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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维跪不得了,又叫了两声“陛下”,见刘钦神色不改,只好咬咬牙站起来,顶着众人的视线硬着头皮出去。在他后面,徐熙也正要离开,刘钦却叫住他,“青阳,你也留下。”
徐熙顿顿脚,转回身来应了声是。
他这一顿脚,刘钦忽然想到,听申维说话的口音,和徐熙有几分相似,两人即便不是同里也是同乡。徐熙脸上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刘钦只瞥他一眼,很快就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对陆宁远道:“好了,起来吧。”
陆宁远依言站起身,却道:“陛下,当日臣听见百姓如此称呼,已觉不妥,当时便要他们改正,许多军官都在场听见了。”
他不解释,刘钦也不会问,但他既然不厌其烦地解释,刘钦便静静听着,也不打断,等他说完,点点头道:“知道了。晋元帝有一祖逖而不能用,我岂是司马睿?还是议一议同夏人的战事。”
他相信陆宁远所言无虚,在他说着话的时候,想的却是:此事说大不大,下面的人都不曾报告给他,申维却是如何知晓的?难道他的消息比自己还灵通不成?
只有一人有这个本事。刘钦视线不动,在陆宁远手上握握,让他找把椅子坐了,“你打算怎么对付曾图,说来听听。”
“是。”陆宁远应下,“如今狄庆大军分散占据亳州附近诸城,亳州与开封之间虽然不远,可是道路不通,接下来自然是要逐一收复各处,力图将二者连为一线。”
秦良弼心道:哼,三百斤的野猪,练就一把寡嘴,这话谁说不来?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
陆宁远又继续道:“狄庆近日没再攻城,而是缓缓调拨人马向西,便是早做预备,想与我争夺河南各县。推狄庆所想,应当是认为我会徐徐而进,沿途拔除各处,最后再解开封之围。夏人不擅器械、不擅守城,又一向轻我,定然会想法野战。如果此时进军,让狄庆以为有机可乘,臣以为他很可能传令曾图暂停东进,伺机而动,以图全歼。只要曾图留下,臣便有法破之!”
秦良弼问:“什么办法?”
陆宁远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庙算也只能算到此处,具体如何破贼,还要看曾图到时候如何应对。”
他好像又恢复如常,对秦良弼的步步紧逼也没什么反应,言语间没半点锋锐处。
“你的后续兵马怎么调动,还过来么?”刘钦问。
陆宁远答:“臣各部除去留在开封的之外,多在柘城附近,这几日并未移动,臣以为不需他们过来,以免声势过大。陛下如果允准,臣请让他们留在那边,寻机拔除一二城池,以作大军补给。”
“孤军在外,不怕被夏人包饺子么?”秦良弼插了一句。
“这便是臣要给夏人的‘可乘之机’。”
“那好,”刘钦精神一振,“那个郭介,青阳已经向你讨走了吧,看看此人能不能派上用场。”
“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用他了。”徐熙神色如常地道。
刘钦点点头,没再说话,徐熙便知道是该退下的时候了,躬身告辞。
秦良弼也站起来,见陆宁远不动,气得在心里哇哇大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一张面孔腾地红了。默默走到门口,却见一人急匆匆赶到门口,对朱孝说了些什么,朱孝随后神情一动,进来对刘钦道:“陛下,呼延震要不行了。”
第276章
时隔多日,再听到呼延震这个名字,刘钦面色仍禁不住微微一变。
他是喜怒不常形于颜色的人,像这样一句话落后,猛地便沉下脸去,实在罕见。
徐熙顿了顿脚,秦良弼也站定了,远远觑着刘钦面色,嘴上没敢多说什么,心里却想:他奶奶的,这人居然熬到今天还没死?又想:要不是当初陛下说留他一命,老子早剁了他,还能等到今日?
