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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容与这才抬了抬眼,却也没下轿子,打开车帘向外边一看,不由沉吟片刻,随后起身走了出来。
“长信侯,莫非有什么事么?”
来人是个残疾,右腿缺了半截,只到膝盖,膝盖下边就没东西了,拄两条拐,两边手臂肌肉突出,一看便颇为有力。
寻常人尚且接近不得薛容与的车架,何况是他,但因他有官位在身,又站立不稳,闷头冲过来,下人谁也不敢实心去拦,这才放他进来拦住去路,被迫停了轿子,免得把他撞翻。
长信侯开口,声音很粗,“拦住老天官的车架,是咱冒犯了,但也是没有办法。咱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咱的土地让人夺了的事,朝廷是怎么处置的,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个信儿?”
薛容与心道:什么土地?让谁夺了?我日理万机,求田问舍的事情竟找到我头上,你也忒拎不清。
这话当然没说,落在面上,只见他皱了皱眉头,“朝廷已在处置,日后自有公断,请长信侯回去稍待罢。”
“问了几次,都这么说,老天官也别诓我。”长信侯不依不饶,“咱的事,告到朝廷都一个多月了,要是有人管,还会拖到今天?次次来问,都是这么几句,让咱回去等着,等等等,等到个啥?今天不给咱个交代——”
他张开手,两拐扔在地上,屁股往下一坐,“咱就不走了。你要过,从咱身上踩过去!”
他见薛容与冷笑不语,又继续道:“反正咱也是个瘸子,半条烂命。”说着抱住右边膝盖,“可惜了咱这条腿。腿啊,腿啊,打夏人的时候你让他们炸掉,没了你,朝廷给咱了个长信侯做,还给了几亩地。现在地没了,咱的这劳什子长信侯也可以不要,可咋能把你接回来呢?咱也当个囫囵人做。”
薛容与听此,嘴角噙着的冷笑只得收了,“具体经过,你先同我说了,我替你催问进展。”
他好声好气,长信侯也不犯浑,一五一十讲来。
原来是当初朝廷赐给他的田地,因近来清丈田亩,重新核定,有几亩从二等田变成了一等田。
因为与安庆王府的赐地相邻,他们眼红,又见他只是个残废老军,无权无势,就顺势侵夺了,赌他不敢声张,声张了也无人理会。
长信侯气不过,又状告无门,就干脆找上了薛容与。
薛容与想: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几亩地的事,前线将士杀贼报国,人人志气都这么短,那仗也不必打了。心中对他颇生轻蔑,却温和了表情,正要敷衍过去,忽然心中一动。
安庆王,刘绪?
刘钦病重之时,此人与崔孝先暗中颇多走动,似有异志,刘钦回来,顾念手足之情,至今对他还没有处置,大约是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
刘钦能宽仁以待,他薛容与却不能也置之不理,不然这些人将天子置于何地?左右他主持新政以来,得罪的人已经不少,也不在乎再多一个。况且这未必不是一个向崔孝先发难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薛容与正色道:“你是朝廷有功之士,田亩也是因公而授,若是前线将士立功之后,也像这般有功而不能赏、有赏而不能保全,岂不人人寒心?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只不过此事我能为你担待一半,剩下一半,还需要你自己努力。”
“怎么努力?”
“此处不是说话之所,等我查清内情之后,会再传你。”
长信侯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是在评估他这话的真伪。好一阵子,他两手撑地爬起来,“那行,咱回家等你。”
“报!官兵忽然在河堤上放马,不知道要做什么!”
卯时刚过,翟广却早已起来,仍是那件粗布麻服,外面裹了一件大氅御寒,听斥候来报,怔了怔问:“放马?”
“是,大约有大几百匹,都解开了鞍,边上有士卒看着。”
翟广若有所思,当即抓了顶风帽戴上,让人解下自己的马,翻身坐上去,“走,去看看!”
他到了岸边,果然看见,同他们隔河相望的雍兵,此时正在对岸牧马,一匹一匹都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和南方的小矮马不同,这些马肌肉结实,胸宽蹄大,一看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好马。
翟广久在南方作战,这种品相的马十分少见,一时不由把眼睛看得直了,又即刻回神,对身后道:“谁实心同夏人作战,谁不实心,看马就能看出来,这姓陆的是不简单!”
“是啊。”匆匆赶来的宋鸿羽附和道:“老邹从没到过江北,咱们缴获他的马,很多也都是矮马,还有只能拿来拉车驮货的劣马,当不得战马用。这两年和咱们交手的官兵,也有从北边调来的,但这么多好马,也今天是第一次见。”
翟广点点头,心中寻思:陆宁远上哪从夏人那里缴获这么多好马?难道风传的都是真的?
陆宁远同夏人交手的战绩,其实早就传回到了南边。但翟广知道,朝廷但凡宣称点什么,打个对折听都嫌多,因此并没太放在心上,今天见到这些马,才不由暗暗吃惊,转念再一想:莫非陆宁远就是借此在威慑于我?
