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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逢时,你可算来了,乾清门外都乱成一锅粥了!”齐光远一见薛容与,忙不迭就拉住他胳膊肘,带着他往前走。
他与薛容与是多年好友,也是薛容与一经掌权,就向刘钦讨来的人,同他既是至交,也是同道,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薛容与被他拉扯得一个踉跄,知道他性子急,也不介意,只是问:“怎么回事?”
齐光远转头看他,眼光一厉,“还不是冲咱们来的!”
刘钦不在,建康朝廷已经数月不曾早朝,百官们到了时间就去各自的府衙办公,可今天却涌到了乾清门外。
薛容与前一夜睡得太晚,醒来时听说不对,披上衣服急匆匆赶来,路上才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时,心里也有了底,见到乾清门外挤了大大小小百余官员,并不诧异,脚底下大步生风,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正听得一人道:“……所言所为,只是标新立异,以惑天子耳目,其实既无远略,又何补于国?陛下初承天下,宜且安静,与民更始,却惑于妖言,失之操切,以致人心摇动,宇内不平,薛容与罪过实大!国家多故,若不及早改弦更张,俟人心尽失,民怨四起,到时候悔之何及!”
“臣等欲见太上皇一面。”
“请陛下传见!”
薛容与脸色猛地煞白,两手在袖子里抖了起来,却不是紧张,而是气恼。他刚一走上前,旁人马上就瞧见了他,说话的人一时噤声,但马上又有人更大声向门内呼喊,想请太上皇出门一见。
薛容与是性情平和的人,少有暴怒之时,听了这话却难以自制,连连冷笑:“陛下尚在,是谁竟敢出此狂悖之言!‘人心摇动,宇内不平’,这话凭你也讲得?上轿府衙,下轿宅邸,天下嘈嘈众口,你听得什么?竟敢出此大言,指斥圣上!各部给事中都记下了,誊在纸上封好,等陛下驾返,一见之下,忠奸自明!”
他骂完人不够,更又抬出刘钦来,马上就有人声音低了,却也有人更大声道:“陛下有恙,如何理事?只怕是有人趁机隔绝行在,操弄权柄,把持朝政,借考课之名,暗行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之事!”
薛容与见矛头指向自己,反而多了几分平静,没有马上作声。
早在一年之前,他便在刘钦支持之下,主持考课之事,地方官员、中朝大官一体视之。那时就有这样的攻讦,只是刘钦在时,他们不敢说得太过分,刘钦病重,这些人就又跳将出来。
薛容与为行新政,调整了许多人事,得罪的人多,却也不乏拥趸。不需他自己开口辩解,马上就有人讥笑道:“考课推行之前,一应标准便付圣明御览,四品以上的升贬黜陟,交吏部之前,都有陛下点头。大人振振有词,所谓什么排除异己,恐怕是为自己那‘不称职’三字心怀怨望,挟私报复罢?”
“你!”
“考课是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心知肚明!是谁运天子威福自专,排斥异己,一夫独擅,就想要百僚噤声,谁自己心里有数!”
“是么?我只看着这一年来吏治整肃,各省各部积案积文为之一清,府库大实,前线粮草没再短过一次!大人您有何功于国?只知道摇唇鼓舌,黑白颠倒,在这里大放厥词,扰乱人心。一见陛下离京,就吵嚷起来,啸聚于此,意欲何为?莫非是要改天换日不成!”
话说至此,“谋反”二字已经到嘴边了,众人吵嚷虽凶,却毕竟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就在这时,宫门忽然打开,一个宫人小步出来,面无表情地高声道:“皇太后懿旨:请各位大人各自回去署理政事,有不决之事,一律发往江北,自有皇帝圣裁。勿要宫门喧哗,再失臣度,再有悖逆,革职论处!”
陆宁远坐在床边,捧着碗不肯走,劝道:“再吃点。”
刘钦摇头,陆宁远却坐着不动,反而从碗里又舀了勺粥,“最后一口,好么?”
刘钦皱了眉头看他。
他这幅表情做出,旁人应当已经跪倒请罪了,可是陆宁远仍然没有。他抿起嘴,或许暗暗咬住了牙,守在阵地上仍不肯退却一步,舀满粥的勺子还往前轻轻送了送。
刘钦不愿再僵持,只得抑下不愿,把嘴张开。因为不想多费口舌,也没法把陆宁远当寻常下人一般叱退,最后竟然就着他手,一勺一勺,慢慢把一整碗都吃下了。
陆宁远放下碗,给他把嘴角细细擦拭干净,问:“难受么?想不想吐?”
