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坚守,做站不易,广告是本站唯一收入来源。
为了继续访问本网站,请将本站加入您的广告屏蔽插件的白名单。
黄英壮起胆子截断他话,“果真如此,我拦在翟大哥的前边就是!”
说着,她忽地跪倒,两眼一霎时蓄满了泪,“黄英无父无母,漂泊一身,幸有翟大哥收留,才有了个寄身之地。若非如此,黄英早就死了,岂能挨到今天?这条命是你翟大哥给的,别说是现在,就是真到了最后那时候,黄英也哪都不去。翟大哥如果相疑,黄英现在就刺死在你面前!”
说罢,从腰间拔出短匕,刀尖压在自己颈前,只等翟广多说一句,马上向里便刺。
翟广忙打开她手,拉她起来,想起自己刚刚死去不久的亲兵,眼眶也微微湿了。他怜黄英年幼,本来不忍,可见她这番作态,也知道再劝她走,就是糟蹋她了,只得道:“好,那咱们就一起想想办法,我也不信这遭就走到绝路上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官兵竟有信使赍书而来。
翟广本以为是劝他投降的书信,看都不看就要撕了,信使却道:“陆帅说请将军务必查看!”
翟广冷笑:“我饶你一命,你自去便是,竟然还敢多话,不怕我改主意么?”
那官兵却道:“死就死了,军令要我这样说,我就不能不说。”
翟广惊讶地看着他,半晌后收了冷笑,把手松了,从信封里取出信来一看,竟然不是要他投降,上面写着,景山已被官兵俘虏。
翟广脸色一变,脚下不觉一晃,马上站稳。
以官军一向行事,落在他们手上,痛痛快快斩首已算好的,有时为着报复,也为着震慑他们,官兵还会将俘获的大将在阵前当着他们的面虐杀,其手段之惨酷,翟广及军中亲眼见过的士卒每一思及,都无不咬牙切齿。
现在换成景山,叫他如何承受?
可无论如何,该受都要受着。翟广横下一口气去,又往下读。
可下面陆宁远竟然写,景山伤重,自己正在让军医为他全力救治,请他不要忧心,所有俘虏的翟广将士,都有随军军医为他们善加医治,足食足药。最后面是约他明日决战。
翟广拿着信怔了阵神,低声道:“这人……这人……”脸上神情渐渐松了,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问:“周维岳呢?带他上来!”
他一路颠沛,许多抓到的俘虏早已杀了、丢放了,唯独周维岳始终分出几名兵丁押着,只剩最后几百人时,也还控制在他军中。
在他身上,有一个翟广始终想知道、却始终没弄清楚的疑问,但周维岳对着他时,只摆出那副迂阔文人之态,鼻孔朝天,一言不发。
翟广奈何不了他,又不愿让这样一个让举城百姓拦在自己马前为他求情的人死在自己手上,只有把他留到现在。
翟广看着周维岳被人押来,本就单薄的身形,因为这一阵的日夜行军和难得一饱而显得愈发支离,叹一口气,对他道:“官兵阵地就在不远处,我放你回去,你好自为之罢。”
“翟大哥!” “翟大哥!”
话音落后,非但左右惊问,连一向不正眼看他的周维岳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翟广没有多解释,亲自给他解了绳子,解的时候,又一次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两根断指,却也没问,只吩咐那个传信的官兵,“这是之前江阴的县令,名唤周维岳,你将他送回营中罢。”
周维岳被人扶着站起来,却不忙走,扯开多日不语、已经沙哑难听的喉咙,第一次对翟广说话,竟是道:“你投降罢。”
翟广一愣,随后竟然笑了,“哈哈”几声,笑得颇为开怀,摆了摆手,也不答他的话,让人把他带走了。
黄英问:“这么远的路都把他押来了,大哥怎么这时把他放回给官兵?”
