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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90章

可谁知这时只听一声叫喊,“且住!”

翟广知道,这是陆宁远的声音,这会儿他竟现身了么?闻声向他看去。

陆宁远身上背着张弓,却并没射箭将他的刀打落,翟广只向那张弓看去一眼,目光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陆宁远把什么东西高高举起,他手中之物让北风一吹,高高扬起,好像一团红云,竟是他那截披风的另外一半!

陆宁远催马上了土坡,高声问他:“翟广,你还记得这个么?故人有言,他正在建康等你一晤!”

翟广一怔,就是这片刻功夫,左右官兵忽然扑来,按住他两手两脚,将他压在地上。

第309章

调查多日,朝廷对安庆王刘绪的惩处终于下来,除了按制退回侵占田亩之外,还需额外赔给长信侯李蔼家眷十亩良田,此外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于亲王而言,罚俸再长时间都不痛不痒,毕竟像这样的勋贵,谁也不靠俸禄吃饭,这惩罚自然算不上重,更多的是打在脸上不好看而已。此事之后,刘绪当真没再踏出府门半步,无论谁来,一律闭门不纳。

他本来就是小心谨慎的人,挨了敲打,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如何懊悔,旁人不得而知,曾同他刻意结交过一阵的崔孝先却不安了好一阵子,拿不准他在刘钦面前说了多少,有没有为了脱自己的罪,把他给卖出来。

但观望许久,刘钦似乎都没有动他的意思,反而因为前线大败叛军,连战连捷,而对一众臣僚都有封赏,就连他也包含在内。

长子崔允文一向受刘钦重用,在薛容与面前也是红人,自是不待言的,在朝臣当中一向名声不好的次子崔允信也升了官职,做了刑部侍郎。他自己更是加了少师的虚衔,等日后万一立了太子,一个太子太师,估计也是跑不了他的。

又等了多日,陆宁远在南边追亡逐北,横扫叛党,秦良弼在北边也收取了河南,朝廷上日日都传好消息。崔孝先从惊疑,到松一口气,最后又颇为自得,想幸好当时同刘绪走动不多,跳船没有跳得太早,不然岂有今日?

得意之下,却一时没想起来当初刘钦要除岑士瑜的时候,也是先给他封赏,让他位极人臣、尊容备至的。

他现在已是文臣之首,亲王见他,往往不是他给他们行礼,而是刚好反过来。有时就是他想按规矩行事,那些刘氏亲王马上便诚惶诚恐,连连避让,说什么不肯受他这礼,甚至在路上碰到他的车架,离着八丈远外,就要停下车恭敬避开。

人臣之贵,亦已极矣。崔孝先想着水满则溢,月盈而亏,自己该低调些行事,贵乃可久,每天早上穿上朝服出门前,都提醒自己旁人面前谨言慎行,可朝班上一见薛容与,总忍不住马上破功。

他历任两朝,深谙事君之道,本能感到薛容与官职虽然在他之下,但却真正是让刘钦拾进眼里的人,是他最大的威胁。

薛容与借着改革之名,邀宠于上,更又纠集了一众官员,唯其马首是瞻。反对他的,他就让言官攻讦,支持他的,他就向天子举荐,刘钦对他宠爱非常,十个人里,往往答应八个,长此以往,朝中岂不都是他薛容与的天下?

候朝时见了薛容与,崔孝先原本面无表情,见到他却带起笑意,对旁人道:“有松者,非木非草,高可摩九重之天,近看却无尺寸之茎,是何松也?”

旁人会意,笑着答他:“是瓦松。此屋其形似松,却高不及尺,生必依瓦,无瓦不活。傍于广厦,则有参天之高,长于片瓦,则侏儒短小,上不接天、下不及地,虽名为松,却是名不副实之辈,只能傍人而已。”

薛容与刚寻好位置站定,正好听到这一段话,向着崔孝先看去一眼。崔孝先精神一振,已经做好准备和他打一场嘴仗了,谁知薛容与一言不发,只冷哼一声,把眼挪开了。

谁知一上朝就收到了齐光远擢升至工部左侍郎的消息!

齐光远是薛容与的死党,这一年来没少给他出力,崔孝先原本想着弄不掉薛容与,也该把这人按死,谁知手指缝里还是走脱了他?若非自恃身份,崔孝先真要当朝跳脚了不可。

但紧跟着朝廷上就议论起前线的捷报,刘钦问:“各地相继底定,之前的地方官员损失太剧——”

他没有直言,朝臣们却都知道这些人大多是让翟广杀了,不禁心有余悸,但想着贼首已经就擒,战胜之喜也就变成双份的了,“需要朝廷重新选任。吏部呈上的各地官员名单,我看过了,改了几个人,其他人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异议。”

崔孝先一惊,这才知道薛容与今天八风不动的真正原因,更惊的是此事自己居然没听见一点风声!