刘钦之前脏腑受毒,胃也坏了,几乎水米不进,吃了也吐。他自己没有说过,但陆宁远大概是从别处听说了,询问的时候,紧张之情几乎要从两眼当中扑簌簌抖落下来。
刘钦摇摇头,“还好,还不想吐。”
相比心肺,他肠胃中毒毕竟较轻,经林九思诊治之后,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他病后一向没有胃口,又兼成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心中烦闷,疼痛颠连,一天中醒着的时候都在忍耐,自然对吃东西百般不愿。
吃过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上疼痛好像更甚,但陆宁远问他,他不想显露虚弱,想也不想就轻轻带过了。
陆宁远却还坐在他身边,“那歇一歇,我给你擦擦身上罢?”
这两日内,同样的问题他问了许多次,问得再多,刘钦也不曾点头,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问,好像一定要看一看他的伤口。
他的伤口长什么样子?刘钦看着陆宁远,心中道:就和上一世差不多,你亲眼见过,又有什么好看?
不,要说分别,还是有的。弩箭没有准头,但陆宁远有,他下手时不会像这样与要害错开一寸,当日一枪贯穿他时,是把他连皮带骨,并着心脏一齐洞穿了。所以他甚至都没有这样在生死间挣扎的机会,顷刻便已丧命。
刘钦嘴唇动动,话到嘴边,当然没有当真吐出。
多少天来,他咀嚼着恨,咀嚼着无时无刻不作弄着他的痛苦,知道这一切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多大关系,知道陆宁远无错,更知道他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杀死自己,但闭着眼睛在黑暗混沌中捱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将陆宁远涂上更深一层色彩。
终于,再见到他,不是重逢之喜,却是恨意陡然间在他身上刺出锋棱来。
那时陆宁远在他面前掉下了泪,他的泪是热的,可刘钦看他,却仍是觉出阵冰冷之感。
他冷静,冷峻,是一座巍巍高山,不属于天,不属于地,难道就属于他刘钦么?曾经他问出过一个没有意义、没有答案的问题,问陆宁远上一世如果明知道反贼是他,还会不会下手,陆宁远回答不出,他也没有再问。
现在,这个问题又一次浮上他心头,这一次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不会再出口了。
“不用,昨晚德叔刚擦过。”刘钦忍耐下忽然涌起的思绪,也忍耐下每一道呼吸间从胸口传来的痛楚,神色寻常地答,“帮我把桌上的东西拿来。”
陆宁远默了一阵,仍是照做了,从床边站起来往桌案旁走,起身后却弯了弯腰,手在侧腹按按,又往前走,拢起桌上还没批复的奏表,走回来放在刘钦手边上,见他坐起后被子滑得低了,往上提提,把边上掖好,“你先看,我去研墨。”慢慢又往桌前走。
刘钦在后面道:“你累了两天了,去歇歇吧。”
陆宁远顿住脚回头,身体朝他微微倾斜,答:“不累。”
刘钦不说话,陆宁远没有等到后文,转回身去走到桌边上,背对着他一下下研起了墨。
他身材高大,在桌前需要微弯着腰,手支在案上,头垂下去,从刘钦那里只能看到小半个脑袋,剩下的都被肩膀遮去。
刘钦即便病着,对旁人的体察也一贯细致,只瞧他一道背影便知道:我让他伤心了。
可陆宁远有什么可伤心?伤心了,还要留在这里不去,为什么不顺着他的话头离开?
