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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此一来,于翟广未免太多折辱,殊乖刘钦本意。
这一路上,他要陆宁远不许声张,许多人但知道翟广并着麾下好几名战将都被生擒,却不知他本人被陆宁远放在军中,正被带着一道回京,仅能暗中猜测而已。
翟广入宫,同样掩人耳目,免得阵仗一大,难免让他受辱。
翟广被宫人和几个御林军士兵押送着往皇宫里走,虽然眼前一切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却梗直了脖子目不斜视,故意不往旁边瞧上一眼半眼,也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神色。
他让人带着东拐西拐,走了千来步,总算到了一处宫殿外面。殿下的台阶拿白玉铺出足足数丈远,鎏金的房檐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鸟,在人头顶直扑下来。
这唬不住我。翟广心想,抬脚便往里走,却被人拦住,要他脱了鞋袜。
翟广不知宫中规矩,自然也不肯配合。但由不得他,守门的宫人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沿着骨头摸过,给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把手按在他脚脖子上,使劲抬起他脚,两下就将他鞋子去了。
翟广暗中寻思,这或许是宫里头折辱人的什么手段,初时脸色变了一变,转念一想,庄稼人、打铁汉打赤脚又是什么事了?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才有辱这一说,其实他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个铁匠而已!
刘钦要是以为这样就让他心里发慌,挂不住脸,那实在是想得错了。他爱闻自己脚气,那就让他去闻,这双脚一路上都没洗过,刘钦不怕,他又有什么好怕?
谁知脱过鞋后,宫人在他背后摸到绳结,竟然就手解了起来。
翟广暗吃一惊,等待片刻,肩膀猛地一挣,绳子果然应声而落。
一众御林军被他惊到,纷纷拔刀,对着他低喝出声,忽地戒备起来,从殿门深处却悠悠传来一声,“放下刀,让他进来。”
因殿中空旷,回声悠远,一时听不清这声音是不是熟悉的那道。翟广向里望去,可外面亮,殿里暗,模模糊糊只瞧见一道瘦条条的人影,看身形他似乎并不认得。
但随后,他在那张面孔上看见两只星亮的眸子,神情忽地一变,刚刚好背后让人轻推一下,两步踉跄进殿。
四周一暗,刘钦的面孔便清晰了。
翟广向后瞧瞧,御林军和宫人都不进来,殿中竟然只他和刘钦两个。
走近几步,才看清刘钦端坐在正首龙椅当中,却既没有想象中的堂皇冠冕,也没特意着鲜装袨服,好将他这阶下囚照得光彩照人,反而只着一件常服。这样的衣服,就连他军中许多人无事时都会穿上一穿。
他继续往前走,眼睛盯着刘钦两眼,余光却在他面孔上暗自打量过去。
他以为刘钦做了皇帝,锦衣玉食,大权独揽,要吃肥肚子,变得雍容富态,一见之下,却暗惊他居然瘦成这样,几乎就要脱相。
随即他便开口,却不是感叹,而是冷冷道:“这么近的距离,你不怕我么?”
刘钦却不答反问:“你的那一半披风,带在身上了么?”
翟广顿了一阵,随后也不扭捏,从怀中一摸,扯出半截披风,拿在手上,向刘钦扬了一扬。
这披风陆宁远俘虏他时没有拿去,宫人搜身时也没有带走,翟广把它举起来,痛快道:“你的那半在你手里,我的这半两年里打了这么多仗,倒也没丢。之前你说它俩还有再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你说准了,现在时候到了,我是那个阶下囚,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刘钦从椅子间起身,走台阶下来,也不言语,手中拿着另外半截,两手一抖,铺平在地。
翟广会意,将自己那半截扯开,同样铺在旁边,稍稍整理,两截披风便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没有半分龃龉,乍一看去,好像仍是一件。
翟广眉头不觉稍松,“你保存得倒是精细。”说完之后,便发觉这话也是说他自己,向着刘钦看去一眼。
刘钦就着这话头道:“你我恶战有年,这件披风倒还能合二为一,足见你我两心相合,别无二致。”
翟广并不接口,只道:“要是今天是我胜了,也能向你说这些肉麻麻的酥话。”
刘钦微微一笑,眼中得色并不掩饰,“不错!你这次挑在我离京之时起兵,又正逢我与夏人争夺河南最胶着之时,兵气鹗张,几乎直捣我京师腹地!一南一北两边压我,可那口气我还是吊住了,所以这酥话是由我来说,而不是你。”
这一两年来,群臣面前,他几乎再没这样讲过话,当着翟广却自然而然,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从前的意气。
翟广不知他这两年如何,只觉他此时情态和当初接过自己手中披风、撂下大话时倒大差不差,只是之间多了几分威严,身形枯瘦,却也不露虚弱之气。
他既然败了,便也服气,不说酸话,只是问:“你让人千里迢迢把我带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翟广目光当中有什么一闪,脸上挂起种坚固的笑意,“那就是招降我了。”
“你说对一半。”刘钦病后不耐久站,也不回御座上面,干脆席地坐下,把自己那半截披风垫在底下,“我是有心招降你,可是你肯听么?你起兵不是为了一家之仇、也不是为了一家之富贵,是为吊民伐罪而来!许你以不杀之恩、高官厚禄,岂能让你回心转意?”
