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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92章

他杀得人头滚滚,可人头滚滚之后,到底变了什么天地?

那么他做不到的事,刘钦就能么?怕也不是。

刘钦不怎么杀官吏,只对他们进行考核裁撤,厘清田亩,按户授田,看样子将新政推得轰轰烈烈,可有没有欺上瞒下的官员?有没有人仍是吸食民膏、或是虚报数目以邀功请赏?有没有大户串通官府,仍是隐匿田地不报?

当然有!刘钦就是长了三头六臂,管得了一地,管不了天下。

他是成此事于一瞬,刘钦是成此事于一半,他们两个孰高孰低?

刘钦一直不动声色觑着他的神情,“你对我仍不服气。只是我毕竟棋高一着,你对我再不服气,也拿我没有办法。”

“可有一点,你所想也即我所想,我所愿也即你所愿,为何你我就不能并立世间,非要你死我活不可?谁规定的,天定么?没有这样的天道,真有,天道也不至于容不下咱们两个。”

“大道茫茫,岂止一途!我这条路走下去,未必就能功成,但你那条现在已经走不通了,那你不妨到我这条路上看看。你在江阴,没有来得及待太久罢?我也不逼你什么,你不妨在那里多住些时日,我口说无凭,眼见总是实的。”

翟广摇头,“那也不必,我已领教过了。”

“好。你同陆宁远交手不少,又在他营中住了许多时日,如何,他那一军可称得上是堂堂正正王者之师?”

翟广心事被他道破,眉头紧了一紧,却也大方应道:“称得上!”

“我放你出去,给你时间让你重新集合兵马,你有把握能胜过他么?”

翟广死死盯着他,黑压压地沉默着,半晌答:“我赢不了他,放我再多次也一样。”

“你肯这样说,足见是真英雄。”这会儿刘钦倒是不吝送好话给他。

翟广反问:“要是咱们两个易地而处,今天是你被我给擒了,我劝降你,你肯投降,肯走我这条路么?”

“自然不愿。”

出乎意料地,刘钦答得很快,“我九死一生,才坐到这上面。”他盘膝坐在地上,却抬手指了指殿首那把椅子,“就是为了能不受制于人,为了能够事事自专自主。我就只这一条路走,走不了,那就不走了,这辈子没可能委身事人。”

“只能我降你,不能你降我?”翟广问:“那我也不降,如何?”

刘钦正要答话,赵不语却又在殿门口悄声出现。

刘钦面现不耐,几乎见了杀气,赵不语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过来。

刘钦叹一口气,转念想到,要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料他绝不敢在此时相扰,便朝他点了点头,要他进来。赵不语如蒙大赦,小步跑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钦面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要起身,最后却坐着没动,和他说:“知道了,你先盯着,我一会儿过去。”就让他出去了,又对翟广道:“你说你不降我……”

翟广暗想:数年没见,他的架子比以前大了。心中忽感怅然,说不出是从何而来。

“你不会的。”刘钦笃定道:“不降我,就只有一个死字,你征战数年,几次起兵,不就是为了一伸怀抱?还没亲眼瞧见那天,你哪肯甘心就死?就是死了,能瞑目么?”

如同一锤当胸敲下,翟广浑身微微一震,苦笑道:“几年不见,你别的变了,可这傲气倒是没减。”

刘钦也微微一笑,“你肯信我,不妨就留此有用之身,看我如何收拾,看我把这条路走出多远,你要做的事情,最后或许也能借我而实现。”

好半天的时间,翟广只是不吭声,两眼盯着他看。刘钦同他对视着,同样错也不错眼。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一动,翟广两脚一踩,站了起来,刘钦拿手拄地,晚他一步也站起来。

“日后你所为要是违背了今日的话,”翟广沉声道:“我就是只剩下几个人,也要反了你去!”

刘钦一愣,随后大笑。

他少像这样张扬激烈地笑,好像十分高兴,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直笑得咳嗽起来,嗓子里又现出了哮鸣音,引得翟广忍不住抬了抬手,怕他咳倒在地上。

“你想得长远,咳……”刘钦断断续续地道:“可你……你只比薛容与小上几岁,比陆宁远……咳,年纪还大,比我现在从全天下选任的士子更是大去不少,恐怕……咳、恐怕等不到这个时候。”

翟广也微笑起来,“你倒是自负,可怎么不提你自己?”

