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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78章

刘钦已经准备好同他细论此事,闻言一愣,“逢时深夜求见,何事要奏?”

“都是不急之务,”薛容与低着头道:“稍后臣一体禀奏。”

收到薛容与发来的密信时,周章刚刚率军急行至建平,于郎川河的左堤开始修筑工事。因遇见叛军骚扰,临战之际,他不及拆开,急匆匆收进怀里,便去指挥众将迎敌。

他出发没有多久,翟广似乎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从宁国府调兵过来,企图先一步占据建平。

周章所率诸军,都是临时拼凑而来,即便他这些天以势压服众将,又对他们极力约束,可士卒久疏战阵,散漫惯了,毕竟不能摇身一变就成了精兵。

周章明知道建平重要,也一心要抢先占定此处,可十余万大军一动,处处都有意料之外,也处处与定下的谋划不同。

所谓昼夜急行,最后也不过是稀稀拉拉地胡乱赶路,等官兵终于赶到建平外围时,此处已被叛军围困了十余日,幸而守城的将士用命,竟坚守了下来。

周章心知,自己手中官兵只勉强胜在人多,一旦分散开,一定会被叛军逐一击破,因此赶路时严令各军依序而行,不得失期,虽然为此多耽搁了许多时日,可是前军一至,后军便已遥遥在望,他现身在建平西侧,便是给建平守军吃了一颗定心丸,城中众人皆知官军大部已经不远,一时决心愈坚。

叛军见此城一时难下,便只有先去打周章所部,趁其初至,营垒未坚,想要一鼓破之。

于是周章率军刚到郎川河边,叛军便杀到堤下,来势既汹,攻击又烈,一上来就连拔官军数阵。

官军背水据险而守,却不料叛军围城之时,还造了几十只战船,虽然船只不大,可是顺流而下,两面夹攻,声势煞是骇人。

这队官军初至,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眨眼间就死伤甚重,一时间几成惊弓之鸟,已初露溃败之相。

李琦见今日实在无法收拾,只得劝周章道:“督师,此处留不得了!末将护送督师先走,撤至宣城,再做打算!”

马上又有人道:“宣城太远,贼军势大,见我败衄,定然穷追,哪能由你我奔驰百里,跨州越府地退至宣城!督师,各位,现在只能向北往梅渚走,趁那儿还没落入叛军之手,抢先进城,日后再图建平!”

在两人争执的功夫,叛军水路两道来犯,杀声益近,恐怕再过片刻就要侵至面前。众将七嘴八舌,各自献计,只是劝周章撤走,周章却是站定不动。

李琦以为他是吓得没了主张,急道:“督师!叛军来势太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周章却勃然怒道:“什么话!将军死绥,有前无却!本督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再敢言退者斩!来人——”

“在!”亲兵应声。

“将军旗插在地上,取本督甲杖麾幢,立于此地!”

他这样说,便是有死无退之意,众将见他决心下定,只能咬牙又去拼杀。

官军士卒原本以为必败,唯恐一会儿旁人先逃,自己落在后面,为叛军所追杀,正惶惶间,却见总督甲杖在堤上立定,才又坚志杀敌。

然而他们疏于习练,又从一开始就多有死伤,士气正低,虽受鼓舞,仍是不可避免地让叛军越压越深。

走水路而来的叛军此时也已绕到阵后,跳下船就要夹攻。

正面既已摇摇欲坠,背面一旦受敌,官军马上便要溃退。当此之时,形势已是累卵之危,周章便亲自带人前去阻击。

他不会用刀,也拉不开弓,身量单薄,更又位高权重,却亲身入阵,于士卒之间,督厉众军。见他尚且如此,浑然不惜自己性命,无论将官士卒,一时人人激奋,无不死战。

建平城里守将原本见势不好,不敢贸然出城,以免叛军先杀败援军,又乘胜进城,因此只在城头观望不动。见周章如此,再不犹豫,点齐将士,一齐冲出,同他一起夹击叛军。

从下午一直战至晚上,最后竟然将叛军击退。

叛军不敢留在城下,向南退至郎川河右堤,与周章遥遥对望,扎下营垒,等待翟广大军。

战事稍平,李琦终于忍不住又来问周章:“总督如何就知道,这一战能打赢的?”

“不知道。”然而周章马上答。

李琦一呆。

“建平被围十余日,已经人困马乏,守城将士只差一口气了。见我来而复去,这口气一松,此地必破。如果此时撤走,建平必入叛军之手,翟广已在不远,再想收复,如何可得?不战则必败,因此只有一战而已。”

李琦拜服。他虽然粗鄙,可是一旦佩服什么人了,便也常常虚心求教,问了这一件后,还有别的疑问要吐,周章却摆摆手道:“我还有要紧事处置,将军若无急事,明日再议可否?”