陆宁远猛一咬牙,脸色白了,身上有什么磅礴欲出,不知哪里的骨头发出轻轻“咔嗒”一响。他没有别的动作,低头看着刘钦,像是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刘钦却平淡道:“知道了,想办法吊住他的命。”
他本来想说,要林九思想想办法,一转念便觉不可行。林九思是救人的人,让他杀人,他定然不能奉命,也不必自讨没趣,更平白让人低看,便道:“青阳,你去看看。”
他以前不曾听说,伤后却知道徐熙的医术居然也十分精湛,更重要的是,他与林九思是截然不同的人,此事林九思干不得,徐熙却干得。
果然,徐熙闻言没有半点迟疑,反而因为猜出他的心意,欣然应了,领命后便先往呼延震处去。
等人都走干净,刘钦沉默下来,举起只手,翻掌看看,冷不丁问陆宁远:“你说我还能赶上亲手杀他么?”
陆宁远把他那只手一把攥住了,“要是你不方便,我替你去。”
刘钦看看他,“嗯,你代我去也是一样的。”口中如此说,心中却颇感沉郁。
他从前也受过伤,但从没一次在床上一连躺这么多天,身上仍没多少力气。疼痛他尚可忍受,但下不得床、坐不起身、凭自己翻身都翻不过去、稍一劳动心神就觉着昏沉的虚弱之态,实在不能不让他烦闷。
林九思不敢做太乐观的预计,军医更不必去问,听说他们一早就觉着他该是死了,就是刘钦自己,再是刚强,也拿不准将来如何,能有几分恢复到从前。
难道就一直这样半死不活、缠绵病榻?于常人而言,这般活着到底有何意趣?他还有能亲手杀了呼延震一雪前恨的那日么?他的这双手还能亲自提着刀,像从前他做过的那样,割断呼延震的颈骨、砍下他的脑袋么?
“你起身太久了,我扶你躺下。”
陆宁远的声音忽然响起。说着,不等他答应,抱起他慢慢平躺回床上。刘钦不欲让他看出自己心情不怿,便笑道:“你对虎臣倒是不记仇。”
他们两个结了梁子,刚才秦良弼言语间对陆宁远也多有抢白,陆宁远之前明明表露过些许不友善之意,可这会儿再看,竟又恢复如常,好像全不记恨被秦良弼当众死死顶在桌子上的事了——刘钦醒来后听说,心里都颇不舒服,只是一碗水端平,在秦良弼面前没说什么而已。
陆宁远一怔,随后道:“我不记恨他。”
他坐在床边,俯了俯身,扶起刘钦的头,把枕头上的褶皱抚平了,又轻轻搁下去,手指背面在他瘦削的脸上抚了抚,握住他没受伤的右手,“我没过来的时候,都是他护卫你。我感激他。”
他顿了一顿,像是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低声道:“但我也恼他……献俘阅兵那天,他负责护卫,怎么能不仔细探查周边?要是我……可是我没赶来,我不在你身边,我更恼我自己……我心里有恨。”
他握着刘钦的手忽然收了收,像是肌肉一时绷紧了,过后很快便放松开,拇指顶着他的掌心。
他这样直白说出,反而是刘钦一怔。
他从前与人相爱,似乎也口无遮拦过,但后来似乎总是针锋相对的时候为多,两人的真正心思,只在话语的机锋后边漏出一点,他也就习惯于此,好像就该是这样。可是在这一刻,陆宁远将自责、歉疚、恼恨一股脑全都不加遮掩地袒露出来,让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了。
若单以羁縻御下之术而论,对陆宁远这等人,刘钦但凡愿意,以帝王之尊,将其置于股掌之中不是什么难事。但陆宁远如此坦诚,刘钦自然不能再以权术相对,也不可能打什么机锋。可是把他置于这般境地,要他也如此,他实在没法开口。
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在伤后的这些日子里,在两人初见的前几天,自己竟是暗暗恨着他的?是迁怒怨怼也好,是他病后心神软弱也罢,在陆宁远担忧他的时候,他竟是抱着这样赤裸的恶意。
刘钦的右手原本是虚虚松开的,现在几根手指也按在陆宁远手背上,他感到自己沉默了片刻功夫,没让这沉默再持续下去,只好道:“是虎臣有疏忽,不过战场上的事,也没有绝对……”
他其实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凭本能拿言语胡乱填充着当下这块时间,也拿言语躲避开了什么。
他接惯了锋刃,自己也身手了得,与陆宁远从前你好我好时还感觉不到,今日陆宁远将这样坦诚、甚至柔软的东西向他倾下,他才惊觉自己竟像第一次同人相爱,过往的经验没有半点可倚靠处,明知道陆宁远说完后两眼巴巴地看向自己,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却也实在茫然无措手处,当此之时,竟突感一阵难言的愧疚。
陆宁远对他这窘迫自然无从体察,听他停下来,轻轻问:“你还在怪我么?”握着刘钦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心连着手指肚都有些潮湿。
“我不怪你,怪你做什么?”第不知多少次,刘钦闻言马上便否定了。
陆宁远摇头,定定地看他,就是这视线将刘钦定在原地,再逃避不得。
“我知道的。我该做什么,才能让你好一点?你心情一直不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钦万没想过,他这心思竟然会被人,尤其还是被陆宁远点破,一时间心中惊异倒是远胜其他。
在他面前,陆宁远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是如此,在一起前如此,在一起后也是一般。就连吻他一下,陆宁远都要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问他可不可以,他皱一下眉、摇一摇头,或者只是眼神偶一闪烁,就足够陆宁远偃旗息鼓地按军而退了。
从他有记忆来,他还从没被陆宁远拿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也难以想象,陆宁远竟会这样看他。这眼神是反驳、是笃定,甚至是不动声色的进逼,是想要从他心中抓住什么不放……陆宁远何时有了这般胆量?
