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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鸿羽试着劝过几次,翟广却十分坚决,好像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去不可。宋鸿羽不能理解,除他之外的其他人似乎也同样不能。
他们是与翟广志同道合的人,相同的志向让他们聚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无论被打得多么狼狈都不曾分散,经过多少风霜雪雨,始终心贴着心。可忽然宋鸿羽察觉,翟广的所思所想,其实他们并不完全懂得。
可他一向惯于执行,见劝不动翟广,也就搁下异议,专心安排起出征之事。
在率领援军赶往江阴的路上,翟广接到了关于江阴的更多消息,也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周维岳。
有些报告是景山送来的,有些是他按一直以来的习惯,派人从百姓当中走访而得的。他惊异地发现,与之前每次不同,百姓们谈及这位周县令,措辞竟与其他人大异,那些在别的父母官身上用惯、翟广也听惯了的形容,在这个周县令身上一个不见。
而更为幽微的是,在一路往江阴去的路上,越是靠近那里,周围百姓对他的态度就越是不同。因翟广军纪很好,百姓们对他一向抱有善意,可善意与善意不同,哪怕只有一丝差别,久在人堆里滚的翟广也立时就发觉了。
江阴一带的百姓见到他,只远远观望,少有迎上来的。迎上来的人,箪食壶浆,却好像只是尽着某种义务。他们对他有什么义务可尽?难不成是为着自保!
察觉到这点的一刻,翟广是真正地吃惊了。他愈发想要快一点赶到江阴,亲眼瞧瞧这位周县令,于是放弃了与附近村落里的百姓再多交谈,星夜赶路到了江阴城外,与景山会和。
他一身风露,两天的路程只用了一天,终于远远望见城头一角的时候,最后一个百姓的话语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问:“翟大哥,你做什么要打我们啊?”
景山远远望见旌帜,就连忙带人迎上来,见到翟广,跳下马,尴尬地使劲搓了搓手。
翟广派出去的将领许多,都去分定各处,只有他这一路耽搁了下来,其他人哪个不是高歌猛进?何况他追随翟广最早,两人关系与常人不同,这事办成这样,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脸面,连翟大哥的面皮都让他拍了一拍。
如今眼看着翟广亲至,景山更觉羞惭,手脚都有几分没处摆,忍耐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军法处置俺吧!俺实在是没脸!”
翟广却意不在此,问起江阴这几日攻守的具体情况。景山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们准备很充分,守城器械很多,俺试着昼夜攻城不停,他们也没破绽。城上有许多民兵,但消息送不进去,城门封死了,不让人进出。”
“封死城门?”翟广敏锐地抓住这点,“那粮食也运不进去。他们提前囤积了粮草。”
“是。”景山道:“俺也觉着是这样,所以俺说他们早有准备。”
翟广不语。粮草囤积再多,城中毕竟有那么多百姓,天天都要吃饭,用不多久就要消耗没了。江阴封死城门,固然能防止他送人进去,但也明摆着不是长久之计。
况且周维岳要做什么?他难道不知,这样一来,迟早会有百姓饿死?他在做什么?这么做不是和他这一路听见的关于他的传闻相背而驰了么?
耳听为虚,翟广正当壮年,一夜不睡也不觉着疲惫,当下也不休息,向景山问明情况之后,马上就打马去了江阴外围。
在景山来见他的时候,攻城战仍在继续,翟广为了心中还剩下的一点敬意,让士兵们暂时停止攻城,自己来到城下,喊话要见一见周维岳。
景山却在他旁边抬手一指道:“不用找了,就是这个,看!”
翟广一愣,才知道这个周县令竟然正在城头亲自督战守城,放眼向景山所指处看去。
但见城上这人身材瘦削,虽然同样穿着盔甲,却比左右单薄许多,一脸文气,一脸病气,一脸衰气,却也一脸正气,眼看着攻城停了,仍是指挥着城头士卒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翟广向他喊道:“周县令!我是翟广,咱们两个说几句话!”
他胸腹一鼓,声如洪钟,不需别人传话,想城头定能听见。周维岳如果回复——翟广看看他的身板,知道自己大概是听不见的,下意识侧了侧耳朵。
可周维岳没回复他。他取来张弓,朝他张开,一松手,一支箭栽栽歪歪落下来,在翟广身前十步远外掉在地上。
第285章
因为周维岳那栽栽歪歪的一箭,两军交战又重新开始。
翟广军的炮一下下砸在城头,砸得砖石横飞,倪小林弯腰蹲伏,几乎是紧贴着城墙,绕过不知多少只脚,被绊得不知摔了多少下,才总算挪到周维岳边上,怕他听不见,大声喊道:“大人!民兵都过来了!要不要!现在让他们上来!”
