的那些好马,谁也没有你陆靖方手里的多。一开始还有人嚷着说我偏心,我说我对各军一视同仁,每战缴获,马匹等军需都不用上缴朝廷,可以自己留下。后来就没人再吭气了。”
他不指名不道姓,可一听就知说的是秦良弼无疑,心想陆宁远性情严肃,听过之后纵然面上不笑,心里总该为一莞尔。
陆宁远听过之后,果然没笑,至于心里笑没笑,也没法扒进去看。刘钦背对着他,只觉后脑被什么轻轻一碰,是陆宁远从后面吻过来。
“你记不记得,我手臂刚治好的时候,你亲手为我调的弓?”
刘钦当然记得。
那会儿他见陆宁远为了救他而落下残疾的手臂总算有几分恢复的希望,大喜过望,为他从轻到重做了数张弓,要他拿来做复健之用。
陆宁远能恢复如常,说来也算有他几分功劳,他自己也了却一桩心愿,从此不用常常愧疚,再看陆宁远时,才能全然以平常心对待。
“这些天我也给你做了几把弓,我走之后……你也试一试,好么?”
刘钦面色微变,随后笑道:“你费心了,我——”他想说“我不是战将,也用不上弓,不必如此”,话到嘴边,咽下去了,改口道:“我回头试试。”
陆宁远好像不怎么相信,“真的么?我会常常问你的。”
刘钦好笑,“倒是严师。”
陆宁远把他抱得紧,从后面又轻轻吻了吻他。
“既然要走,”刘钦转了话题,“多带点衣服。江北比这里冷,腿才刚好一点,别又冻坏了。之前给你的披风——”
他顿了一顿,“别总穿那一件,给你那么多呢,让人戳破了还有新的,又不是只给你一次。”
他这样说,就是自陈在陆宁远身边放眼线了,但又做了别的许诺。
陆宁远却只“嗯”了一声,不论对哪个好像都没有什么别的反应,过一阵问:“你会每天都给我回信么?”
“会。”刘钦答。他心有亏欠,就是陆宁远要他一天写三封信给他,早午晚地问安,他也没法不答应,只能过后自己绞尽脑汁寻话来写。
但陆宁远计不出此,犹豫一阵,却是又道:“周章的信,你也……写一封复书给他吧。”
第317章
周章回京的时候,陆宁远已经离开多日了,他当然没有听说过某日陆宁远对刘钦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陆宁远说这话时到底有什么用意,很长一段时间,连刘钦都觉着匪夷所思,甚至有些好笑,要是周章本人听见,大约往后他与陆宁远是再没法共处于同一片皇天后土之中了。
时隔一年多,再见到刘钦,过去的岁月已经愈发远了,刘钦更像一个皇帝,而周章也更像臣子。
他伏地恭恭敬敬一拜,额头用力触到手背上,身体几乎完全贴住地面,等琅琅天音从天子口中响起,他获得准许,才从地上抬起头来,向着刘钦望去第一眼。
刘钦牢牢攥紧了他。
他当真瘦得多了。刚从夏营中脱险的时候,南下路上被邹元瀚打散,又从翟广手中脱身,辗转刚回京城的时候,刚刚从宫变那血腥的一夜当中爬起,登上帝位的时候,百般艰难,那些模样他都见过,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他忽然想起见到刘钦的第一面,风把太子车帘吹开一角,露出漫不经心的一个侧脸。那时候他想,此人一生当中,恐怕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世上没有一件事会让他发愁。
他看着刘钦,忘了自己该马上收回视线,才是人臣之礼。
刘钦现在的模样,比薛容与几个月前在信中对他描述的要好上不少,可还是太怪异了,太怪异了,周章看着他,好像有把刀子从身上剜过,说不上疼,两只手却冰凉凉了。
他很想说些什么。
“陛下……”
“你的奏表我都看了——”刘钦和他同时开口,见他也有话要说,也不谦让,先把自己的话说完,“做得真是好!除你之外,朝中恐怕再没人能做成此事,又做得这样漂亮。这些叛军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让他们家给人足,人心向顺,才算真正了结。”
“翟广在京城里边,可是一直盯着朝廷如何处置,你行差踏错一点,他就有借口翻脸。你却一点口实都没给他留!他的那些兵将,你处置得也好。平定之功,陆靖方居首,可若论了结此事,茂澜,你厥功至伟,受我一拜罢!”
