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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席间时,帐中长桌早早摆满了丰盛的酒菜,炙烤的鹿肉还冒着油腴的香气,热炉上烈酒沸煮,旁边众将喧闹起来,更显得满帐热气逼人。
周章身披一件石青色褂袍,腰间系着玉带,足间蹬着双半旧的千层底苏州官样布鞋,只身走入席间,在满堂甲胄森严的虎将身旁走过,好像一株修竹误入了盘根错节的老松林。
“一介书生。”几人在心里同时道。
“诸位远来,多有辛劳。”周章走到主位前,却不坐下,举起一盏酒,对众人道:“今日略备薄酒,正为诸公接风洗尘,还望诸公莫要拘礼,各自畅快一饮。”
众人见他言辞和善,一时颇感轻松。只不过他这番话放在别处,还可说是平易近人,可在这军营当中,似此和风细雨,就难免显得卑下了。
众将各自饮了酒,当下便有人暗暗生出几分轻蔑之意,却看周章,放下酒盏坐下,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浑没有虎狼环伺之感。
“谢尚书赐酒!” 一道瓮声瓮气的嗓音骤然响起。
周章循声看去,说话这人离他不远,就坐在他左手边第一席上,浓眉环眼,身形壮硕。他收回视线,没有理这个话茬。
说话这人名叫李琦,三十七八年纪,前些年跟着邹元瀚,剿匪的仗打过不少,是太上皇当年亲封的“忠勇侯”。
邹元瀚死后,因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他麾下将领只去其太甚,其余皆各自赦免,使各安其位。其中还有讨贼有功的,不贬反升,李琦就是其中之一。
见周章不语,李琦毫不介意。他从见着这人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性子热络的人,周章要是热乎乎答他的话,那反而奇怪。
他满面豪意,站起来又提一杯,向前压了周章一步道:“尚书远来,着实辛苦,咱们也敬尚书大人一杯。”
“末将等常年在刀头上打滚,不通那朝堂上的弯弯绕。听闻督师这几年宦海沉浮,没少折腾……”他语带调侃,故意将“折腾”二字咬得清晰响亮,随即声音陡然一沉,“但陛下点您的将,咱们自当是令旗所指,万死不辞!只不过——”
他声音陡然一顿,脸上仍挂笑,眼里神采却变了,“行军打仗,那是在泥地里滚,在血雨里冲!是提着脑袋和人拼命!可不是书斋里头,蘸着墨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成的啊……不知督师对眼下的战事,有甚高明方略,也叫咱们这般粗胚开开眼界?”
“呼——”仿佛一阵无形的寒风掠过酒宴的燥热,喧嚣戛然而止,满座呼吸也为之一窒。众将目光交错,彼此瞧瞧,最后都落在周章身上,暗中偷瞧他的反应。
邹元瀚死后,当年衡阳王一党的核心将领当时没动,在之后几年间却或被杀、或被贬,各自去位,剩下的人里,在江南经年剿匪的将领当中,就属李琦资历最深、战功最著。
翟广起兵之后,在朝廷的任命下来之前,众人都以为这一仗该是李琦挂帅了,李琦自己也翘着尾巴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谁曾想最后居然从京里派了个尚书出来。
李琦自是不平,其他人却也各怀观望,听他对周章出言不逊,忍不住各自放下了酒,等着看今日如何收场。
李琦此人一向跋扈,可话糙理不糙,他问的也是众人心中所想,那些平日里对他稍有忌惮的将领禁不住心中暗叹:李琦这话显然带刺,但这书生尚书又能如何?多半是满口空话罢了。
周章却神色不改,轻轻把酒盏搁下,落在桌上,“嗒”的一响。
“李将军此言极是!本督自幼读书,时至今日,还未曾亲自提剑杀过一人。纸上谈兵,岂能与诸位百战沙场的将军相提并论?故而,本督此来,正是要虚心向各位将军求教。治军之道、用兵之法,还望诸位多多指点,共谋一个进军方略,方能早日扫清叛逆,不负天子洪恩。”说着双手一拱,姿态竟是谦卑至极。
李琦神情一顿,似是对他这回应有些始料未及。片刻后,他呵呵一笑,面上的神情愈发放肆了,显出几分神采飞扬。一旁的几名将领也附和着笑:“督师大人这般……这般抬举咱们,真是……真是……哈哈!”