翟广“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两年他也读了些书,“吊民伐罪”这四个字他已经听过,还暗暗地念过许多遍,可是这话太大,他从不当人面讲,今日从刘钦口中说出,倒是美气。
他盘腿也在地上坐了,却没坐在另外半截披风上面,信手把它折了几下拢到旁边,“那就是同我叙旧了。小雀儿——我是要死的人,这样叫你,你不介意罢?”
刘钦眉头轻轻一跳,对这称呼其实颇感介意,却按下了,到底不置可否。
有意报复一般,他开门见山地道:“你到底为什么败于我手,你自己可想出一二?”
第311章
刘钦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这一路上,翟广几乎每天都会思考。
不止是在被擒之后,从他在江阴城下顿兵无功之后,他就在某种预感之中不经意暗暗寻思着。
若单以战场上论,他有今日之败,其一是因为他一时心急,为着能尽快攻进京师,凡所克之地,都要隳其工事,防止官兵在他身后反复。
曾经宋鸿羽劝阻过他,但他没有听从,谁知后来败走,所下之城无一可做倚仗,这才让陆宁远追亡逐北,全无落脚之地,便是那时埋下的伏笔。
其二是人谋不臧,天也有不凑巧处。
因为周维岳死守江阴的缘故,他起了争雄之心,没有置此地于不理,抓紧时间直驱建康,而是在城下蹉跎多日,虽然终于如愿克定此处,却拖到了周章整顿大军同他会战。
周章不足为惧,麾下官军也是一盘散沙,可毕竟也有十万人。陷入如此规模的会战之中,他便再抽身不得,只能力图破之。但周章竟然败而不溃,溃而不死,居然又将他留下。
等拖到陆宁远来,他一无坚城依仗,二没能顺利按计划威胁建康,抢占先手,攻其所必救,兵甲器械乃至士气军纪无一可与之相比,更甚至之前同人相持日久,锐气已堕,有后来之败,也不足为怪。
可当真只是为了这些么?
翟广看向刘钦。这时刘钦看着他的两只眼睛正对他说:你明白了。
他明白了么?来的这一路上,他被放在陆宁远营中,现在看着刘钦的神情,他便知道这是他有意为之的。
他在营中有何所见、何所闻?
陆宁远每到一处,当真可说一句百姓安堵,秋毫无犯,旁人看来或许不觉着如何,可翟广一眼便瞧出厉害。
与民无犯,纤尘不惊,翟广心目中的王者之师便该是如此,他心向往之,多年来亦身体力行。
可当他攻下江阴之后,因士卒多日苦战疲惫,死伤亦重,士气低沉,开仓之后,城中府库竟然没有多少粮食金银,士卒大哗,便有人到城中百姓家中为乱。
如此一来,触犯军法,也触犯了翟广心中痛恨,他当即派出军队弹压,第一时间把人控制起来,又向受难的百姓致歉赔偿,可见了为首的将官,他却一时说不出问罪的话。
那人名叫常志,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一早就跟随他起兵,大儿子在打邹元瀚的时候在阵前让人杀了,二儿子两年前被陆宁远一枪搠死,最小的儿子,不久前刚在江阴城墙上被乱石砸中,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常志跪在地上,也不说话,仰着头含泪看他,脸上、身上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身后那些被人按跪在地上的将官士卒也各个身上负伤。
这些可爱的人啊,日夜苦战,却从没说过一个累字,箭矢如雨,硬顶着也不负他的军令,为了拿下此城,流血流汗,九死一生。
一个多月的攻城战打下来,不知死了多少弟兄,这里面就有他们的朋友、家人,现在在他们身边,却是从百姓家里翻出的粟米,甚至都不是金银。
江阴藏富于民,府库空虚,一个多月的苦战耗去了许多粮食,破城后却补充不上,他们便另想办法,做下了这等事。
“我犯浑了,翟大哥杀了我吧!”常志的眼泪滚到脸上。
翟广的眼睛却也湿了,好半天道:“你啊……”
后来他还是把常志杀了,厚葬了他,只是因他已没有家人,无从善待他的子孙。
可他能杀旧部、旧友,人之本性却改变不了,士兵们进城无处落脚,便去百姓家中借宿,自然有严守他的军令的,可人马上了十万,岂能人人都守规矩?