周维岳也同样对他喊道:“晚一点!现在攻城还不厉害!”
他不像最初陆宁远、刘钦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衰弱,但中气比常人仍然不足,虽然奋力大喊,倪小林听得却还不十分清楚,只是看他摇头,才知道他不答应,只能比划着又道:“那我让他们!在城下!帮忙运送物资!”
说完,也不知周维岳听清楚没有,顶着漫天炮声和漫天碎石,借着城墙遮蔽又下去了。
往城下走,因为炮石打不到,他渐渐直起身,一边下着城头的台阶,一边贴边避让着跑上跑下的士兵。
他是本县的县丞,按说除了县令周维岳外,江阴就属他最大,但士兵们见了他,一声招呼也顾不上打,只是匆匆来去,只在经过他时偏偏肩膀让上一让,才让倪小林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一团气,他们倒能看见自己。
他嘴里嘟囔几句,像在骂他们,但城上太吵,谁也没有听清。倪小林走下城,满肩满头都是土灰,连忙找个地方挥手扑掉,抬头瞧瞧,整座城好像都在发颤,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么收场。
他往后想了一瞬,马上就收回了念头。
向城里再多走两步,从墙根后边拐过个弯,就瞧见他刚才对周维岳提到的那队民兵。民兵们见了他,一时都围过来,为首一个叫道:“怎么说?给我们什么活计?”
倪小林想:他们倒是把我当官。当下清清嗓子,“县太爷说,现在还用不上你们,你们就回去歇着去吧!”
众人一听急了,为首那个马上一声喊出来,“歇着?都打成什么样了,让咱们歇着!作践人么?”
倪小林原本早就想好要交给他们干的事情,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压他们一下,让他们上赶着求他,他再施恩一般抛出要交待的事来。
他本来想着,当官的就要有当官的心术,时不时就要使一点小小的手段,不然谁还把他放在眼里?但真把对方惹急了,“作践”俩字,他又颇不爱听,当下不乐意道:“李老三,怎么着,让你歇着还是害你不成?你长耳朵也听听响,现在城外那炮都打成什么样了?就你这样的,往城上一步,都不用第二步,我跟你讲,那就打死你了,你以为呢?不让你送死,你还不乐意了?”
他毕竟是县丞,撂下脸子,被他称作“李老三”那人登时就挂不太住,“哎!瞧你说的!爷们哪是分不出好赖的人?城上那伤兵,一个一个往下抬,我们都帮着抬了不少。咱不是瞧着伤兵多了,怕城上没人,这才来帮帮忙么?怕死,怕死谁还大老远过来,在家里躲着不就完了!”
倪小林哼哼两声,虽然没点头,却也算是承认了他这话有理。“那行吧,你不怕死,那就跟我过来,还真有活要交给你干。”
民兵们哄地一声,像是出了口气,马上有人道:“干吧!现在地也种不了了,爷们一膀子力气,正愁没处使!”
倪小林带着他们往城里走,掰着指头数道:“城上将士的粮水伤药,都有人送了,现在最缺的是这几样:沙子,拌沙子用的生水,石头,木头。前面几样,之前准备的多,你们就从库里挑来就行,木头需要削尖了绑起来,你认识的人多,最好多找几个人,不然马上就用光了。”
李老三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等听完之后惊道:“怎么是让咱干这种事?”
“这种事咋了?”倪小林横他一眼,嘴里说的话却不像脸上表情一般难看,“县太爷说了,你们都是普通百姓,能帮上点忙,他老人家已经很感激了。你们没有作战的义务,也不要上城头上去,有事都有士兵顶着,实在顶不住了,那时候再用你们。”
李老三呆了呆,随后讪讪道:“太爷说得什么外道话……爷们既然来了,就是不怕死……”刚开口时,他还扭扭捏捏,好像听了倪小林这话让他浑身都不自在,等说到“不怕死”三个字后,不由挺了挺胸,看看别人,又恢复了刚才的神色,“这么说吧!太爷对咱们有恩,能喘气的都知道,咱们现在不顶上去,啥时候顶?现在地都荒着,赶跑了这些人,咱们也好回去种地。都想快点结束呢!”
“就是,我要回去,乡里乡亲的问我来了都干啥了,我说我就帮忙运了点沙子,扎了几根木头,人家都瞧不起我!”