李琦忙道:“是,是,多谢督师赐教。”不敢多留,便自去了。

等他走后,周章来不及写下捷报,先将薛容与的密信从怀里取出。他虽然没有受伤,可下午战事太过胶着,他身上血污斑驳,竟将这封信也染红了一半。

信上的血现在已经干了,他小心揭开粘连的信纸,一错眼看向上面,忽然一怔,陡然间手脚一齐凉了。

临行前他知道刘钦将要回京,两人不得一晤,便请薛容与面圣之后,将天子情形告他。薛容与践行前诺,修书发来,那上面不加隐饰,提起刘钦,便是八个字——

鸠形鹄面,骨瘦形销。

第293章

早在陆宁远刚刚羁押下曾永寿兄妹之后不久,关于此事的密报就已经放在了刘钦案头。

韩玉在陆宁远身边久了,同他的感情已非最初可比,给刘钦写信时,不虚美不隐恶已经做不太到,可见到这两个大奸之后前来投奔,陆宁远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将他们秘密羁押下后,认为此事非同一般,连忙密奏给了刘钦。

收到这封密报之前,刘钦才刚刚为陆宁远的来信写过复书。

这是一封寻常信件,并不是陆宁远对此事的解释——他那一封要等到几个时辰后才姗姗来迟,那时刘钦已经睡下,拆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陆宁远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寄来,因是私信,军务战报不在其中,惯例是问他今日身体、饮食如何,极少时候有些别的话,譬如偶然看到什么,就又想起他来,又或者收复一地之后,从夏人手中夺回、抑或是耆老献上什么名家字画,寄回过来,问刘钦是否喜欢。

但这样的例外时候毕竟少,绝大多数时间,陆宁远每天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虽然如此,刘钦知道他这问话不是例行公事,而是真正关切,回复他时也不敷衍,公务再忙,也会花点时间,将今日饮食略略写下。

有时夜里睡了一个整觉,或是处置公务时不像之前那样疲惫,又或者饭后能比之前多走几步,总之一有病势稍轻的迹象,也会写下来发他,以安其心。

每次他写下这些,下次陆宁远的回信措辞就会简短一些,否则信中问句就会加倍,笔划间都能瞧出焦虑来。

刘钦发现之后,一开始还会编造一些,后来时日一长,编不出来,也就作罢,想陆宁远久后自会习惯。

但是没有。半个多月过去,河南收复之地越来越多,开封与亳州之间道路已被打通,整个豫北都已底定,接下来便是按最早所构想的上策那样,与秦远志南北夹击,扫清河南之敌,收复全境。

凯歌频奏之际,陆宁远的焦虑仍是透于纸背,刘钦只好发挥想象,重新又编织起来。

收到密报的时候,他刚刚写好复书,让人发走。书中除去例行回复陆宁远的问句之外,还不忘写他自己近来精神愈好,已经不怎么需要午睡提神。

他知道陆宁远收到信后,松一口气之余,一定会劝他多养精神,那时他再从善如流,写自己又开始在饭后小憩一阵,一来一去,又多造出两天。

他事情繁忙,可是在此事上颇有耐心,也不觉着费神,让人发出信后,刚好也拿到了江北传来的密报,随意打开,一面看,一面拿起桌上茶盏,手指却忽地顿住。

曾永寿,曾小云,陆宁远把他们秘密安置下来,没有上报朝廷,给他的书信一切如常。

他把茶盏搁下,将这封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信中只有短短数十字,不一会儿他就再次看到末尾,抬眼瞧瞧,刚刚给他送出回信的使者这会儿已经出了宫门,他也就没派人追回他。

之后又是一个月过去,曾氏兄妹悄无声息,陆宁远的解释早已送上,来信依旧如故,刘钦也照常写下一封封回信给他,对他的那封求情的密信,却反常地没有表态,既不说杀,也没答应宽大,直到今天——

薛容与入宫求见。

刘钦心绪起伏之下,胸中翻搅,更又有几分头重脚轻,不愿为此耽误正事,让人服侍着擦了把脸,就让薛容与进来了。

一见面,薛容与仍是和这两月每次见他时一样,第一眼便打量他的面色。

刘钦料想自己这会儿脸色应当不大好看,便先一步问:“又有人自请免官了?”