“只要你能好一点……”两天的颠颠倒倒让陆宁远好像换了个人,对他这种人来说,现在几可说是口不择言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这话时,他从神情到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却不是从前那种小心。刘钦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陆宁远却低头吻上来。
那真是一个深深、长长的吻,刘钦病后心绪稍有波动,呼吸便觉不畅,因此躲了一躲,陆宁远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同他马上分开,含住他下面半片嘴唇退了片刻,便又吻上来,同他密不可分。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久到刘钦几乎已经忘了他方才开口时本来想说的话,只觉着心跳在胸腔里一声声敲得快了,陆宁远的呼吸声扑面传来,有些发抖,听着竟好像要哭了一样。
这种时候,他为什么会哭呢?
终于两人分开,刘钦向陆宁远看去,脸上没有泪水,原来刚才是他的错觉。
陆宁远像是知道他张口要说假话,便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最后倒也当真如他所愿,刘钦这次再看他的眼睛,说不出刚才原本要说的话了。
陆宁远轻轻抬起他的左手,那里因为久不活动,几根手指都微微发凉,用不会牵动他肩头伤处的力气,在他手上捏了一捏,“你想要我带兵出去,我就出发,有进展了就马上回来。你想我留在这里,我就把谋划告诉秦良弼,让他去做。”
这时无论刘钦同意哪头,似乎都是承认了陆宁远一直在问的“伤心”,他该怎么回答?
“你希望我去哪里?”陆宁远又问,神情认真至极,以至好像又带上了恳求。
在已经久远了的年少时光里,父亲好像一座岩石荦确的高山,总是沉默无声地巍然矗立着。母亲却远隔千里,只在远远寄来的一封封书信、一件件衣服上面模糊着面目。于是他从小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头,远远的看着、默默地等着、暗暗的期待着、一动不动地逆来顺受着,任刘钦这只小雀自顾收翅落在他身上,又扑翅飞走。
石头能做得什么?
