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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如何能知其中内情?刘钦贵为天子,自然没人敢当面妄议他的事情,可此事一出,纵然远隔百里,他也顿感自己成了笑柄。
况且这所谓“内情”,就真如陆宁远说的这样吗?陆宁远信中所说,就句句是他心中所想?他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恩情要报?自己要召回二曾,砍他们的头,陆宁远又待如何?
他竟敢做这等事!
陆宁远几乎忘了最早要说什么,遥遥看去,见刘钦面色愈差,病容愈显,焦急道:“我当真没有这样想过。我那时给你写了封信,你……你看到了么?我在信中没说清楚,是我不该,怎么罚我我都领受。你先不要生气,你身体……”
刘钦几乎要站起来,两手抓紧扶手,气血翻涌,头晕目眩。他没站得起来,听陆宁远这当口竟忽然说起自己,惺惺作态,更觉惊异,蓦地里一声冷笑,“少东攀西扯了!我对你……你就这么耍弄我!你把我当什么人?这是谋反!你知道么?你还敢在这儿说什么怎么罚你,你都领受?我革你的职,要你的脑袋,你也受吗?”
陆宁远蓦地一怔,太久远的记忆霎时袭来,如狂风在脸上一卷。
他以谋反之罪,被投入诏狱,然后处死,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这“谋反”二字,有如金石相敲,在安静的大殿当中“铮”地一响,向着他头顶猛然落下。
这次它竟是出自刘钦之口,好像向着他滚滚而来的不只是爱人的怒火,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手脚乍凉,失神片刻,马上回神,“你别恼,我绝没有耍弄你的意思。我向你求情,你答应也好,不答应我也没关系……”
刘钦冷笑,“我不答应,你就自己想办法了。”
陆宁远一怔,心中闪过什么,却没抓住,没有接话,忽然问:“我能去你身边吗?”
刘钦不语。陆宁远只好留在原地。
刘钦的怒火腾腾地烧着,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言语都逼近不得。陆宁远想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也知道当此之时刘钦绝不会说。
他看着刘钦,又一次想:我又让他伤心了。
刘钦不许他回京,他顶着罪加一等,私自跑回,就是想要原原本本向他剖白,可刘钦的恼怒,远远超乎他一路上的担忧之外。他从没想过,自己做的这件事,竟然让刘钦这样恼恨、这样伤心,他原本是不想要他烦恼的啊。
有哪里不对?
“对不起……”陆宁远跪在原地,不敢在这时起身,手足无措,抬眼向刘钦看去,用目光尽力安抚着他,“我应该当时就来找你,是我不好,你还病着,千万不要太恼怒,你的身体受不了……你现在身上痛么?我在信里没写的缘由,你想现在听么?”
刘钦只寒着脸看他。
可他毕竟没有把话截断,陆宁远暗暗松一口气,手指在方砖上曲起来,攥成拳头,“上一世时……”
忽然,门外轻轻响起一声,“陛下,人带回来了。”
“传!“
陆宁远一顿,就见几人被绑缚着进来,除去崔允信外,他没有一人识得,不……还有一个他有印象,这是……
这人在见到他后,猛然神情一变,叫道:“陆帅,陆帅!”
陆宁远不认识他,闻听此言,不觉愕然。那人向他扑来,却马上被御林军按在地上。
“陆帅为末将做主啊!”
陆宁远心中一沉,本能地觉着不好,不理会他,转头向刘钦看去。
刘钦两眼愈发黑了,却没看他,“说罢,怎么回事,就在这儿说,给陆帅也听听。”
今天夜里,刘钦刚刚睡下,却被一道急报惊醒,待听清之后,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勃然大怒。
曾永寿曾小云押送途中,离京城只剩几十里地,却竟然被人劫走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刘钦但觉胸腹间一道热流猛地顶上喉头,呼吸为之一哽,两耳当中如被一道细线穿过,嗡嗡直震,随后眼前一花,站立不住,让人扶住,方才慢慢坐回床上。
他心头乱跳,隐隐作痛,忽然闷得有些上不来气,昏沉之间,只觉有只手抚在他胸口一阵按揉。过得片刻他澄明过来,见是朱孝,并非旁人,面色稍缓过一瞬,随后却怒意又起,把他挥开了。
“马上……差人去查!”
刘钦自感被人戏弄,几乎是咬着牙道:“从京营和御林军里调拨一千人过去,所有涉事人等,全都绑着来见!”
自从登基以来,他还从没有一日像此刻这样暴怒过。
愤怒是因为无能、无力、无可奈何,是事情不能叫他如愿。可他践祚以来,除刘缵、杀辟英,族灭陈、岑,内平叛乱,外荡群凶,复土百里,威加百僚。新政新法,皆出他意,行于四海,无远弗届,意之所图,何事不成,心之所虑,何向不济!几曾有过这般时候!