周章把话说得这么低,李琦自也不好再压他,言语间反而将他抬了一抬,“大人过谦啦!咱们在外带兵的人,虽然不怎么知道朝廷的事,却也听说过大人的好几次献策,那都是有见地的话,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酸夫子哪说得出来?大人是总督,咱们是属将,求教的话可不敢讲,只能是大人有垂询处,咱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仗具体怎么打,大家伙一块讨论。”
他一开始只称周章为“尚书”,因着周章说出他爱听的话来,这会儿他倒是愿意承认他同时还是一军总督了。这么一来一往,李琦心里已经确认,朝廷新派来这人是个软的,扳不动他们这些把持实权的大将,周章名头吓人,可是不足为惧。
皇帝信不过他们这些将军,非要派个文官来,在他们头顶牵根绳子,他只能认了。官职有高下之分,人也有亲疏之别,但现在天高皇帝远,落到实处,具体如何,就各凭本事了。究竟以谁为主,听谁号令,今日之后,也算是分明了。
周章在桌首安坐,无论李琦压他还是抬他,眉目始终淡淡的。他生就一副含章韶举的好面貌,沉默不语时,更添几分矜贵之气,好像那种一生都在金銮殿里指点江山的清贵之臣,让人不将他往眼里拾。
李琦说完了话,便要坐下,却听周章忽然道:“李将军稍待。本督此刻正有军务请教。”
李琦不疑有他,“还请大人示下。”
周章神色不改,仍是坐得挺直,两手放在案前不动,口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各自心中一惊。
“适才接京中八百里急敕,朝廷言辞凌厉,大有督责之意,言刚刚查知我军有员将领杀良冒功,挪用军饷,不仅劳役百姓,更在剿匪时纵兵劫掠,贩卖妇女。诸位……可知是谁、是否真有此事?”
用兵在即,这会儿各军当中都有朝廷派来的文武官员,名为协助军务,赞画军机,实际既是摸底、监督、羁縻笼络。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没人当一回事,对京里来的人,众将反而全都好吃好喝招待,可周章这样说,显然是翻出谁的底了,一时人人都有几分悚然,酒气不由去了大半。
李琦这时还突兀兀站着,周章一转眼忽地瞧向了他。李琦隐隐明白,周章刚才不发作,是在这里等着他呢,更猜到他是奔自己来的,心中一惊,面上却强作镇定,“督师所说,事涉重大,似乎不可仅凭风闻之言而草率定论。”
“草率定论?”周章微微倾身,“若无铁证如山,本督岂敢拿国法军规儿戏?我问你——李毅是否是你麾下偏将?”
只此一句,李琦鬓角猛然湿了。
四周忽地一寂,周章却是终于亮出白刃来,“民间血书,状告此人私分赈米三千石,致数百灾民饿死街头,只是三年前被人压下!你可知情?又有几名妇女涕泪淋漓,跪爬至本督行辕外,言丈夫曾被此人率部掳走,砍下首级冒领杀贼之功?你可知情!”
字字如钟,刀刀刺骨,李琦瑟缩半寸,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李毅不仅是他麾下偏将,更是他的从弟,周章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不言语,周章便继续道:“陛下天恩浩荡,数年前的旧事,并未同你计较,本欲既往不咎,令你戴罪报效,然而本督命人核查,方知你虚报兵员、冒领军饷,至今仍达三百万之巨!如此不思悔改,以陛下之宽仁,能饶你一次,还能次次饶你不成!”
他声音忽高,好像惊雷劈下,众将无论是谁,统统肃然敛容。李琦忽觉耳边一静,再听不见半点窃窃私语声,冷汗涔涔,手上青筋毕现,好半天才道:“督师冤枉!”
他喊出这一句,犹豫半晌,终于跪在地上,“这……这事,下官并不知情!这李毅行事竟敢如此荒悖,末将定当军法处置,给督师……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知情?”周章忽地冷笑,“你麾下将领横行乡里,不法之行累如牛毛!何止李毅一人?又何止本督刚刚说的这几件事?你也一概推说不知?昏聩如斯,尸位素餐!你这般目盲心瞎之辈,有何面目统领千军?有何面目身佩将印?!”
他忽地站起,将手一抬,便有人捧着一方黄绫套包裹的宝剑献上。周章躬身向北拜了四拜,从犀木盘中请下宝剑,脱去剑套,众将见了,不敢耽搁,纷纷离席跪倒。
周章手捧宝剑,并没将其从鞘中拔出,而是平举两手,小心托着,“本督来时,奉陛下之命,临事自决,众将如有不法,可立斩之——李琦听着!”
