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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刘钦眼里看见了什么,忽然,陆宁远又猛烈挣扎起来。七个御林军几乎按不住他,陆宁远一次次从地上将将顶起,马上又被按下,下一刻却又挣扎着昂起来,脚下用力,陡然向前窜出半寸,几乎就要挣脱了。
可刘钦皱了皱眉,陆宁远就怔住了,再然后十四只手一齐按下,他被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凉的方砖,鼻子磕出了血,浑身贴地。他没可能再站起来了。
“把那个施……”刘钦道:“叫起来。”声音忽然一浑,他极力控制,可还是没有忍住,当着这么多御林军、这么多偏将的面,竟然又呕出一口,幸而这次多了几分力气,举手遮住了,偏头吐在了扶手上。
他把手拿开,不再扶着那里。
第一口时他吐的是药,现在胃里空了,吐出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两个宫人连忙拿身体挡住他,不叫旁人看见,其中一个小声问:“陛下,今日先歇罢?”
刘钦摇摇头,让他们给自己擦净了嘴角,挥手令他们让开。
陆宁远听着刘钦声音不对,便要抬头,可是让人紧紧按在地上,浑身上下与地面没有半道缝隙分开,无处着力,任是拼力挣扎也是徒劳,想要抬头,可一只手紧紧在脑后压着他,他抬不起来,奋力扬起眼睛,只看见高高的台阶上面,刘钦的两只靴子。
皇帝有令,御林军不敢怠慢,当即取了冰水泼在施邵康脸上,将他泼醒。刘钦声音响起:“曾永寿和你说,陆宁远答应搭救他,你就没怀疑过他说的话可能有假?万一他是骗你,掉的可是你的脑袋。”
施邵康让人泼醒,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听见问话,便讷讷道:“他说得很真……说是陆帅下午时让士兵传话……”
“哪天下午?”
“就是、就是今天下午。”
“今天下午。他说有人传话,你就信了?”
“是,是……不是……小人私下仔细问过那个传信的士兵,他所说并无破绽。而且之前刚要出发的时候,陆帅特意来看过,嘱咐小人……要给二犯加盖毛毡,小人当时想起这事,就……就相信了。”
大殿当中,忽然又安静一片。陆宁远半边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寒意从肌肤间一点点钻进骨头,疼痛从手指尖向着身体簌簌爬来。
“当时所有押送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个士兵……咳,你指认一下。”
施邵康喉咙滚滚,“陛下……这里并无……并无此人。”
“尸体里呢?”
“也……也没有。”
殿中又安静下来。
陆宁远趴在地上,听着血在身体中流。
说不清楚了。
“是什么人劫的车架,多少人?有活口么?”刘钦又问。
施邵康已经说不出话,崔允信声音发颤地代他道:“启禀陛下……看装束,似乎……似乎是山匪,但也可能是乔装的,这些人身手、身手很利索,或许……或许不是普通匪类。总计不到百人,具体多少,因当时是深夜,臣等、臣等未曾看清。战后留下尸体总计一十三具,其中本来有一人是抓的活的,但马上就伏刃而死,所以、所以没有留下活口。”
他毕竟是老刑名了,迎着刘钦的涛涛怒火,仍是勉力道:“贼人显然早有准备,与施邵康有所串通,来去极快。其中一人说话间……臣听似乎有些北方口音,不大像本地山匪。请……请陛下明察。请陛下将此案交予罪臣,容臣将功赎罪,旬日之间,定有眉目。”
刘钦端坐高台,只不置可否。
朱孝半跪在地,膝盖抵住陆宁远后心,狠狠按着他头,忽然高声道:“陛下!”声音发抖。
刘钦向他看去,却见他眼睛红得比刚才的陆宁远还更厉害,满面上神情,几可说是咬牙切齿。
“陆宁远刚才谋泄之后,意欲犯上,伏请陛下从重处置!”
从重处置。陆宁远猛地向地上一按,双臂脱臼之下,两手竟然轻轻动了一动。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不是刘钦身边,不是他看过来的眼睛和伸过来的手掌里面。他是从刘钦衣角上掉下来的尘土,攀到九天之上,终于又落下来,他要落回曾给予过他终结,也给予过他一次新生的那个地方。
诏狱,他又要再去到这里,第一次是刘缵,第二次是刘崇,现在是第三次。之前梦寐般的时光好像一条岔路,兜兜转转,他又回到这里来了。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都退下。”刘钦忽然道。
“陆宁远,你跪在这里,不许移动。松开他,都退出去,全都出去。我有话要问,把守在外,不许放人进来。”
第298章
刘钦赶走了所有人,连朱孝、搀扶着他的赵不语也赶走了,只留下陆宁远一个。
陆宁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两手在身侧无力地垂着。没人为他接上胳膊,他两臂脱臼,两手全动不了,起来时是用下巴点着地,又用肩膀,最后用腰一点点折起来的,最后他没有站起来,而是仍跪在地上。
“对不起。”殿中静了许久,这是他对刘钦说的第一句话,“你好些了吗?用不用……先叫太医来?”