是谁,谁竟敢在他眼皮底下做出此事!这人有几个脑袋……
陡然间,他心里一凉,想起一人。而就在这时,宫人来报,陆宁远正在外面求见。
崔允信双手被绑在后面,同其他人一起被压跪在地,再没有当初宣旨那日的威风。
几小时前被从床上叫醒,戴上帽子就匆匆出京的刑部左侍郎喘过口气,连忙道:“启禀陛下!已经查实,曾永寿、曾小云二犯是由秦良弼麾下偏将名施邵康者,趁乱放脱的。”
御林军将施邵康推上前去。
“他趁夜借故减少了守卫,又值有人劫车,假意同其交战,却并不实心相抗,任由二犯离开。二犯行踪暂且不明,臣已经命人沿路抓捕,一有踪迹,马上来报。”
他又补充,“施邵康昔为叛将曾图旧部,曾与曾永寿、曾小云结拜为异姓兄妹。二人向他求情,又向他许诺,说有人接应,不会连累到他,他因之意动,答应帮二人逃脱。”
又是昔日旧情。刘钦眯了眯眼睛,正要说话,却掩嘴低咳一阵,因为咳得厉害,再开口时声音蓦地哑了,“就是你么?”他看向施邵康,“在押送途中里应外合放人,你没这个胆子,是谁指使你的?他们向你许诺了什么?”
刑部左侍郎刚才揣着话没有敢说完,这会儿只低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不出一声。
施邵康第一次面见天子,本就战战兢兢,紧张欲死,更不必提天子一身怒意不加掩饰,向着他就直扑过来。
让那双威严愠怒的眼睛一扫,他更是两股战战,一惊之下,舌头都捋不直,磕磕巴巴地道:“陛下息怒!罪臣是一时受人蒙蔽……是……是……”
“是什么?”
施邵康一个哆嗦,在地上连磕几个头,慌慌张张向着陆宁远看去。
“曾永寿说、说陆帅答应要搭救他,说他会担待这事,让我,让我不必担心。”
一瞬之间,刘钦面上神情,几可说是骇人了。如同一座看不见的山压下来,满殿之中,不论何人,没人敢喘一口气,好像一时凝在那里,连半道声响都听不见。
片刻后,汩汩的水声传来,施邵康裆下湿了。他让人提在手里,方才跪住,一半肩膀却滑在地上,瑟瑟地打着哆嗦,两眼之中已是白眼球多,黑眼球少。
刘钦问:“他还说什么?”
“陛下!”陆宁远忽然高声道。
“说话!”
施邵康浑身一震,“是!他说,他还说……说放出他后,陆帅会派人接应,然后向、向陛下求情,娶……娶那个曾小云为妻。”
第297章
最早收到二曾被人劫走的消息之时,刘钦便怒极晕眩,气血翻涌,可陆宁远偏偏此时到了。
他不来找自己,自己也要去找他,现在陆宁远自己送上门来,刘钦断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可他那时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难道就这样见?
他本来就是不肯示弱于人的,更何况是这种时候,便让陆宁远等在宫外,传了太医过来,开了醒神定气的汤药服下,又在口中含了参片,待精神稍复,就让人进来。
他发作一通,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听了施邵康那一番话后,还不及出声,起心动念,但觉太阳穴两边猛然一鼓,额头、两眼忽地热了,胸口当中有什么猛然鼓荡起来,一下一下飞快在他身体当中敲击着。
后来他想,他病得太厉害,这时本来不该见人的,拖延一日两日,缓过这一口气,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可这时他硬是扶病前来,闻听此言,头脑当中还没想到什么,心口却忽地一紧,胸腹间猛然一绞,再然后竟在龙椅上一偏头“哇”地吐了出来,人跟着向下滑去。
但他吐出这一口后,神志忽清,背心一凉,心知这么多人在场,绝不肯在此时失态,两手紧紧把住半边扶手,强自撑起,想要坐直,可是浑身颤抖,两牙咬得发出“格格”之响,却仍是没从这幅筋骨当中抽出一线力气。
“陛下!” “陛下!” “陛下!”
他一连听见数声,可声音在他耳中已是忽近忽远,好像隔着层什么,随后远处纷乱之声大起,像是一齐打碎了一百片瓦。恍惚间,他顾不得别的,奋力从扶手前半撑起身体,脱力地倒在椅背上面。
有人奔到他身前来,声音忽然凑得极近,简直像是在他耳边炸开,嚷得他那颗不健康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
谁把他抱在怀里,手按在他胸口间不住打圈,还有人掐他的人中,按他身上的穴位。
可一眨眼间,刘钦面色由红而白,又由白而紫,头向后仰,有片刻功夫甚至没了意识。旁人看来,不管是否大逆不道,甚至几乎忍不住要在心中想:陛下恐有不忍言之事了。
可刘钦不肯。他拼力呼吸,先是哆哆嗦嗦小口倒气,而后大口、大口深深把气吸进肺里,终于回正了无力后仰着的头,奋力撑开两眼。
夺回自己的第一刻,他第一个念头是:我真成了天下笑柄。
下一个是:陆宁远!