之前他截断陆宁远后军的打算就和那晚的劫营一样,同样以失败告终。这些天里,两军的援兵都在陆续赶到,有些直接到了附近,还有些正在争夺外围州县,每日都有战斗。
除去陆宁远最早带来的骑兵之外,后赶到的雍军同样也有骑兵,轻骑重骑都有,但翟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卸了甲的战马。
河对岸,放马的雍军正小心观望着他,看样子只要见势不对,马上就要举弓来射。景山狠狠瞪视回去,瞪完了,脸色一变,向着翟广搓两下手,“大哥,要不……”
没等他说完,翟广就抬起了手,“强渡夺马么?人家敢把马这么放出来,就是不怕你去夺,肯定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专等咱们上钩呢。你去夺马,就中他们的计啦!”
景山仍是心痒,“那也不是。咱们自己军中的战马,一多起来,喂不过来,不也经常解开笼头,让它们自己去地里刨食么?”
翟广转过头来,笑道:“眼馋啦?你也不想,咱们放马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冬天的,地里有啥,不过就是点草根,还藏在土里,有的都冻着冰下面了,哪有这时候放马的?要放也是选秋高草长的时候啊!我靠这一定是计,陆宁远知道我缺马,就想用这个引咱们上钩。”
宋鸿羽道:“我也赞同翟大哥的看法。陆宁远的手段,咱们也见识过了,不宜轻举妄动,为几匹马丢了兄弟们的性命。只不过……”
众人看向他。
宋鸿羽见翟广目光照来,抚了下胡子,才又开口,“现在河堤上的马,少说也有六七百,陆营里的马就一定不多,他那骑兵就派不上用场,如果咱们在这时候杀过去……”
翟广两道浓眉猛地一压,宋鸿羽知道他已经明白,没再说下去,只等他决断。
现在明摆着的是,两军相较,他们的骑兵是无论如何比不过陆宁远的,只有步兵阵战,才可说尚有一战之力,虽然也未必能保万全。
但不寻找战机,总不能坐以待毙罢?总要打一场、碰碰拳头,既然现在有机可乘,何不利用?
翟广向对岸望了一眼,打个手势,“走,回营再说!”
“他们没中计?”陆宁远问。
“没有!早上翟广带人在对岸看了半天,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后来走了,没发现他们有兵马调动。”
“知道了。”
陆宁远正在检查营中器械,看是否有维护不当的,因他军令甚严,又时不时亲自督促,一趟走下来,倒没有触犯的。闻言,他只点了点头,没有别的表示。
等传信的士兵走后,韩玉憋了半晌,小声问:“大帅,那么多马放出去,他们怎么能不中计呢?”
“大约是有更多考虑罢。翟广并非等闲之辈,不那么容易中计。”
韩玉想问:什么考虑?但见陆宁远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到底没吭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从这次出京之后,陆宁远就比之前还要更加沉默寡言。
以前他就不怎么说话,现在更是惜字如金,有时候一天下来,除了军务之外,听不见他说上一句,像这种解释之言,他不问,陆宁远绝不会说,就是说了也没几个字给他。
要不要上报给刘钦?韩玉想。但又觉着事情太小,不值一提,又把这个念头放下。
默默无言跟在陆宁远身后走回帅帐,韩玉照常停住脚,站在外边,却见陆宁远也顿足不动,身体转向他,“韩玉。”
韩玉一愣,忙道:“哎……是!”
陆宁远看向他,两只眼睛里的神色,让韩玉觉着他好像很想和自己说些什么,忙竖了耳朵听。
可片刻之后,那点神色渐渐熄了,陆宁远低声对他道:“没事。”随后独自进帐去了。
第304章
陆宁远放马出去,引诱翟广来攻不成,倒也没有什么。成与不成,只是一试,但随后翟广反而抢渡过河,绕过他们,直奔南面的陈阳。
陆宁远闻报,暗暗一惊,知道翟广此举看似想走,实际是逼自己在此时与他决战。
他战马散布在外,仓促间难以收回,在外围布置下的伏兵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向南调动,留出一个空档,翟广非但没有中计,还一眼看出了它,马上抓住,反应之快,实在堪为劲敌。
若非马匹太少,部众走到哪里都要携带家眷,难以进驱如风,翟广当是远胜于夏人的强敌,可堪英雄。
可无论是谁,悖逆朝廷,搅动风云,便不能不锄,定要破之不可。
陆宁远也不惮于在此时与翟广决战,他不怕翟广同他打,更怕的反而是他又远遁出去,藏匿不出,等日后再伺机发难,平叛拖得旷日持久,耽误国家大事。
探明了翟广真正动向,他也不犹豫,当即道:“传我军令——调回堤上伏兵,命他们急行向南,牵住翟广,其余人整军出营!”
建康,这一天夜里骤冷,清晨时天还没亮,就下起了薄薄的霰。
长信侯李蔼“梆梆梆”地叩响了薛容与的府门,铜环的叩击声一时响开了,门后传来起栓的动静,李蔼一听门栓开了,不等门自己打开,先拿肩膀撞了上去,正与开门的家丁撞在一处,两人一齐倒在地上。
“来人啊!”