刘钦摇摇头,忽然道:“跪下吧。”

翟广一愣,“什么?”

刘钦两眼轻轻一闪,有一瞬间,有什么比刀剑更加锋利、比山岳更加低沉的东西在他身上一露即隐,让翟广在今天几乎第一次想起:他是皇帝。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皇帝,可在刚刚那一瞬,瞧着刘钦的面孔,有什么在他心里轻轻一惊,好像静夜里看不见的小雀忽地在人头顶扑了下翅。

刘钦把手负在身后,“叫了你那么多声大哥,你拜我一拜,也不算占你便宜。”

翟广将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在刘钦的注视之下,终于将袍子一撩,矮下身子,一条膝盖、一条膝盖跪在地上,向着他郑重一拜。

许多年了,他拜天拜地,再没拜过旁人,今日折腰,却是对着刘钦,如何不心潮浪涌,百味杂陈?

陡然间,他想起同刘钦一起躲避官兵追捕的那一夜,他们隐在暗处,看着官兵在身前一队队经过,刘钦的身体轻轻颤着,他以为他是害怕,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刘钦回头,树叶掩映着的火把,漫天星星都掉在他的那两只眼睛里面。翟广想起来,那时候他向自己看过来的眼神,原来就那样志在必得。

第312章

陆宁远坐在椅子里面。又一次地,李氏面对着面同他一起坐着,面带着微笑弯起眼睛看他。

这次他没有吃点心,自然也没喝洗手用的水,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在椅背前挺得笔直。李氏不说话时,他也并不开口。

慢慢喝了半杯茶,李氏终于道:“将军这次克定祸乱,厥功甚伟,东南百姓从此也可安枕而卧了。”

“太后谬赞。”陆宁远答:“是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立如此大功却不自傲,真是良将。”李氏又赞。

陆宁远低了低头。

“听说将军为了讨伐叛乱,一路奔袭上千里,数日不曾离开马背……”她说着,视线渐渐下移,陆宁远心中一乱,知道她又要说起自己的腿。

现在正是冬天,交战又烈,他顾不上身体,腿疾自然发作得厉害,偏在此时又被李氏传进慈宁宫中,当着她的面,比上次还要瘸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个真正的跛子了,就那么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李氏就面露惊讶之色,片刻后收拢了神情,颇为体贴地免了他的跪礼。

他却坚持着跪了,跪倒之后,不让旁人搀扶,自己挣扎着起来,坐到椅子当中,没露半点痛色给她。

可现在她又要提了。

可出乎意料地,她竟丝毫不提他的腿,转而道:“将军为国宣劳如此,拳拳之情,天人共鉴,无怪皇帝对你这样另眼相待。”

她是个聪明的猎手,从不做多余的事情,看见陆宁远因她的视线也低了低眼睛,瞄向膝盖,就知道那些话不必再说。

陆宁远微微吃惊,随后被她的话轻打了一下。

好像两军列阵,他把盾牌支在前面,敌人的箭却从背心射来,让他有一瞬间的失措。在他把新的盾牌支起之前,李氏又道:“也无怪他把你看得这样重。”

陆宁远微微张开嘴,只这一句话,一切防备便被顿开了。

他两手攥了起来,听李氏继续说着,“你大概不知道罢?你回京那趟,唔……好像只有一个晚上,你走之后,皇帝病了多日,吃什么就吐什么,药都送不下去。我听说是因为一个叫曾小云的女子?还有她的哥哥。后来皇帝说,曾小云的事情和你无关,他这次生病也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正常的反复而已。将军说是这样么?”

陆宁远一呆,问:“他……他又病了么?”

李氏收了笑。

同刘钦一样,她不笑的时候,从那张面孔后面就莫名透出几分迫人,现在于那迫人之间,还带着隐隐的严厉。

“我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倒也无妨,皇帝现在本来就病恹恹的,多几分、少几分,那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她把话说得格外残忍,不像是母亲在说自己的儿子,却与刘钦说某些话时格外相像。

陆宁远几乎捱不住,身体前倾,面孔一霎时白了。

李氏看着他,不带笑意的目光像是刀子,一点一点逼来,“将军是忠臣,我自然要用对忠臣的方式对你讲话。中宫空虚,国无嗣君,将军能征惯战,定然熟读青史,如此可是社稷之福?”