可他不想要这样,一日比一日更不想。不需任何人教授,只是因为他这念头实在太强,那被父亲遮掩起来,被重重山水阻隔开的浓赤的爱和柔软,冲破少年失怙失恃、又猝遭国变在他身上留下的坚硬,一点一点开始在他的胸中奔流。
他努力至极,想在身上开一个口子,让它们也流到刘钦身上。他这块石头,要长出手,将落在他身上的小雀轻轻抓住,要长出脚,把他带到刘钦同样坚硬的心门前面,打开道缝隙挤入进去。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爱,如果刘钦不肯说,他就要自己想着办法,敲开缝隙,一点一点,直到把自己全都挤进去为止。
“当然是带兵出去,你守在城里,也施展不开。”终于刘钦道,他收了刚才的笑意,却不是显得冰冷,反而像是薄雾散去,现出真形,“呼延震已经在这儿,你把曾图的脑袋带回来,也算是为我出这一口气了。”
“好。”陆宁远应道,“那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
刘钦心中不算平静,好像还有未说的话,犹豫片刻,抬眼就见陆宁远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仿佛正期待着什么。
就同刚才一样,他被什么摄住了,不能不以同样的柔软相对,在陆宁远手上轻轻握握,终于道:“等局面定下,这次早点回来。”
第277章
陆宁远曾说,一定将狄庆留在河南,细究他说出此话时的心境,虽然情志混乱时发了句狠的缘故居多,但也是出自兵者的本能。
不需他留,狄庆自己便不打算离开河南。
开封与亳州相距不算近,先前陆宁远部向东南收缩,便将刚刚夺占的开封一带给让了出来,使其几乎成为一块飞地。
只是因为之前城守未遭多少破坏,城中粮食又很充足,这些时日仍在坚守,但只要夏人隔断雍军主力与此处的联络,继续围攻下去,那里坚守不住也是迟早的事。
在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雍军接下来一定是想方设法要打通亳州与开封之间的道路,狄庆便不可能在此时撤走大军,让他们如愿将豫北连成一片,然后再与鄂州一带的秦远志南北夹击,收取全豫之地。
刘钦伤重,一度濒死,虽然后来证实当初乃是诈死,但不能理事、行在人心乱了一乱总是不争的事实。于狄庆而言,这似乎是送上门来的可乘之机,不拿来做点事情,未免太过可惜。
况且当初陆宁远一刀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狄庆恨他必深,陆宁远身在亳州,狄庆也断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因此自从陆宁远入城之后,不止是他和秦良弼,许多稍通军事的人都在等着狄庆大举扑来,只待在亳州附近打一场大战了,摩拳擦掌、频频上书献计,还趁夜在城外布置了许多陷阱,谁知一连多日过去,狄庆那里竟一直静悄悄的,只有些军队照例在附近驻扎,却没有半点强攻之意。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狄庆此举出乎意料,众人便不能不想,他是否有其他筹谋,是不是已经在什么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挖好一坑,只等他们放松警惕之后不知不觉跌入进去。
一直到狄庆本人被现在柘城的霍宓部探知,众人才意识到,狄庆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凡知兵者,不能不暗自佩服。
原来刘钦伤重不假,可并非不能理事,行在人心之前乱过一阵,后来随着刘钦频频召见大臣,早已安抚下来,因此刘钦的伤病,于狄庆而言乃是陷阱。
于雍人而言,其实并不怕狄庆打来,亳州附近大军麋集、守备充分,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狄庆忍不住动手,好消耗其力量。
这几天秦良弼等人几次讨论,均认为狄庆不可能忍住不打亳州,之所以多日没有动静,一定是憋着什么坏,哨探兵马出城几次摸排,均不知夏人用意,众人猜疑愈深,只是事情未明时,不敢拿到御前烦扰。
现在看来,却是他们想错了。
狄庆绕开了陷阱,做出了一个他们最不愿看到的选择——亲自率军巩固豫北防线不说,还让曾图往东移动,支援山东,显然是没有再将亳州作为战场的意思。豫北绝大多数城池本来就已经被夏人控制,如今又让狄庆占了先手,想要从他手中夺回一二地,往后的付出还不知要有多少。
狄庆年止二三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病重的刘钦就在眼前,见有切肤之恨的陆宁远就在城里,竟然能忍住不去强攻亳州,是何等度量!众人失望之余,也不由有几分敬佩之意。
他们原本多多少少视葛逻禄人为蛮夷,以为他们之所以搅得江河摇荡,也是时势造就之下邀天之幸,看狄庆以这般年纪凭借姓狄而做了一军主帅,更觉荒唐可笑,追想过往与其交手经历,狄庆也当真显出过几分心浮气躁,为陆宁远所乘过,却不料他竟能做出这等决策,不论他是自己想到的,还是在别人苦谏之下勉为听从,都值得让人高看一眼。
而在众人探讨、定计、惊讶、敬佩之时,陆宁远什么都没想,整顿好兵马便出发了。
临行这日,他神志似乎已恢复了,调兵遣将言语间好像和往日一样,可是又有什么不同。此时在他心中,只装着两件事,一个是当前这一战,一个是留在身后的刘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需要纵观全局的一军统帅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刘钦在屋中拿视线为他送行的时候,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预感让他没有叫停,仍将陆宁远放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