家丁哎呦一声,看来人不善,还没从地上爬起,忙扯开嗓子,卫兵闻声从门后取暖的小阁中涌出,把这不速之客拦在门前,手中的槊尖对准了他。
让好几把槊指着,李蔼倒也不怕,反而冷笑起来,问:“拿这个指咱?知道这玩意怎么用么?”说着抬臂一收,把左右两根槊夹在胳膊下面,腰上发力,往后狠狠一仰,就夺槊在手,“当啷”两声掷在地上,骂道:“呸!爷爷上战场杀夏狗的时候,你们娘老子还没给你们从肚里掏出来!”
两个卫兵臊红了脸,连忙把槊捡起,重新对准了他,只是这次离他远了点,其余几个卫兵也默契地退后一步,面面相觑。
李蔼道:“让薛容与出来!咱要见他!快去通报!”
“拦车还不够,一大早闯入鄙府,”一道声音远远响起来,“又所为何事?”
李蔼循声看去,薛容与一面戴着帽子,一面走来,盐粒一样的雪一颗一颗落在他肩上,十几步的功夫就在他肩上落了薄薄一层。
“你说的话不算话!”
“怎么?”薛容与微微吃惊,“本官已经给衙门下书,让他们如实审理此案,难道还没给地判给你不成?”
李蔼啐道:“屁!咱听了你的,状告上去,等衙门还咱一个公道,等来等去,等到个啥?一开始去催,就说让咱回去等,后来干脆见了咱就打出来,那秦玉都给咱的地种上了!”
他越说越气,坐在地上没站起来,拿手狠狠拍了下地,“咱气不过,带了几个家人,想着给他们轰出去,乌泱泱出来一帮人,不由分说就打。你说,有没有天理了?咱听你的,听了个啥?你这天官做得,能成甚事!”
让他一通抢白,左右家丁、卫兵都听不下去,对着李蔼怒目而视,只等薛容与一声令下,就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打一顿赶出去,薛容与却一反常态地平静至极,不仅不恼,反而还邀李蔼进院里,同他细说。
屏去旁人,薛容与细细问了,末了叹一口气,脸现几分怒色,却不是对李蔼,“岂有此理!当真是无法无天了……我早已经和京兆尹打过招呼,特意叮嘱他们照实审理,怎么……哎!”
他怔了一阵,像是在犹豫什么,终于下定决心,对李蔼道:“长信侯,咱们两个素无私交,但看你是国家功臣,我有一言劝你。”
“你的官职同我比,咱们谁高谁低?”
李蔼没好气,“这话说的,我哪比得上你!”
薛容与点点头,“这就是了。安庆王是陛下的亲哥哥,在他面前,我说话尚且没用,你再强争,不是以卵击石么?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啊。何不咽下这口气?左右还剩下几亩地,也有宅子,大富大贵没有,讨生活总不成问题。”
李蔼闻言登时瞪大了眼睛,“要我咽气?咱是朝廷功臣!咱这一条腿,就是打夏人的时候没的!朝廷发了赏赐,凭啥让人夺了,还要咱闷下不吭声?他安庆王再大,他总也大不过天吧!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同我说也没有用。”
李蔼一拍椅子,拿一条单腿蹭地站起,“好,那咱去找安庆王说去!”说完不容薛容与再说,拄着两拐,气咻咻地自去了。
建平。从两军开始对峙,到现在已经过了足足三个多时辰,士兵们早已把水喝光,口干难忍,又兼天寒地冻,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就连翟广和周围几个大将也同样在马上裹紧了大氅。
天色阴沉着,北风卷着细雪,刀子般只往人脸上刮。翟广远远向陆宁远军阵望去,仍是肃穆不动。
相持观望了这么久,到现在战斗却还没真正开始。除去小股骑兵偶尔骚扰之外,陆宁远不主动发起全面进攻。翟广因为对他多有忌惮,也不想主动出手,而是耐心等着他的第一步动作。
刚开始时,翟广以为这仗马上就要开打,严阵以待,座下马几次按捺不住,蹄子往前走了,又被他拉回。
后来相持久了,翟广就明白,陆宁远是同他比起定力来了,他一定正打着主意,想要拖到他掉以轻心、拖到他士气低落,然后再寻机决战。
岂会让他如愿?
陆宁远如果把他当做寻常匪类,把他麾下士卒当做拼凑而来的乌合之众,那实在是想得错了,既然他想拖,那就拖下去,看看是谁先支持不住。
几个时辰下来,翟广麾下士卒没有一人私下离营,也没人解开盔甲、放下兵器坐下,虽然偶有窃窃私语声,或是有人抱起手臂发抖,但也都是人之常情。
此处是一片原野,没半点能避风处,风雪交加里站几个时辰,是人都要动两下、叫两声,像这般士卒还能维持着大体秩序,在本营当中不动,如此军纪已经世间罕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