刘钦忽地嗤了一声。
他是冷厉的人,只是这冷厉平常总克制着,并不常在人前显露。这一声嗤笑像是只小锤,在陆宁远背上某根线上敲了一敲,他觉着身上哪里在抖,可分辨不出,只是艰难地把话挤出身体,“不是的,不是他说的那样。”
“是又如何?”刘钦马上道:“华容道捉放曹,义薄云天!你自有恩情在,我如何会怪你?”
“不,不是……”
“不是么?就是把人放了,我又能奈你何?”刘钦口气温和了,脸上带了点笑,可绝不是陆宁远平日见到的那种,咄咄逼人,好像是在发泄着什么,“现在举国都正仰仗着你带兵平叛,你不在这时候王翦要田,还等什么时候?”
“不——”
“只不过你要保人,何必用这种手段,六军不发,君王无奈,大将军什么做不得!小偷小摸,又有什么意思?”
“不……”
“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刘缵能许你,我就不能么?你想要谁,大大方方上表,莫说是一个两个,天底下的女人——”
“刘钦!”陆宁远忽地高声,平生第一次,竟将刘钦的话从中截断。下一刻他声音又低下去,“陛、陛下……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我放的,我没有放走他们,我也不会……不会做你不愿的事,不会逼迫你。”
他看着刘钦,不知道如何让他相信,只有尽力拿言语袒露着。“逼迫”两字就是从他口中说出,都已十分勉强,两世之中,他从没有一刻这样想过,更何况还是对刘钦。
他只想保护他,亲近他,爱他,从没想过伤害他,可是刘钦如何才能知道,如何才能相信?
“我和曾小云,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替她求情,是因为从前她对我有恩。”
“看来她上一世投奔你时,就对你有恩了。”
陆宁远愣了一小会儿,才明白刘钦说的什么。“不,不是,上一世是……”陆宁远意识到一时难以说清,心中焦急,不知道刘钦还愿意再听多久,“我离近一点说,好吗?”
刘钦打量着他。
陆宁远两臂垂在身侧,动弹不得,身上受了许多暗伤,鼻子里也流了血,可他的两条腿仍然有力,垂首跪在这里,好像无害,可一旦站起,那便是昂藏七尺的堂堂男儿,单那两条腿剪起来,足可以勒死任何一人。
现在陆宁远说,要上他身前来。
刘钦低头看着他,眉头轻轻拧了一拧。
“跪着别动。”最后他道。
他的担忧大概是不必的,当抗拒、甚至是戒备之色从他眼里一闪而过,又落进陆宁远眼睛中时,他的那两条腿就已经没力气了。
他甚至跪不直了,半跌下去,垂在旁边的两手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接上,一阵一阵地发起抖来。
像有什么从他心里挖着,他胸口发紧,又好像很空,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忽视着它,不去想,低声道:“好,我在这里说。”
他的声音虚弱了。刚才同数十个御林军缠斗,被十几只手按在身上,被人将数十斤的铜炉掷在后背,被人压跪在地,都没有让他变得虚弱。
“是小时候。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有次别人拿火烧我,曾小云看不过眼,想要替我赶走他们。她那时个子比大家都高,去抢人手里的火,抢过来了,可是刘骥让她把火给他,她只能给了。刘骥在她手背上烫出个洞,才放她走。”
“那时候除了你之外,就只有她……曾经帮过我一次。我很感激她。她的手让刘骥烫伤,后来就起了水泡,再后面就留疤了,那时大家都笑她以后没法嫁人,她还哭过,我感觉很……很对不起她,又感谢她。”
“所以你就娶了她?”