说着,刘钦竟站起来,拱手向他拜了一拜。周章慌忙侧身避开,“臣岂敢!一应措置,皆赖陛下信任无疑,臣所举之人,皆自允准,所请之政,亦鼎力支持,方能使流民再安,臣愚岂敢窃据天功!”
他如此谦退,倒不出刘钦所料,将对他的拔擢封赏告知之后,又问:“对了,茂澜,你方才想说什么?”
“臣本来也是想奏此事,还有些情况,容臣之后具表呈上。”周章收回视线,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失礼。
可是对他那样长时间的打量,刘钦竟全无半点反应,既不显得高兴,也没露出不快,更不曾出言提醒他、斥责他,只是自顾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无谓到极致,便是如此了。
周章忽然想起他被翟广包围,自觉必死的那个夜晚写下的绝笔信,那封信原本该在他死后寄给刘钦,等刘钦读过,会作何反应?他会悲恸么?会怅然么?自己毕生的心志,过去种种,在这最后时刻,刘钦可会明白?抑或是他到那时也会像现在这样,以无尽的漠然相待?
最后他毕竟没死,那封信也没寄出,他自己甚至都再没读过,脱险之后,就将它烧掉了,连残渣都仔细打扫干净。除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甚至刘钦都不会知道世上曾有这一封信。
就该是这样,周章对自己道,曾经他想要的,现在已经都实现了,不折不扣,没有半点差讹。
他要一个明主,要施展抱负,要君臣相得,要中外乂安,还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现在除去江北还有残贼未扫之外,他已是有志必成、有求必践!出将入相,人生还有什么不足?
再一次,他抬眼看向刘钦。刘钦看向他的神情专注,像是等着他后面的话,可是轻飘飘的,纵然看他,里面也再没有他了。
刘钦等了一阵。周章看着有些欲言又止,可是又不当真说些什么,于是他道:“急着找你回来,是还有件事想交给你做,只是凶险非常,你听过之后,回去仔细思虑几日,再做打算不迟。”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什么,示意宫人。宫人用托盘接过,小步走下台阶,送到周章跟前。周章恭恭敬敬两手捧起,一见便知是徐熙的字迹。
刘钦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徐青阳在江北,已同河南、河北、山东三地共十四部义军有了联系,我看这些人可以一用。尤其今年冬天江北大寒,开春后一旦夏人赈灾不力,民心可用!只是需要派人宣抚,让他们共奉朝廷号令。”
“都是亡命之徒,这一趟谁去,谁都是九死一生,本不该开口请你冒此大险,尤其你贵为部堂,更不容有失,不值得和这些土匪争什么短长。可是能担此任的人毕竟太少,此人除去知兵之外,还需心思缜密,死生不惧,不然一句说错,或是当面露怯,可能就折在狼窝里出不来了,十死无生不说,还有误国家大事。”
周章一面听,视线一面在徐熙所上奏表当中一一扫过,心中暗惊。此事才开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份上表就详细至此,徐熙此人,当真有几分可怕。
听说他举荐了族中许多子弟到北面联络此事,徐氏一族当时反对的人极多,还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但明知道是可能掉脑袋的事,到底还是有不少人纷沓过江,只为了事成之后便能立天功,一飞冲天。
现在天功之首落在他头顶上了,他是错步避开,还是接下它?
没什么可犹豫的,周章当即跪地,“臣愿往!”