李琦垂首跪地,不敢仰视。
“你杀良冒功,冒领军饷,残害百姓,为求升迁,更又贿赂朝中官员。现在京中已经查实,陛下严旨切责,一应账目,已经送到本督案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来人,把李琦拖出去斩了!”
他这个“斩”字实在突然,无论是下面众将还是李琦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等被两个兵士架着快要出去了,李琦才猛地回神,拼命挣扎着甩开旁人跪倒地上,不顾盔甲在身,强弯下腰咚咚咚咚就磕起头来。
“督师饶命!督师饶命!督师饶命啊!末将愿意将功赎罪,将功赎罪!”
他知道周章是真要杀自己,也真能杀自己,生死关头,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倨傲之气,只是不住磕头乞命而已。
周章却不理会,挥一挥手,左右便又来架他。李琦也是一方大将,平日里不说呼风唤雨,众人面前也使足了威风,自打邹元瀚死后,说他在江南横着走也不为过。可这般人物,这会儿被人架住就要往断头台上拖,眼看着说杀就要杀了,就好像捆牛宰猪一般,众人见了,无不心有戚戚。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喝停了士兵,纷纷向周章求情。士兵是周章从京营带出来的,只听他一人号令,见状看向周章眼色。周章摇摇头,他们便停了下来,只是仍把李琦的手按在背后,将他压得死死的。
“将功赎罪?”周章冷冷道:“如今国难之际,外有猾虏,内有匪患,朝廷寄厚望于你,本欲让你杀敌建功,而你却贪功冒势,内行贪侈,外沽虚名,欺上瞒下,虐民害物!你这等人,居然还敢在本督面前侈谈赎罪?”
李琦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冷汗涟涟,不住叩首而已。
这时众将也看出来了,周章今日不只要杀李琦的威风,更是要在他们之间立威。
李琦不干净,难道他们就干净么?可真要这么把李琦杀了,人人都逃不过兔死狐悲之感,当下便有资历深的老将膝行上前几步,求情道:“督师!李琦虽然行事无状,可是毕竟……毕竟也是立过大功的,之前几次剿匪,他都亲自上阵杀敌,身上受伤无数……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还请督师……还请督师暂时将他性命寄下,留待后报。李琦受此皇恩,定不敢再行不法,督师暂且饶他一回罢!”
他说完之后,众人跟在后面,纷纷开口求情。周章环视众人,“各位都这样想?”
众将称是。
“好罢。”周章语气淡淡,眉目间却仍是威严毕现,谁也不知他这一声“好罢”后面接着的是什么,是要饶过李琦,还是干脆把众将做过的事全都扒开来说上一遍。
“李琦,今日本督饶你一命。”谢天谢地!竟是前者,“你且看好,本督这柄御赐的尚方剑就在这里,日后再有触犯,此剑定取你项上人头!”
李琦浑身一震,随后连忙伏地谢恩,连连道:“谢督师开恩!谢督师开恩!末将一定戴罪立功,戴罪立功,任凭督师驱使,绝无二心!若再有半点错失,甘受军法处置!”
周章收好尚方剑,挥一挥手,对众人道:“诸公都落座吧。”
他说完之后,众人才敢动作,各自回席间坐好。多少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虎将,一时都被他唬得瞪大了眼睛不敢作声。
鸦雀无声间,只闻热酒沸腾的阵阵水声,间或有炭火噼啪一响。忽然周章道:“周某一介书生,剿匪大事还要多仰诸公效力。蒙陛下天恩,许本督以阵前自决之权,以今日此席为界,此前种种,皆一笔勾销,但从今日开始,若再有怠军误战、欺诈虐民者,本督定不轻饶!”
众将才刚刚落座,闻言忙又站起,纷纷称是。
周章让人放了李琦,又对他道:“李将军,你是驰骋多年的大将了,我今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将军肯听否?”
李琦听他言辞重又卑下,头皮一紧,几乎想哭,忙道:“不敢,大人请讲,大人请讲!”
周章坐在案前,御林军捧着尚方剑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当着威不可言。
“如今剿匪大事,还有许多关节要仰仗将军,可倚仗于一时,还能免罪于一世不成?江北有我大军数十万,百战之师,兵强马壮,将军以为比之自己如何?”
之前冬狩之时,南北两军之间的差距,众人早见过了,听周章明着点破,看似是在说李琦,其实却是在说自己,不由面带羞惭,却又不敢发作。
李琦老老实实答道:“自是末将不如。”
“如今陛下,”周章向北拱了拱手,“已决心安内而后攘外,能者上,庸者下,不论换兵换将,今年之内,也必除此匪患!将军此时若不竭心尽力,若还行事有悖,不知一年之后,该何以自处?那时本督就是想为你求情,陛下眼里可容得沙子?”