自从他回京之后,因他离开而不得不暂停的京察重新开始了。

所谓京察,其实就和之前进行的考课一样,只不过一者是对地方官员,一者是对京官,尤其是朝中大员。

为着表示对薛容与主持的新京察的抗拒,许多人在京察开始前的自陈当中,都谦逊至极地表示自己德不配位,自请去职,除去表达不满之外,也是想要以下挟上,逼刘钦叫停此事。

刘钦在江北时,收到这些自请求去的奏表,一概压下,没有处置,后来因为他一度病危,前途叵测,也就把此事停了,以免再添乱子。

等回京之后,百事重启,旧账也该算上一算。刘钦让人把压下的奏表全都理出来,放在一边,等着看还有谁要跳入网罗。

薛容与应道:“是。”犹豫片刻,似乎是在措辞,“其中也有些皇亲,一时为人所惑,跟风凑趣。”

刘钦忽然想到四哥安庆王刘绪。他与崔孝先暗中走动之事,刘钦至今还没有料理,只做不知。

幸而从他回京之后,刘绪就再没同崔孝先有过接触,路上碰到,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刘钦也就装了傻,听薛容与如此说,便问:“安庆王上奏章了?”

薛容与从袖中拿出一份奏表,“安庆王并非自请去职,是希望京察能恢复祖制。”

刘钦接过,却搁在一边,没有打开。

“现在河南已经扫清大半,剩下的秦虎臣一军足可应付。周茂澜同叛军交战,互有胜败,但乌合之众能稳住局面,不使叛军猖獗愈甚已是不易,毕竟难收平贼之功。我意,就在这两日,召陆部南下,克定祸乱。”

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带着一份弹劾表来的,听他唯独称呼陆宁远时,以一句“陆部”代指,眉头忽地一动,马上收摄心神,就听刘钦继续道:“既然局面已经大定,朝廷秋后算账,也在这两天了。”

“陛下之意是……”

刘钦今日比前些天多了几分病容,却不显虚弱,这会儿看向薛容与的两眼当中,也但只有冷峻而已。“他们不是想要辞官不做?就依他们的意,一概罢免。”

这短短两句,薛容与心中一骇:如此手笔!

他愕然看着刘钦,陡然间心头狂跳,劝谏的话还没在腹中成形,就散了开去。

当此之时,不快刀斩乱麻,难平嘈嘈之口、汹汹之议。但一次罢免那么多人,许多还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薛容与即便官居鼎铉,自问也没有如此魄力,也不敢行如此之事。

只有刘钦,主威独运,又刚烈非常,敢为此事,旨意一发,不知要掀起怎样滔天巨浪!天下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敢做这样的事。

可是那又如何?且由他们掀风鼓浪去罢,就是最后河翻海沸,那总也翻不过天。只要刘钦太阿握定,他们这些人断没有退缩之理,就是破家沉族,也在所不惜。

“是,臣马上便为陛下草诏。”薛容与沉声道,“只是臣还有一事。”

他也不卖关子,“新政在军中推行,已近两年,如今正值大军调动,臣以为朝廷该选派官员,前往核查。吏科都给事中崔允信,向能尽忠言事,弹劾不法,臣请荐此人去往江北陆总兵部稽察。”

他话音落后,就见刘钦目光忽地一利,在那一刻,薛容与几乎以为自己被什么剥开了。

崔孝先同他一向不对付,他那儿子崔允信于薛容与看来,也只是条刘钦豢养的忠犬,指谁咬谁,在刘钦即位之初,为了稳定朝局,曾用过他一阵,借他之手除了些人。

刘钦地位稳固之后,对此人也就渐渐降温,一直不冷不热地搁着。薛容与一向目其为小人,平日连看都懒得正眼看他一眼,更不必提说他的好话。

可他今日为什么向刘钦举荐此人,还要把他安置在陆宁远军中?

昨天晚上,他收到一份从京外发来的劾表,表中所劾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陆宁远。

因刘钦正在休养,许多并不要紧的事,都由薛容与先过一遍手,再筛选出来呈递。薛容与收到之后,自己先看一遍,一见之下,竟将奏表摔在地上,腾地站起,一张面孔勃然变色。

政务房中一同值夜的大臣少见他如此,一时面面相觑。

薛容与顾不得旁人眼光异样,只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脸上由红转紫,显然气得不轻。

同僚小心问:“薛公,可是出了何事?”

薛容与不答,两道目光忽如冷电照来,吓得旁人一齐噤声。

他一向涵养甚佳,主持新政以来,同人骂战,也都能维持着几分风度,旁人却从没见过他曾暴怒如此过,只觉如坐针毡。

幸而很快薛容与深吸口气,从地上捡起奏表收在袖中,理理身上,一抚长须,抬脚出去了,屋中人才松一口气,互相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容与怕让旁人看见,因此特意将劾表带在身上,出去冷静了好一阵子,也始终想不明白。

那上面写,陆宁远私藏曾图遗孽,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数月有余,安置军中,供给饮食颇丰,而曾小云如今已有身孕。

此事捅出,便是因为曾小云身体不适,陆宁远秘密请了大夫,从大夫口中谋泄,为人所知的。

薛容与寻了个背人处,把手放在栏杆上面,紧紧握住了,心中只想: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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