倪小林在他们脸上扫过去,“呸”了一声,骂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下到地里,你们可别骂我!”
李老三嘿嘿一笑,“我这人没别的,可就是命大,要不早几年就死在你手上了!就是命道真不济了,那也怪不着你。”
倪小林让他拿话一刺,几乎跳脚,可李老三只憨笑以对。倪小林骂道:“翟广怎么不一炮打死了你?”话音未落,城头一炮砸得偏了,越过城墙掉在地上,就砸在几人脚边上。李老三离得稍远,又站得稳,一时没动,倪小林却给这一炮掀翻了,一跤坐在地上。
李老三忙来扶他,扯他起来,往房子中间躲。倪小林被震得蒙了,老老实实让他拉起,跟着跑了两步,这才回神,猛把他胳膊拍掉,怕再开口引来天雷,闭上嘴不敢再言语了。
其实往前几年,李老三和他还有些过节,李老三说自己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也不是随便说的。
当初周维岳初到江阴就惹上岑家,起因就是当街撞上魏大强抢一个老汉的孙女,还把老汉殴了一顿。周维岳让老汉报官,老汉照做,结果连着儿子一并被关到牢里。那老汉姓李,儿子叫做李方,在家中行三,就是倪小林口中的这个李老三。
后来的事情在江阴人尽皆知——周维岳两根手指都被剁掉了,却忽然说自己是本县新上任的县令,朝廷的文书一样不少,一眨眼从牢里的犯人成了堂上的县太爷,戴上帽子就重审此案。
借着这个由头,不知怎么就捅上了天,最后蚍蜉居然撼倒了大树,周维岳安然无恙,死的是多少年来呼风唤雨的岑士瑜,那岑家卷进了谋反案里,顷刻间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倪小林那时就是县丞,又给岑家做事,李老三所说并无夸张。只是倪小林做事奉行一点,那就是从来不把事情做绝,从一开始对李方一家就没下死手,岑家倒台之后他也没遭清算,反而是周维岳看他做事得力,又“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将他保了下来。
这两年来,倪小林也算见识了江阴县是如何翻天覆地的。对周维岳要做、和要他跟着做的事,他先是觉着好笑,随后觉着恐慌,到最后觉着困惑,但马上就被无穷无尽的公务填得头昏脑涨,分不出心思东想西想。
周维岳是县太爷,在朝中又有硬到他想都不敢想的关系,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多眨一下眼睛都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他跟着周维岳下到田里,挨家挨户地去丈量土地,厘清几十年来我欠你一亩、你夺占几寸的比年旧案,敲开成千上万扇门去核查人口,迈过不知多少门槛去追查逃匿。
夏天脚踩进水田里,让水蛭叮了满腿,冬天也常常冻裂了脚、踏穿了鞋。去到乡间,让被他整过的百姓指鼻子骂,去到大户家里,又被横眉冷对,指桑骂槐。白水当酒,萝卜当荤,风霜雨雪那是哄肚皮的饭,白眼詈骂更是下饭的小菜,一碟摞着一碟。
可要让他辞了这官不做?倪小林自是不肯。
“不怕死的,那就跟我后边,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他威威风风地摆出官样子来,不说一呼百应,好歹也是一呼几十应,李三他们齐吼一声应了,一帮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小鸡仔般亦步亦趋贴在了他后面,等他吩咐。倪小林得意了,大手一挥,带着他们一起上城。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江阴这场攻防战,竟然就这么一打就是一个半月。翟广除了亲至之外,后来又从太平府那边调了两次兵,到最后竟是拿足足十万人马,围住了江阴这么一座县城。
一个半月的时间,因为不能进出,城里已经没有了粮食。翟广对此也心知肚明,让人射箭去城里,要他们打开城门,自己马上给他们放粮,防止有人饿死。
放在别的地方,就是周维岳自己还想负隅顽抗,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将也早绑了他去找翟广邀功,就是他真能收揽人心、得人死力,守城的将士和百姓也早就打开了城门。同样的事情,在其他地方一次次上演,好像已经变成某种不变的规律,可这规律今天失效了。
翟广眼看着城头不住有百姓来来往往,运送器械、救治伤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阴县的百姓和别处不同。
这像是一支利箭,猛地扎进翟广心里,他甚至让士卒停止攻城了两日。
他的心有些乱,在坦坦荡荡、一片光明之中,生出一个困惑的阴影,可答案在城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继续攻城。
此时的江阴城里,隔着厚厚的城墙,翟广看不到的地方,无数百姓正来来往往搬运着东西,抬着活人死人,砍下的木头不够用了,还有人把自家门板拆下来,帮忙守城。