刘钦收回视线,翻看起手头的东西。疼痛如同屋脚的更漏,连绵不绝地敲下来。
这些都是从江南送来的,除去有些事情要他裁决之外,大多都是问安的,看起来不费工夫。只是让他意外的是,这里面竟然尤以薛容与为甚。他一日便要问一道安,不厌其烦,就是崔孝先崔允信父子也没有这么频繁。
刘钦思忖片刻,便即恍然:他如果当真不起,朝中受影响最大的不是旁人,就是薛容与。这一两年来,自己为他压下多少谤怨,为他调整了多少人事,为他让出了多大一块地方,一旦自己死了,不论身后事是什么样的,薛容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可能再往前一步的,就是他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
虽然刘钦在之前弥留时尽力做了一些安排,几道遗诏只等他一死便会发出,其中几个安排,就是尽力保全于薛和他新法所用之人,可身死灯灭,人走茶凉,他自己也知道,往后的事情必不会按他预想的来。
他能保全薛容与于一时片刻,但一个死了的皇帝,又能当真保全谁?就是最后侥幸不死,薛容与大功未竟,一生事业便化作过眼云烟,恐怕于他而言,比死了还要难过。薛容与伸长了脖子担心于他的生死,也是情理中事。
刘钦看了他送来的问安表,上面每个字都言辞恳恳,情真意切,绝非作伪,殷殷之情形于文墨,一笔一划都是关切,没来由却觉一阵烦恶。
这样的问安表,送上几道也就罢了,每天问安,殷切之意未免太甚。薛容与望他如大旱望云霓,气度全失,但察起肺腑,望的也不是他,而是一个能鼎力支持他作为的明君而已。
他没说什么,把其他的问安表全都略过,也没看都有谁的名字,翻检几下,把奏事表拿到最上面。奏表当中,开头也都是些问安的词句,他同样略过了,只看了后面,其中一条让他心中一动——
各省来报,已经蛰伏有年的翟广趁他北上之机,竟然又现身了,动向不明,意图不明,人数却已探出大概。刘钦把手指放在上面,敲了一敲,暗暗惊道:八九万人!如何能有这么多?
马上他想到,新政以来,国库略实,但那是大面上的,不是各省各地都比之前好过。去年霜冻得早,有几个省都歉收了,今年开春之后又旱风大起,第一茬春粮眼见也没有着落。开战以来军费开支过剧,一些暂免部分省份今年赋税的奏章他看到了,思索数日,还是没允,只免了受灾最重的几个地方,没想到竟为此事做了预备。
翟广真是一把利剑,为政稍有错失,锋刃便压在了脖子上面。
至于他的实际人数,是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地方官员为着给丧师失地脱罪而故意夸大,如今尚且不明,还需派人进一步觇探,不宜早早定论。但不论结果如何,终究是心腹之患。
他一费思虑,胸口间烦闷便更甚,呼吸又重了起来,偏在这时,陆宁远把朱笔搁在他手边上。刘钦没回神,自己控制着放缓了呼吸,点点头,没有在意,也没去拿笔,更没注意陆宁远放下笔后去了哪里,却忽然脚上一凉,跟着又一热。他一惊回神,陆宁远坐在床尾,盘起左腿,把着他的脚腕,将他两脚揣在了肚子上面。
刘钦抽了抽,因为没什么力气,竟没抽出,又动了动,幅度不大,可陆宁远看他不愿,竟然也不放手。因为被刘钦无意中蹬到哪里,他脸上一白,又弯了弯腰,却没吭声,更没松手,反而是刘钦不敢再动。
他听说了陆宁远腰腹上受了伤,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刚才看他仍有不适,怕再弄伤他,只好先让他抱着脚,维持着这个在他看来诡异至极的姿势问:“突然这是做什么?”
陆宁远道:“你的脚冷。”
刘钦答:“我不冷。”又收了收,仍没收回,不禁皱了眉头。
陆宁远沉默着,眼睛看着他,过会儿又低下来,落在他腿上。他像一泓冰冷的深潭,萦着若有若无的水汽,可他既没哭,也没流汗,不知道那水汽是从何而来。冷成这样,肚子倒是热乎乎的,比刘钦的脚热,要不是姿势奇怪,其实倒很熨帖。
“你脸色很差,去休息吧,晚点再来。”刘钦不想要熨帖。陆宁远身上的水汽更浓了,好像结成了雾,那两只垂下去的眸子也被遮掩着看不分明。
他张了张口,闭上,又张了张,最后低声道:“我不走。”
刘钦病后,睡不了一个整觉,都是囫囵睡上一两个时辰,就醒来做些事情,等累了再睡。每次睁眼,陆宁远好像都在,也都醒着,一见他醒来,就俯下身,离他近了,却又不靠得太近,问他哪里难受,问他想不想喝水。
刘钦不知道他这两天总共睡了多久,要他休息,他又不肯,如此作态,看来是有心愿未了。陆宁远到底想从他这儿拿到什么?谅解么?他明明已经说了和他无关。像从前一样的亲密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同?还是非要看过他的伤口长什么样子,才算了却这桩心愿?
“靖方——”刘钦忽然开口,唤了他的表字。陆宁远低着头,两手却轻轻打了个哆嗦,眼睛跟着抬起。
刘钦还想说些什么,朱孝却在门口外边轻轻道:“陛下,有军情,现在让人进来么?”