恨恨然向下看去,殿下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宛如战场,视线稍转,又忽然与陆宁远目光直直对上。
但只有一瞬,下一刻,陆宁远低喝出声,看着他,在人堆里奋力挣扎起来。
刘钦这时才看清,在刚才他昏沉的时候,不知为何,下面已经斗作一团,宛如战场。昏昏沉沉,勉力细看时,是他的御林军把陆宁远围在中间,一个一个扑上去,又一个一个被陆宁远打回来。
陆宁远以一敌多,就好像正在阵前冲杀。他们在打甚么?
又有几人一起向陆宁远扑去,按在他背上,抱着他往下便压,陆宁远两手受制,弓下身子,可猛然发一声吼,浑身一震,又将他们挣开。
片刻的功夫,在这乾清宫内,就在刘钦眼前,竟然见了白刃,又见了血。陆宁远不知从谁哪里夺来了整两把刀,一手一把紧紧握着,逼退来人,御林军也纷纷抽刀出来,不敢当真向他这朝廷大将身上招呼,可也不敢不去拦他。
陆宁远抬着头,刘钦知道他正看着自己,眼里没有别人,可两个御林军一左一右挥刀过来,下一刻却被他两手一抬架住了。再然后他猛地往外一抖,震开二人,脚下跟着向前一步,小腿后面却猛地让人抽了一刀。
这一刀是用的刀背,可是势大力沉,陆宁远轻哼一声,身子歪倒,跟着半跪在地,腰间却猛地一拧,半转回身,刀柄下砸,看也没看便砸在一人肩上,将他震得晕了。
马上他便想要起身,膝盖刚刚离了方砖,却让两刀一前一后抽在肩上。他又闷哼了一声,向前踉跄,好像要跌在地上,却顺势一个翻滚将已经拥上来的几人躲过,一跃起身,左肘一抬,“铮”地架住一刀,手腕翻转,挑了来人的手筋让他把刀掉在地上,可下一刻,自己右边手臂却也中了一刀。
这一下用的再不是刀背,锋刃一霎时割开肌肉,他手指一松,在刀脱手之前,却又重新握定了,右腿向旁边猛地一扫,就将两人踢翻在地,曲肘挡开一人,又拿刀逼退一个。
但随后,背上猛地一痛,像是什么重物砸来,他站不稳,被砸得踉跄,猛地向前两步,两肩便被人压住,狠劲一挣,挣脱左边,便待要提刀右挥,却又让两只手按在左臂、肩膀上,随后那手猛地用力,但听“咔”的一声,他左边手臂便被卸下。
“当啷”一声,刀脱手落地,他却丝毫不理,身体猛地向前一挣,让人紧紧抱住的右臂也脱开了。
可是,一只、一只……更多只手纷纷压来,一只只按在他身上,陆宁远弓下了腰,弯下了背,膝盖一点一点弯曲了,终于“咚”的一声,他终于被按倒在地。
无数只手想要压着他趴倒在地上,可他死死挺直着上身,拼力仰头,将脊椎弯成一张弓形,两只眼睛只是向着刘钦看去。
“啊!”
从他喉咙里面猛然发出一响,声音极低,可又震得人双耳直跳,那声音痛苦至极、压抑至极,又带着让人胆战的凶戾之气,好像是虎兕初被关入柙时的威胁低吼,在大殿当中一时回音不绝。
十二步远,他过不去,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拦他,刘钦病了,他病了,这种时候,他要过去,他要过去的啊!
刘钦怔怔看着他,也看着下面的一地狼藉,清醒过来,忽然觉出一阵荒唐。
大殿里安静下来,刘钦的身上也渐渐冷了。他看到,七八个人压在陆宁远身上,满地都是倒下去的御林军,有的已经昏倒,有的抱着伤处辗转呻吟,有人踉跄着站起,连忙挡在陆宁远和他中间。
施邵康已经吓昏过去,和他一道被绑来的押送不利的秦良弼的兵士面面相觑地绑了绳子跪在地上,刘钦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从吐过那一口后,他忽然冷静至极,之前的滔天怒意也忽地烟消云散。
如此大胆之事,不像陆宁远所为,但若说和他全无关系,怕也不尽然。否则曾氏兄妹为何不投奔别人,非投奔于他?
况且出格之事,陆宁远也不是没有做过。未奉诏令便赴开封,先斩后奏,还不够大胆么?陆宁远又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非常之时,他也会有非常之举。
“不是我。”十几只手掌下面,陆宁远嘶声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也没放他们走,不是我做的,我不会、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声音忽然变得喑哑难听,又好像虚无缥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刘钦听着,没有说话。陆宁远将腰弯得几乎断了,拼死不肯低下头去,深深看他,又像是死死盯紧了他,从他口中,从那两只血红的眼睛里面,淅沥沥的,又掉出几个字来。
“相信我……”
到这个时候,他还让他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