翟广看着周维岳背影。
他瘦得太厉害,两条腿麻杆似的,让士兵搀扶着跑下自己驻军的土坡,一步一个踉跄。不远处的雍军见到回来的信使多了一个,纷纷张起了弓,幸好上面的箭倒没有失手射出的。
“明日交战,谁死谁活都不好说,他这种人死在乱兵当中实在可惜,就做陆宁远个人情罢。”
翟广抽刀出来。刀刃已经斫出了几个豁口,刀身上也洇进了血,擦不干净,从那上面,只能模模糊糊照出他一半面孔,多日没割的胡子乱蓬蓬的,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去了。转一转刀,他就看见了自己的两只眼睛。
我还没败呢。翟广暗暗想,推刀回去,就手摸向腰间,那里系着半条红披风。
他再度起兵的时候,所向披靡,想刘钦不过和他的皇帝父亲一样,心中怎一个失望了得,曾经将这截披风收起,再不看它。
等在江阴蹉跎一月,俘获周维岳后,城中百姓对他说了许多,周维岳却对他不发一言,他才重新将这截披风取出。
再后来周章来了,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竟然将他牢牢拖住数月,直拖到陆宁远从江北带来兵马,两人一齐围剿于他。从此他一阵败、阵阵败,再看到这截披风,便常常沉吟。
许多个夜里,他一面轻抚着它,一面沉思,心中想了很多,既想江阴百姓对他说过的话,也想曾经被他俘虏过的周章,更想陆宁远的那支冷冰冰的、无可战胜的雄师。
最后他的思绪飘向建康。
可是城阙深深,山水重重,建康遥不可见,只有鼓声四起,师围三匝,无数面陆字大旗悄然围上来,又在北风声中“扑啦啦”响了一夜。
第308章
周维岳被接回陆营中时,陆宁远已经闻信迎了出来,一见到他,微露惊讶之意。
他不大会寒暄,只对周维岳道:“大人受苦了!”眼睛在他身上扫过,见他面黄肌瘦,比自己初见他时还不如,忙让人治下饭食给他。
周维岳许久没说一句话,接过水来长饮好几口,对手边的饭食却不管不顾,道:“将军,先不忙,咳……翟广军中情况,下官先把知道的告诉你。”
在他喝水的时候,旁人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指头,拿着水碗时,只拿拇指和无名指捧着,好不怪异,不由互相看看。
按朝廷制度,身体有这种重大残疾的人是不能做官的,不知此人有什么神通,能让朝廷为他破例。
他们就在军旅,不知周维岳断指始末,陆宁远却一早知道,今日亲眼见后,对他既有敬重,又感同情,却也不说什么,只道:“请讲。”
周维岳挤挤喉咙,费力出言,“翟广军已经断粮了,水源也被切断,士卒还剩下约三百人,大部分都负伤了,只是有轻有重……”
他被作为俘虏羁押着,原本不该知道翟广军中情况,但因为近来翟广被打得部众星散,不剩下多少人,军士来来往往,很难完全避开他。
周维岳一言不发,却细心观察着左右,把翟广军队的情况一一记在心里。
记着这些的时候,他还全然不知自己将会被放出来,只是活一天就要为国家尽一天的责任而已。
当初他被翟广俘虏,本该一死以谢君王,翟广对他看管甚严,可他也不是没有自杀的机会,只要想死,随时可以如愿,只是大事未定,他保此有用之身,或许终有一日还能继续效忠朝廷,无论希望有多渺茫,但只要有半点可能,他就不能自裁。
翟广见他并不寻死,很是高兴,还来笼络于他,甚至妄想和他谈论什么安民之道,周维岳心中觉着怪异,只缄默不语。
后来宋鸿羽看出他的心思,当着翟广的面道破:“此人怕是不会开口,留着性命是还想给朝廷效命!”
周维岳那时心中一沉,想自己这次不死也要死了,已准备好慷慨就义,谁知翟广却道:“他能忠于旧主,也是一条好汉。”竟然没有杀他,只是往后不再来找他了而已。
如今周维岳被他放归,得以活命,内心深处对翟广其实颇为感念,回想起这几月在他军中见到的他所作所为,更觉困惑不已。
可虽然如此,对翟广军中情况,他向陆宁远说明时一无隐饰,更唯恐漏下半点,误导了他,一说下来,即使饥肠辘辘,对桌上的饭也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陆宁远已将翟广团团围住,更又在旁边连夜筑起高台,便于居高监视,周维岳所说情况,包括缺粮在内,早已为陆宁远所知,更甚至断水就是他下令,将流经土坡的水流截断而造成的。
但周维岳恳切言之,陆宁远也就恳切听之,绝不说自己已经知道,还时不时点一下头。他不说话,其他将领便也不揭破,中军帐里,只听得周维岳沙哑的嗓音一下下响。
忽然,帐口响起一声,“良翰被救下了?”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周章。
他驻军不远,周维岳一被放出,陆宁远就将消息也通告给了他,算算时间,他应当是一接到消息就马上赶来的,足见重视。
时隔数年,周维岳再见周章,更与他和陆宁远共处一室,不由想到初见刘钦那夜。
那时还是储君的刘钦在衣襟上掉的泪,这两年间,还常常在他眼前浮现,让他不敢有片刻偷闲,也让他落入敌手却不敢轻生。
在翟广军中时他就听说,江阴已经被陆宁远重新收复了。这里如今之景,刘钦可曾听说?
自从落入敌手,抛去渺茫之想,他本以为和刘钦已再无相见之日,谁知今天竟活着重入故国营垒,日后建康再见,天子面前,他周维岳当可说自己不负君恩,也不负知己,俯仰无愧于天地了。
陆宁远对周章道:“明日决战,我营中士兵尽出,周大人还是在总督营中暂歇为好。”
周章点头,全无异议,对周维岳道:“自从江阴失陷,陛下每每念及大人,都忧心不已。幸而大人终于脱险,陛下也可安枕了。”
周维岳一惊,连忙伏地北向而拜,“贻忧君父,臣罪实大!”