“何况皇帝病体羸弱,非复从前,还能像之前那样荒唐国事么?就是他荒唐,做忠臣的,也能跟着他一起荒唐不成?将来国史之上,怎么载你二人?”

陆宁远一声不吭,压在膝上的两拳轻轻抖着,过了一阵,两条手臂连带着肩膀也轻颤起来。

李氏不知他都想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就见他脸色变幻一阵,连嘴唇都白了,张开、合上、又张开,终于出声——

他说,“陛下如何说,我就如何做……如果他当真不想,只有他……”他低下眼睛,把目光敛在眼皮下面,额头上却绽起青筋,一下下轻轻跳着,“那我……”

“母亲!”

刘钦终于赶到了。

他喘得很急,说完这一句就咳嗽起来,一面走,一面咳,等走到榻边,始终说不出别的话来,摆一摆手,只按着嘴闷咳。

李氏和陆宁远一齐起身,见他呼吸急促,喘得好不厉害,竟好像是一路跑来的似的。

其实刘钦是乘轿子来的,自己跑的只有下轿后的那一小段路,只是现在身体虚弱不比从前,加上在翟广处耗费了太多心神,才稍稍一动就大咳起来。

他赶来时,在门口只听到陆宁远最后一句,就赶在他说完之前当先进来了,谁知进来之后,却一时说不出话,直引得屋中两人和外面的宫人一齐向他围过来。

陆宁远赶在李氏前面,弯腰半抱住他,两手一前一后,将他轻轻拢在里面,也不敢使力,过一阵子,左手在他背后轻叩着,问:“陛下?陛下?”

不知道是焦急还是别的原因,他喉咙忽然哑了,刘钦神情一变,转头看他,不由微微一愣,可随后低头又一阵咳。

李氏让人拿来温茶,喂他喝下,慢慢刘钦缓过口气,见一群人围上来,摆摆手让他们退了,似笑非笑地道:“陆宁远刚回京,儿子还没见他,母后倒比儿子心急。”

李氏将担忧之色敛去了些,又恢复了雍容之态,“陆将军这次平叛,气盖东南,多少人都急着想见他一面呢。做娘的沾沾儿子的光,赶在别人前头,还怕人说么?”

刘钦问:“聊的国事?军事?”

“家事。”李氏蓦地将笑收了,坐回榻上,“既然皇帝来了,人我也就不多留,你带走罢。”

她忽然作色,殿中便一时风旋云紧,宛如山雨欲来。

刘钦张了张口,伶牙俐齿,却难得没说什么,只对李氏道:“马上庆功宴就要开始,儿子还有事,晚点再来看望母亲。”说着看了陆宁远一眼,起身出了殿外,一气走了一阵,回头看去,陆宁远却远远落在后面。

刘钦便站住脚。陆宁远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挪着上前。他瘸得真是厉害,简直让人心惊,这样的一副身体,到底是如何星驰电掣、悬河注火、扫平东南的?

好半天,他终于赶上,却没有贴近,在同刘钦剩下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怔怔看他,刘钦也才真正有余裕在他面孔上面仔细打量。

“瘦了。”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只是刘钦一句说完,陆宁远却迟疑了。

刘钦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他后面的话,眼神忽地飘了一飘,又转回来,把所有的不自在都尽量压下,如常道:“不看军报,看你瘦了这么多,就知道这趟辛苦非常。”

他说着这样的话,却也不曾抬起手在陆宁远脸颊上面摸摸,只站着没动。陆宁远挺着高高的身子站在原地,让风一吹,好像轻轻摆了两下。

他凝目看着刘钦,好像看得十分认真的样子,因为比他更高,看他时眼睑微微垂着,像有什么悬在下面。

“你还在生病,一直……都没好。”过了好一阵,刘钦忽然听他轻轻说了这突兀兀的一句,不知从何而来,心中奇怪,不由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嗯?”

陆宁远却没再说了,又长久地沉默下去,就连刚才这一声也像是错觉。

云板声敲起来,远远的宫殿后面,丝竹弦管的声音渐次飘起,陆宁远轻轻道:“庆功宴要开始了,快去吧。”

刘钦没动,仔仔细细向他瞧去。

稀疏的宫灯照不亮他的面孔,第一次,陆宁远在他面前显得晦暗、幽深、捉摸不透。

刘钦想了想,没说什么,也没应声,转身向宴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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