他们纵然不敢公然抢掠,暗地里也免不得多吃多拿,如何能约束得下?翟广怜他们多日苦战,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他在陆宁远军中时,又见到了什么?
陆宁远投宿乡中,士卒进到民房之中,第一件事就是先帮百姓劈柴、凿冰、生火,不敢睡在床上,只拿柴草铺地。
百姓拿出吃食招待,他们却说要守军中严令,不敢望上一眼。第二天走的时候,屋中陈设,大到米缸水缸,小到一盏油灯、几根针线,都没有丝毫移动,连用过的柴草都要收回原位。
翟广亲眼见到,有士兵出门时不慎撞到门板,因那家门栓本来就坏了一半,被撞之后,门板就掉下来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连百姓都摆手忙说不在意,可那士兵如临大敌,一脸紧张,和左右人一起连忙把门栓修好,又将门板重新安上,这才跑回队伍。
后来除去睡在村里,翟广还跟随陆部进过几次城,沿途百姓爱戴,就同当初待他一般无二。
士兵在路边茶肆喝一碗浊茶都要放铜板在桌上,百姓说什么都不肯要,士兵们却一定要给,逼急了推搡起来,士兵急道:“你不收钱,俺就要犯军令了!俺在这里好好的,犯不上为了两文钱让人赶出去呀!”百姓拗他们不过,这才收下。
翟广被人缚着,见此却也一时叹服了。
在此之前,他以为在他追求的这条“道”上只有他自己一个,可那时才知,这道上还有旁人,而且走得比他更远。
周维岳、周章难道也是一般?
刘钦忽然掩住嘴咳嗽两声。他咳得厉害,从喉咙里面传出金属的响声,翟广不由转过眼去向他看看。
可他没有多问,过一阵子,刘钦自己止了咳道:“你没杀周维岳,我很感激你。其实你们两个是同样的人。”
翟广想起周维岳在面对着他时的沉默,不知刘钦是不是愿意同他多说什么,只是警惕地道:“你要是想拿他来招降我,还是免了罢。”
刘钦也不恼,自顾自地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分别的时候我说,咱们两个的志向是一样的,只不过出身不同,走的路也不一样。这两年你走南闯北,天下起了什么变化,你注意到了没有?”
翟广盯着他,半晌道:“是有一些,大多数地方倒和之前没有太大差别。”
“你每到一处,百姓欢呼,盛况不及从前了。”
翟广不语。
“在江阴你碰了软钉子,那里的百姓非但不欢迎你,还协助官兵,一块拦着你不让你进城。”
翟广两条漆黑浓重的眉头猛然一跳,仍是没有开口。
“你……”
赵不语忽然出现在门口,刘钦顿了顿,面上微露不快。赵不语小步走到他身边,问:“陛下,庆功宴席要开始了,现在过去么?”
刘钦看他一眼,这一眼是道:我现在过不过去,还用眼睛看么?
赵不语面色如常,其实头皮已硬了起来,刚问的这句只是托词,为的是接下来的这句。他又在刘钦耳边问:“陆帅求见,是否要他先在暖阁里面稍待?”
赵不语把声音压得很低,翟广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瞧着刘钦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下一刻又马上收了起来,对赵不语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就让他走了。
这样一打岔,刘钦方才苦心造的势也就没了,他索性直言,“我正在全国施行新政新法,清丈田亩,重新划地,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翟广也不含糊,“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你这政令也不是到哪里都好使,我到过的那么多地方,十之六七都和之前一样。”
他针锋相对,刘钦却也不露灰心之色,反而道:“那总有十之二三不同。”
翟广不知他是故作乐观,还是着意要和自己强辩,只听他又道:“这新政才施行两年,真正铺开还不及一年,以天下之大,岂能一起心动念,就措置裕如?江阴如此,就证明我做得对了,往后像这样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当下将薛容与所献上的一应举措同翟广一一说了。
此事虽然是薛容与力行,可他用心其中,无一事不晓,款款说来,翟广一时听得痴了,脸上颇现动容之色。
刘钦所说,许多他都曾经想过,但更多的都是他闻所未闻、想不到也做不到的。
譬如平田均赋,他要如此,刘钦也要如此,他所能做的,便是每破一城,就杀掉其中占山护泽的大户,把他们的土地分给小民,又把那些欺压民众的官吏宰了,百姓感念欢呼,如拜父母。
可他走之后,不能不选任新的官吏牧民,无论换上来的是读书人还是破落户,好像又都和之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