刘钦亲征也是,亲征的决心定下,竟然完全没有知会过他,薛容与他们轮番劝谏过几回,他却是和朝臣们一齐知道的。

他心中一时焦急非常,知道今天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

名单他事先没见到过,自然无法和同僚讨论,确定集中攻击把谁拉下,对谁则要置之不理、暂时放过,在哪里能安插进自己的人,替换什么人合适。

敲定名单绝非一日之功,可怎么能把他瞒这么死?

他猛然抬头,天子高居御座,面色沉静,目光深深,没有看他,他却觉着从里面分出束眼光,正若有若无地萦在他的身上。

我彻底失去圣心了。

这念头几乎将他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抽干。

即使他已经官居百官之首,这位置却不能提供一丁点的稳固与安全。他已经看到某种不幸的征兆,一点一点离他愈来愈近,再看宝座上的刘钦,有一瞬间只觉他好像一幅张贴起的画像,崔孝先忽地腿软,侧身往旁边一栽。

画像看向他。

“崔爱卿可是身体不适?”

崔孝先满背汗出,赶紧站住了,连连告罪,听众人对着名单议论起来,从头至尾没有再发一言。

他是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一步了,不会再做困兽之斗,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往前一步,不是荣与辱,而是生与死,他是知道规矩的,更知道刘钦,知道这是一位怎样的天子。

他不吭声,那些依附着他的大臣群龙无首,只能胡乱议论,毕竟势大,也当真在名单上面改易了数人。

崔孝先既然已经跳脱出来,自然不以此为好事,可看旁边薛容与,却是同样面色不佳,不由在心里嘀咕:难道是我想多了不成?

退朝之后,崔孝先不敢生事,战战兢兢,告病居家,闭门谢客,薛容与却入宫求见刘钦,犹豫再三,终于拿出肺腑之言,问:“陛下是否心意已变?”

刘钦背对着他,闻言一怔,知道他为何会有此问,但真让他问出,不由冷淡了面色,反问:“逢时何出此言?”

薛容与所为之事,非得刘钦鼎力支持不可,刘钦这里卸一分力,他摔下来,千夫所指,固然只有一死,今日说错了话,也同样是一死。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大肆攻讦新政的人,陛下不肯从重处置,派往各省布政的官员,也任其肆意涂抹……恕臣直言,陛下是否因朝臣攻击太烈,欲暂缓新政之行?”

刘钦退朝之后没去处置政务,而是走到地图前面,正看着什么,这时总算转回身来,“依你之意?”

“陛下明断烛远,定然有所考虑。”

刘钦不语。

薛容与咬牙又道:“臣仍如之前所奏,必以雷霆手段整饬朝纲,将反对之人逐出朝廷,新法方能行于四海。要是……要是任由暗怀鬼胎之人四出,去各地任事,岂不……”

刘钦问:“不赞同新法的人,便是暗怀鬼胎么?”

他这话问出,薛容与额头一时凉了。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和崔孝先差不多的念头,想的却比他更深、更远、也更惨酷。

“前些天你就有此问,你没开口,我也就没说。”

刘钦坐下来,抬手让人给薛容与赐座,又将人挥退,“反对新法的,当然有想做门户之争的,也有人有别的考虑。难道把他们打一顿廷杖,全都贬斥出去,甚至杀头,新法就行于四海了?只是暂时清净而已。蓄之既久,其发必烈,强行弹压下去,以威权劫之,我的耳根是清净了,可之后呢?”

薛容与一怔。

“朝野怨望,集于你一个人,到时候反扑起来,其势定然是百倍于现在,那时我是一力任之也好,避其锋芒也罢,少不得要把你丢出去了事。这就是你要的么?一死以谢君王?”

薛容与又怔片刻,随后猛然回神,从椅子间站起,伏地道:“陛下苦心,臣铭感五内!臣的心意,陛下却尚未尽知。”

“昔日张文忠公曾言,虽万箭攒体不足畏。臣虽不才,愿效先贤,为陛下手中利刃,拨云雾斩荆棘,使圣明之光达于天下,远布元元,照明四海,旷荡之恩施于宇内,此眇眇之身,虽百死何惜!”

他话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点哽咽,刘钦却不露动容之色,平静道:“何必如此?我要是把你当刀来用,自然无需顾惜,胡砍乱劈就是,只等日后杀人遂愿、尘埃落定之后,再把你丢出去,自然有的是人一拥而上,一泄累日怨仇。我不但落得一身干净,他们还会反过来高颂我圣明万岁。”

他说得赤裸,可却是实情,既载于无数史册书简之间,又被薛容与在眼下这般烈火烹油的煊赫之下暗地里思索过数回。因此听他所言,薛容与只低了低头,并不言语,只是暗自奇怪刘钦为何忽然这样说。

刘钦看着他,敛容正色道:“可是我要的岂是这个?你我君臣同济艰危,若终有一日能廓清氛浊,再维地轴,更张乾络,我岂能不怀笃终之义,保全你于始终?我不但要新法成于你手,成此功于我身在之日,还要让你播名遐迩,流泽子孙,与国同寿!”