陆宁远没有否认,也没应下,他声音很低,却渐渐带上了一种认真温和。刘钦脸色仍然冷着,说出的话也同样逼人,可声音和刚刚似乎不大一样了。
“后来我们几乎没再见过,她去了北边,我留在长安。后来我去北面时,她已经……随曾图投夏了。再见到她,就是她和曾永寿来营中投奔我,请我收留。”
“那时候我想,曾图虽然可恶,可是已经被我杀了,士卒也死伤殆尽。曾图一心投敌,曾小云只能跟从,那时她也没什么别的路走,现在也是。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一时心软,就想要救她性命。”
“后来你就上书刘缵,为他们兄妹求情,我都知道,不必说了。”
陆宁远却摇了摇头,认真看他,“我娶曾小云为妻,是因为那时朝中对她仍然喊杀,而且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毕竟无辜,且是同夏人所出,一旦揭露出来,定无生理。”
“我既然救她,就要救到底,所以向朝廷请旨,娶她为妻,替她遮掩。后来她诞下婴孩,我就与她一同抚养……可是我们两个始终不是夫妻。”
刘钦一直知道陆宁远上一世有个儿子,却是今日才知是给别人养的。陆宁远行事低调,孩子无论是满月还是周岁,都不曾办过宴席,就是真办了,刘钦也不会参加。
他今日病得有些昏沉,毕竟不如平时敏锐,一时判断不出真假。
“我没有拉过她的手。”陆宁远忽然道,“我也不喜欢她。”
刘钦抬起只手,片刻后放在右边扶手上面。
“后来我入狱,那个时候……旁人都不能看我,或者是不肯来,只有曾小云,因为是我的家人,所以偶尔会被放入。那时我身上都是血……”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该不该说,终于还是把一切如实道:“她为我一点点擦去了,还给我喂了水和饭,和我道歉,说她哥哥是猪狗不如的人物,说她本来没脸见我,可是不能看我孤零零走。说我一旦死了,她也必不独活,把孩子托付给别人,就下地给我陪葬。”
刘钦眼皮抖了一下,下面有什么闪过,很细微,可陆宁远像是又多了几分勇气,继续道:“她那样说,是因为一开始为我罗织罪名的时候,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们就让曾永寿告发我。曾永寿一直在我军中,忽然告我谋反,朝廷这才有罪名将我下狱。因为这个,她大概是很愧疚吧……我让她不必如此,后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
“最后那段时间,我什么人都见不到,只有她会来。我……我当真没有喜欢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宁远抬眼看向刘钦,刘钦不语,没有讥嘲,也没有别的表示,于是他喉咙滚滚,又道:“可是那时我觉着温暖,很感激她。所以这次再见到她,我还是想要救她,就没有惊动别人,把他们秘密押起来,给你写信,想给他们求情。”
“对曾永寿,你也求情?”刘钦忽然问。
陆宁远一怔。这是今天刘钦对他说的所有话里,唯一语气平和、没有扎人锋棱的一句。只是这一句话,他忽然好像就忘了别的。胸口中一阵一阵不知名的绞意,还有一阵一阵说不出的涩然,在这句话后,忽然一下都消失不见。
“我下狱后,曾永寿升了官,还来见过我,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向我炫耀,还感谢我。我很厌恶他,心里不想救他,可是……”
他看着刘钦,“我怕只给曾小云求情,你会误会,所以只有把两个人一齐写下。没想到……”他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下去。
“你在怪我吗?”刘钦问。
“不,不是怪你。”刘钦忽然又语带尖锐,陆宁远想也不想就否认了,可因为太过不假思索,反而显得没有真正分量。
“是我让你误会了,是我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解释。其实有很多机会,可是……可是我和你两个人的时候,我不想提她,就一直没有说。”
多少次,在拥着刘钦的时候,他在他眼中看到周章。不是周章本人,而是一道影子,是在刘钦以为弄疼他后,忽然出现的小心神色,也是刘钦在第一次被他吻上去时,那一瞬间的惊讶之情。
他不喜欢,不想看见,很努力终于将他抹去了,他不知道刘钦在他眼中是否也看见了什么,他不敢提起曾小云来。
“所以你要说,截走曾永寿曾小云这事,也不是你干的了?”
“我不会干这样的事。”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气,不知不觉,陆宁远又跪直起来,“我不想让你伤心,让你生气,我不会这样干。我只想当面和你说这些,如果你肯答应放过她,那……那很好,你不肯答应,我也不会再做别的事情。”
“怎么证明不是你干的?”
“没有办法证明……我没有办法证明。”陆宁远深深看他,“我只能说,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你肯相信我么?”
他什么也做不得,只有捧出心来,刘钦觉着那是真的,它便汩汩地跳动,刘钦不肯相信,那它便是地上的石头,是野草和尘埃。
刘钦同样久久凝视着他,片刻后挪开眼去。
没有证据,但刘钦已经有答案了。
此时此刻,陆宁远陈述已毕,刘钦愤然挥出的一剑现在转一个弯,剑尖对准了他自己。他的理智与感情一齐指向同一处,可现在,真是他把一颗跳动的心从陆宁远胸口中挖出来,捧在手上,今日这满地狼藉,一地飞血,该当如何收场?
陆宁远听他不肯说话,忽然想起什么,“我……我怀里有带来的礼物。是一副吴道子的画,还有徐青阳托我送你的药。还有一份地图,揣不进怀里,被我放在外面了。画……画好像掉在地上,在那,啊……好像,好像撕裂了。”
刘钦沿着他目光看去。
在最后一级台阶下面,有一卷撕开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