第267章
刘钦看着陆宁远道:“进来。”
门打开了,朱孝站在边上,在他后面,秦良弼从门后探入一只脑袋。
有外人在场时,刘钦同陆宁远少有什么亲密的举动,等门推开的功夫,他自然而然地抽了抽脚,却不料这次竟是还没抽出。
于是秦良弼进来、跪地行过了礼、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瞧见刘钦躺在床头,陆宁远坐在床尾,盘起条腿受了他的一个大礼不说,刘钦的脚还放在他肚子上,一时瞪了瞪眼睛,没说出来话。
但他毕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马上便即回神,刘钦没说什么,他也就什么都不说,只道:“参见陛下!陛下今日脸色瞧着好多了。”眼睛却禁不住往陆宁远那瞄。
陆宁远只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秦良弼忙也瞧向别处,好像他很烫眼。
一旁,刘钦问:“夏人又有什么动向了?”又道:“赐座。”
秦良弼一进门时就打量过他的面色,仍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但这两句话说来,比上次见他时毕竟多了几分气力。他暗暗松了口气,看最近的椅子就在不远处,爬起来就势坐了。
“启禀陛下,夏人往开封去的兵马不多,大部仍纠集在附近。不过陆总兵的后续兵马已经陆续东进,是否要沿途布置下去,收复被夏人暂时占了的几处城池,扫清道路,还是直接移兵过来,又或是另有调遣,还需从长计议。”
此事涉及陆宁远,秦良弼不得已又向他看了一眼,就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只顾捧着天子的臭脚——不,天子的话音叫做纶音,天子的脸面叫做龙颜,那天子的脚想必也不能叫臭脚了。
可说陆宁远是捧臭脚,也不冤枉了他去,不然除非是对亲爹亲娘亲婆娘,谁还能干出这档子事来?
现在他坐在椅子里面,离刘钦隔着几尺远,所以他是都指挥使,而陆宁远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刘钦的脚,所以他现在已经是总兵了。
刘钦问:“都到哪里了?”
朱孝取来地图,因尺寸太大,要三个人提着两头和中间才能展开。他带着两人站在床边上,想着这样刘钦能够看清,可刘钦斜靠着偏头过去,看得仍是吃力,想要往上坐直些,却提不起劲,想坐竟坐不起来。
他愣了愣,随后猛地一恼,不动声色,又使几分劲,这次用力坐直了,可抻动了肩上伤口,额角眼看着淌下汗来。陆宁远忙撒开他脚,往被子里掖入,跑到床头从后面扶住了他,低声道:“陛下……”
刘钦刚才虽然用力坐直了,可那是一瞬间的力气,之后就坐不大住,总算让陆宁远扶住背,没当着秦良弼的面又倒回后面去,不禁暗松一口气,可心中仍有暗暗的恼意,也无人可发。
他脸色白了,汗从背后浸出来,想自己坐着已不可能,只好一直借着陆宁远的力,往地图上看,第一眼先看到的不是自己所在,而是开封。
有此一地收复,他此来江北也算不虚此行了。
这两日陆宁远赶回,见到他后,他心里总好像有种说不出的烦闷,开封收复之事,只在两人刚见面时提过,过后他竟全然不曾思及,今日见到地图,烦闷之间,毕竟生出一种宽慰:他落到如今地步,总还不算太无谓。想到这里,才意识到两日间朝夕相处,他对陆宁远的褒奖,加起来竟也只有一句“有功无罪”,并非驭下之道,遑论对待爱人?
秦良弼被地图挡在后面,从椅子上站起,闪身让到前面来,殷勤地为刘钦在地图上指过几处,历数陆宁远麾下几部人马多少和如今的方位。
刘钦病重期间,各地军报都要由秦良弼过一过眼,所以对陆宁远麾下部队到了哪里,他知道的也不比陆宁远本人更少,甚至因陆这两日甚少处置军务,他知道的没准反而还再多些。
可即便这样,他此举也称得上是越俎代庖。对他的心思,刘钦,所以只随着他的话偶尔点头,并不出言,现出几分冷淡。
陆宁远在他背后,看不见面色神情,也不知道他心中正作何想。
换了旁人,对秦良弼此举该是嫌恶忌惮,又兼惴惴不安,去位之忧下,非要同他明里暗里争斗一番不可,但刘钦知道,陆宁远十之八九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