他骨瘦如柴,跪倒后自己挣扎不起,陆宁远忙伸手将他提起来,看了周章一眼。
他不知道周章口中的“每每”从何而来,在刘钦给他的信件当中,也只提到过周维岳两次。想到别的可能,喉头一时被什么堵住,说不出的难受。
对周维岳这幅情态,周章也颇意外。
刘钦当然没有别的言语给他,他此话说来,只是想宽周维岳的心而已,谁知他倒忠得有些迂了,连忙岔开话题,同陆宁远最后敲定起明日的安排。
他们这里彻夜未眠,翟广却也没睡。
他被围困数重,插翅也难飞脱,战法谋略是不必想了,只是磨了一夜的战刀。
许多兵士困顿不已,在数九寒天倒在地上昏睡,好让明天能有力气。还有人并不去睡,只在翟广身旁围了一圈坐倒,头顶漫天星幕,静悄悄并不言语。
明日是最后一战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水源也已经被断,就是官兵不向他们发起总攻,他自己也要往坡下去打,寻条活路。
这一战胜算不多,只有一个活命可能,那就是他们侥幸突围出去,后续又有兵马赶到,拦住官兵。
可他已经与部众音信断绝三五日之久,不知他们在哪,也不知陆宁远能否容他有这等幸运。
第二天一早,露珠未晞,霜花犹白,官兵就向坡上攻来。
翟广一夜未睡,今天却神采焕发,无半分疲色,亲自冲阵,在官兵四面围剿当中,想要杀出一条小路。
他没有见到陆宁远,不知道他是觉着这样小规模的战役不值得亲自冲杀,还是另有图谋。
但陆宁远不在,官兵的合围仍是愈来愈紧,翟广几次突围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转而去抢夺水源。
要是能夺来点水,即便这次突围不出,也还有可能再支持两日,以观时变,要是继续断水,官兵就是围而不打,他们也没有生路。
不知为何,陆宁远没有发炮,一开始仰攻时只是从外围射箭,翟广飞马在箭雨当中穿梭,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官兵的箭镞似乎有意避开了他。
一开始他还并不确信,后来见哪里落箭最凶,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就去哪里支援,官军就会暂停在那里连射,转为命士卒压上去肉搏。
翟广明白过来,官军这是做着生擒他的梦呢,不由一怒,可随后便想: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我。索性不住以身翼蔽旁人,看官兵如何行事。
到得后来,官兵越压越深,不再射箭了,士卒打起白刃战,连马都不再能派上用场。
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黄英道:“大哥,这样下去不行了,你换件衣服,我扮成你的样子吸引官兵,你想法子突围!”
翟广好笑,“英子,咱们俩的身量,官兵能看错么?”不理会这提议,见最前面的官兵已经只剩两步远,一脚踏上前去,拦在她跟前。
黄英跺了下脚,耳听得喊杀声四起,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心中怕了一瞬,但转念想到自己无父无母,也没有了兄弟姐妹,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怕,把心一横,砍卷了刃的战刀在腿上来回一抹,挺身反护到翟广身前。
官兵一营一营,联结而上,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狮子搏兔,也不给他们半点反败为胜的时机。
战团越来越小,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几人越战越往后退,到最后只剩下几棵高树,能让他们往返穿插,藏一藏身,据此同官兵做困兽之斗。
忽然,黄英哼了一声,跪倒下去,一个官兵挥刀往她肩上便刺。
翟广一手将她拉开,一手打开官兵,还未站定,背后忽然中了一刀,向前踉跄两步。前面那个官兵被打退后,又涌身上来,大吼一声,向着他挥刀而下。
黄英半跪在地,腿上肌肉断掉一半,强忍疼痛,一刀攮在他小腹,把他推了出去。
那官兵登时毙命,向后便倒,将她最后的刀也卷走了,黄英连忙在地上一摸,摸到的却是半截手掌。
翟广站定了身,因为身上带甲,刚才那一刀没伤到他,却把他的盔甲打裂条缝,匆忙拉黄英站起,眨眼功夫,身上又中两刀。
他虽然马上回击,可官兵人数太多,他已经战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一意进攻而已,盔甲只剩下半截挂在身上,冷不丁又一刀劈来,背心一阵剧痛,他心中一凉,陡然明白今日大势已去,猛然站定,见官兵四合,自己只剩下六七个人,犹在苦斗,却已经无力回天,明白官兵定是想俘获自己,像扎破天那样一路槛送京师炫耀武功,绝不愿活着落入他们之手,毫不犹豫,把刀横在脖子上面,对官兵喊道:“不就是想要我的命!给你们!别再打了,剩下的人,放他们条生路!”
黄英半跪在地,站不起来,可是摸到了一把不知是谁的刀,拖着条腿仍在苦斗,闻声连忙回头喊道:“翟大哥!”把刀一扔,两手拄着地向他赶来。
剧斗半日,官兵杀红了眼,却没那么容易停下,一见她露出背后空门,挥刀便剁,翟广猛然间一声暴喝,将他震在原地,信手指了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大喊道:“让官兵都停手,我割头给你,让你成此大功!”
那人抬一抬手,附近官兵当真依令停下。
翟广也不食言,下一刻挥刀便往自己脖颈压去,只消一转,头颅就要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