这些“刁民”——在那些被翟广俘虏、砍头,或者仓皇逃窜了的官员口中不折不扣的“刁民”,偏偏在这江阴城里,突然通情达理,突然义薄云天,突然忠心耿耿,突然骁勇善战,放在当时的江南大地上,也是一处奇观。
翟广同样困惑不已,可是他兵强马壮,总有机会找出其中的原因,但那些在他手底下已经人头滚滚的大小官员和累世巨富,已经再没机会想明白了。
江阴城还在坚守,虽然形势已经愈发不利,但至今也还没告破。城中粮米耗尽,就开始吃粟,粟吃完后,又吃麸蛐。不住有人死亡,饿死的少,战死的多,当初吵着倪小林上城帮忙的那一队民兵三十多人,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十个。
李老三如他所说的那样,当真命大,几次有炮贴着他脑壳飞过、砸死旁边的人,他都死里逃生。死了的人不计其数,但民兵不止这一队,到后来就是倪小林也闹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个了。
他长于吏事,经他眼的人就不会再忘,别人拿算盘拨拉半天的数,他闭一闭眼就能心算出来,但他实在记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人了,好像从他做官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一开始官府还有钱抚恤,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是张贴一张告示,连尸体都堆在一起,没有人手搬运。
可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些民兵没饭吃,没水喝,搞不好连命都要丢在这里,可每天还是有人上城上来。
终于,李老三受伤了。
城南破开个洞,他当时就在那里,见到之后想都没想,竟然拿身子去堵,让人一叉叉掉了半条胳膊,腰上还留了几个血洞。
倪小林吓得头皮一麻,马上伸手拉他,把他扯了出来,谁知李老三一动,从洞里马上就钻入几个士兵。
倪小林大呼:“给我堵上!给我把这儿堵上!”一面吆喝,一面托着李老三往后面退。
他是文吏出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又顾惜自己这条小命,见到敌人哪敢逞能,忙不迭退到后面。李老三气得红了眼,挥着半条胳膊吱哇乱叫,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倪小林只从后面抱住他腰,硬是用拖的把他给拖得远了。
这几天打炮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人的耳朵都被震得不大好使,就是现在城根破了个洞,城外叛军的打炮仍然不停,好像已经不顾自己人的性命了。
倪小林早几天前就喊哑了嗓子,把李老三扔在地上,嘶声道:“乱动什么?猫着吧你!”
李老三一被扔在地上,就起不来了,躺在地上,手和嘴一齐乱动,跟着吐了口血。
倪小林看他这副样子,觉着他这次应当是要死了,又怀疑他这会儿正骂着自己,但看他毕竟还有气,四下看看,从死人身上扯下片衣服,给他把流血不止的胳膊草草包扎了。
因为两人离着近,他估摸李老三能听见,就一边包扎,一边在他耳边大声地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死么?县太爷待你是不薄,可想给他死的人多了,轮得着你?”几下给他扎好。
这一个多月来,他包扎的手法愈发熟练,查几个数的功夫,缠紧了不说,能连结都一起打好。他看李老三还是一脸的昏昏沉沉不要命的模样,啐了一声,又道:“真愚!”见他一时死不了,也就不管他了,直身站起。
刚直起身,忽然一炮打在背上。
砸中他的是石砲,轰然一阵闷响之后,倪小林身上没有着火,但趴在了地上,身体歪曲着,一看就是脊梁骨砸断了。一霎时又是几炮落下,李方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不知浑身哪来的力气,翻滚到一个炮坑里面抱着头躲避过去。
等炮声稍小,他爬出来,原本只破了个洞的城根豁开一个大口子,源源不断的士兵从那后面涌入。
李方一时没顾上他们,三两下爬到倪小林旁边,倪小林满嘴鲜血,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珠能动。
但没死毕竟是没死,李方见叛军一拥而上,倪小林又是个当官的,落人手里肯定活不了,抱起他就跑,谁知就抱起半截。他愣住了,给倪小林重新放回地上,等倪小林最后说点啥。
倪小林低声说:“这他娘算什么事啊……”说完就闭眼死了。
炮火声太大,李方又被震聋了一边耳朵,一个字也没听清,“啊”、“啊”地问了几遍,还听不见,一低头,才看见倪小林已经死了。
倪小林其实还有一肚子话,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全都带到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