刘钦一愣,摆了摆手,“不急着定下。同你说,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你回去再考虑几日……”
“臣心意已定,愿往江北为陛下分忧!”
刘钦本来举棋未定,见他如此坚定,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刚刚他有一点说得没错,想要联络这些人,就得去到他们各自营中,向他们一一宣告朝廷之意,就是最后拉拢不成,想要从他们手中全身而退,也绝非常人所能办到。要成此事,非有大智大勇不成,不是从朝班里随便点一个不怕死的人出去就能做到的。
刘钦从前不愿承认,现在以平常心再看周章,便知他是不二之选。尤其他以一己之力,拖住翟广月余功夫,终于拖到自己腾出手来,能从江北调兵南下。平叛最后如此顺利,周章厥功甚伟,已非寻常臣子所能及,如何封赏都不为过。
只是……周章答应得太过痛快,颇有捐躯赴国难之意,见他如此,刘钦反而陷入沉思。
要周章去做此事,是比别人多几分胜算不假,可是当真值得么?
串联起这些人共同抗夏,收益不小,可也不是非他们不可。
现在雍强夏弱,他要打夏人,可以正奇相辅,也完全可以只出正兵,就只是发大军去打,有何不可?陆宁远还能给他打败了不成?值得赌上周章一条命么?万一他当真遇到不测,又该如何?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周章又道:“臣受国厚恩,忝窃高位,常恨无报效处,亦恐溘先朝露,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今将士浴血,臣亦望亲复尺寸之地,冀留芳名于万古,还望陛下俯允!”
刘钦便无话可说了。过了一阵,他道:“好。你此去但有所需,我无不允准,必要时,也会派兵马给你。另外,还有两人要同你一道过江。”
周章沉吟,“不知这两人是?”
刘钦微微一笑,难得同他开了句玩笑,“暂且保密。”
周章怔了怔,迅速回神,两人又说了一阵安顿叛军士卒的事,半个时辰之后,他便出宫了。
踏出宫门外边,仰头看天,不知为何,周章耳中忽然响起一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好像以他如今功业之盛,他也不过只是天地之间一粒灰尘,扬起落下,无处依着。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挥之不去,像是老鼠一样,从背后一点点啃食过来,不疼,却也忽视不得,没来由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之色,却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是翟广。他身着都指挥使的朝服,迈着大步从他身前经过,看样子正要进宫面圣。
周章不由站住了脚。在翟广身上见到这身,虽然早有耳闻,仍是让他生出一瞬间的荒诞之感。
翟广也看见了他,不计较两人曾经生死相搏,机关算尽,竟然神色如常地对他点了点头。
若以两人官职而论,他此举算是失礼,但翟广点头打过招呼之后,便转身走了,周章愕然站定,也没能反应过来。
翟广身上八分草莽之气,还有两分土气,穿着一身官服,实在不伦不类,看在周章眼里,不由想到了“沐猴而冠”四字,望着他背影皱了皱眉头。
但他知道刘钦收降此人的用意,自然不会多说,心中所想,翟广也不会听见。
此时翟广只一门心思往前走,被宫人引到东暖阁,那里的人说刘钦刚刚离开,被引到平台,又说刘钦刚走不久,吭哧吭哧赶到乾清宫,这次刘钦总算在了。
翟广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虽然刚刚开春,天气尚冷,还是走出一身热汗,见到刘钦,行礼之前先道:“陛下好脚力!”
刘钦知道要他给自己行跪礼,他现在心里还别扭得很,也不强求,闻言微微一笑,“先教你熟悉熟悉宫里的路,免得日后你万一用上,后悔现在没多走走。”
现在没有旁人,刘钦的玩笑开得过火,翟广却呵呵一笑,不害怕,也不放在心上,“陛下叫我进宫,是终于定下差遣了?”
“嗯。”刘钦应道:“我想好把你放在哪了,你不妨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