这下子,薛容与非但听得懂了,更惊得呆了,不止为刘钦话中之意,更为其中深情,忽然只觉神摇魄动,不在人世之间。

好半天的时间,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刘钦见他不语,便又一转话锋,继续道:“我读史书,以为为政只要,乃在一个‘公’字,此间无出葛相之右者。”

“‘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管到什么时候,有新法、没有新法,这两句真能做到,也都无愧于朝班了。你近来所奏人事,是为新法,可是似也有挟私报复、刚愎自用之处,我虽不言,却并非不见。言尽于此,逢时,往后勉励任事,好自为之罢。”

薛容与抬头望向刘钦,刘钦也正垂眼看他,从那瘦削的两颊、从那两只眼睛里面,薛容与却读出了未竟的话——

我还能再活多久?万一死在你的前面,你要如何自处?

一瞬之间,犹疑、失望、震惊、感奋、愧疚在他身躯当中一齐炸开,马上却有另一道大浪扑来,将一切都淹没过去。

薛容与浑身颤抖,把帽子摘下放在地上,伏地叩首、叩首、又叩首,涔涔泪下,好半天,才终于道:“臣一介凡庸,荷恩见信如此,仗威灵而展布平生之志,蒙陛下以管葛之臣相期,圣慈垂训,爱于手足,无别可言,唯有以死自效,以报圣恩!臣知罪,以后一定全以公心处政,不敢再有半点为私,如违此言,天诛地灭,死无全身!”

刘钦见他一言不合就发下毒誓,心里一沉,有心出言抚慰,又怕自己再说什么,惹他更加不能自已,只好颇为冷淡地让他起身,赶他出去。

薛容与似是还有不舍,一步一顿足,三步一回望,恋恋不已。这眼神放他身上,刘钦实在是难为所动,却想起之前许多次在别处见它的时候。

算算时间……

宫人小步跑来,一脸喜色,“陛下,陆帅押着贼酋,前锋已经到京郊啦!”

第310章

京城在望,陆宁远下令休整,又亲自看过翟广的情况,回来就见几个亲兵围在韩玉身边,正笑着说着什么,说到兴头上,不由挤眉弄眼,韩玉却臊得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摆手。

这趟打了胜仗回京,人人都多了几分轻松欢快,不像刚出征时那样肃然。

现在正在休息,陆宁远也不扫他们的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近来总有人找韩玉说笑,大部分都是勋贵之后,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陆宁远看得习惯了,也不好奇,拖着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几人见了他,当即站直了行礼。

陆宁远点点头,他们见他不言语,等他走过后就又聊起来,只是这次把声音稍稍压低,却只压了几个字,说到兴头上,忍不住又放开了嗓子。

陆宁远越过他们,就听韩玉在后面连连小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别起我的哄了!”

马上又有人道:“你就抠门吧!谁不知道你姐姐进宫的次数最多,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你都要做皇亲了,还在这儿躲兄弟们一顿饭吃?”

陆宁远顿住脚,转回身。

几个亲兵却没注意到他,韩玉脸色更红,又道:“吃饭当然可以,但没影的话,能不能别说?说不对了,可是掉脑袋的……”声音压得更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刘钦在乾清宫外摆开宴席,准备今夜款待前线凯旋的将士,当场封赏,安排下去,两件事却压在心上。

直到前一天,他和陆宁远还在每日以书信往来,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可其中的别扭之感,字里行间始终萦绕不去。

再见面时,对他那日说过的话,是定要有言语的。最迟今天下午,陆宁远定要入宫,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如何分说?

而对翟广……

刘钦眼看着宫人微低着头,小步朝自己走来,心跟着微微提起。

他虽然暗自想象过许多次,却也没真指望过陆宁远竟然能将翟广生擒到手,还活着带到他面前来。

他与翟广几年未见,两人都已今非昔比,今日一见之后,翟广可能让他如愿?

“陛下。”

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管为着什么,刘钦精神一振,肩膀向后拔了一拔。

“陆帅将翟广押至宫门,言营中有事,暂回军中了,稍晚些时候再来拜见陛下。”说着将陆宁远交给他的半截披风呈上。

刘钦收下,心中奇怪了一瞬,隐隐约约好像松一口气,随后却又有几分失望,但想起翟广,又打起精神,“把人带进来。”说完又叮嘱,“动静别太大。”

“是。”

翟广弄兵潢池,两任帝王、数名大将,那么多年都没有将其剿除,反而让他震动东南数省,一度逼得刘钦人在江北,心向京城,数夜不能安枕。

如他这般人物如今终于束手就缚,按制这一路上是该把他放在槛车里面,头上插标,迤逦而行,让沿途百姓一一观看,以震慑天下不臣之人的。到了京城,自然也要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礼,用以炫耀朝廷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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