莫说容得沙子,谁不知道,李琦的老上司邹元瀚就是被刘钦亲手杀的!
李琦浑身盔甲好像都软了几分,无精打采贴在身上,听周章说完,满背汗出,方知他那“一笔勾销”其实还是利剑悬在头顶,只有求道:“还望督师指一条生路。”
“如今叛军猖獗,朝廷两线作战,应接不暇。时危势困,一战之胜,能抵十败!为今之计,将军前路我看只有一条——唯有死战而已!”
不等李琦再说话,众将已纷纷道:“我等皆愿力战!
“愿与督师同死生,共破贼寇!”
李琦在众人表忠言语之间,忙也插话进来,可是离得太远,声音让人盖住,说的什么,嘈杂间也没人听见。
周章让人撤下酒食,将准备好的地图送上,一一交代部署,井井有条,言必有中,竟然全都合乎兵法,不显半点书生之见,反而颇见老辣。众将既惊且惧,更又生出几分敬佩之情,席间有从湖南来的、曾在周章麾下听令的将领,却也同样面露惊异之色。
“此战成败,关系全军上下,亦关大雍基业,愿与诸位共勉。诸位但有异议,无需顾忌,便即说出。今日议事,一切皆可讨论,散帐之后,一切定议便不可再改,只能依令行事,不得有半点阳奉阴违。”
众人早就服了,不敢再将他像初见时一般看待,各自肃然领命,竟连异议都不曾有。
“既然没有二言,明日各营便各自依令动身,灭此朝食!”
“是!”众将山呼而应,惊得院中火把齐齐扯动两下,几欲吹灭,又忽然大亮,照在众人脸上,只照得一双双眼睛,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无不如水欲沸,如火欲燃。
一场旷日持久、席卷江南两省的大仗即将打响,一江南北,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
第288章
呼延震躺在地上,听见牢门处传来哗啦啦铁链曳地的声响,费力大睁开一只独眼,向出声处看去。
他尽力把眼睛睁大,可是近日来身体浮肿,眼皮也高高鼓起,他拼尽全力也只是撑开条窄缝,眼前模模糊糊,只能勉强瞧见人影,却连来人是几个都分辨不出。
他只听着脚步声既多又杂,好像来人不止三两个,还有什么东西搁在地上的脆响。他费力听了一阵,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忽地意识到好像是雍人打开牢门,从外面搬来了桌椅板凳。
自从他落在雍人手里,到今天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最开始他还根据给他送饭的时间在心中计算着,算到后来没了心气,日子也就过糊涂了。关押他的大牢平日里并不见光,不分白天黑夜,他数乱了一次,后面就再分不清楚,也就放弃了,专心等着死期。
一开始雍人还来了几拨人,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可呼延震既然敢混进俘虏当中,还自断一臂,就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不管雍人使出什么手段,他也始终连句软话都不曾讲,到后来他们索性也就不再理会他,放着他自生自灭。
那日交战时,他受伤颇重,就是不在牢里,妥善救治,都未必能活,更何况又被投到这般地方,缺食少药,更不会有人照料于他。中间有几次,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后来却又睁开眼睛——这群雍人竟然使法子吊住他命。
雍人想要他死,呼延震并不奇怪,但非要他活着,实在不合常理。等到第二次被救醒时,呼延震想明白了,刘钦一定没死,但也一定被他重伤。雍人吊住他命,要么是想等到刘钦死的那日给他殉葬,再要么是……
刘钦想要亲手取他性命?
现在,呼延震听着面前的脚步声,隐隐看着什么人被簇拥着进来,坐到椅子里面,咧开嘴无声地一笑。
他打算打一声招呼,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气音,隐隐还有一阵“呼噜噜”的水声。
“你倒是命大,居然挨到今天还没死。”在他面前不远,一道声音传来。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过几年之前,出声之人还在他麾下伏低做小,不敢对他有丝毫顶撞。那时他想杀他,不过就是捏死一只蚂蚁,可最后他竟然将他骗过,骗了他后,更又像只耗子般,就在他的脚底下,嗤嗤溜走了。
后来他曾把这人困在城里,军围三匝,又有杀他的机会,而且只差一点点。可又一次,他居然插翅飞走,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再之后强弱异势,胜负颠倒,呼延震从没想过,被打得部众星散、只能仓皇逃窜的人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