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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钦神情一顿,就听陆宁远痛声道:“我不该……去开封!”
“开封”两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刘钦忽地剖开了,让他脸色跟着便是一变。他想说什么,心腹间却猛地一紧,没说出来,用力长长地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复下来。
陆宁远如梦初醒,问:“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忍不住又想凑近,手抬起来,又不知道往哪去放,最后轻轻按在被子上。
刘钦还没缓过那一口气,却勉力道:“收复开封……大捷!还叫……不该!你……做得对!”最后一句,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连脖颈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陆宁远瞧得呆了,心肝俱被摘掉,对刘钦拼力说出的话全没听见,自然更不会懂得他竭尽全力也一定要说出此话的缘由,看他痛苦难当,几乎也要承受不住,急急问:“很疼么?又想吐么?你别……别再吐血,我去远处,好么?不、我先抱你坐起来……”
刘钦眼里蒙上层血色,绝不愿落到和上次那般狼狈的地步,没有答他这话,竭力控摄心神,一下一下长喘着气。
这几天来,或许是林九思当真有几分妙手,也或许是他自己真有天佑,无时无刻不紧紧扼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松开几分,胸口的石头也被搬去了,他呼吸本来已不像前些天那样费力,这会儿却依稀回到之前,喘得又粗又重又急,好像随时就要上不来气。
陆宁远只听得胆落,两耳当中嗡地一响,前胸后背被压成一张薄纸,有一瞬间,他神魄好像都不在身体当中了——就像昨天一样。
那时候,就在他的眼前,刘钦吐了血,把血洒在他的身上,然后倒在床边,浑像已经死去。
死亡,陆宁远曾经经历过一次,死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还有更多次,在无数的刀剑丛中,他抓住一线生的希望,然后终于从死亡的刀下逃脱了。
丧父、亡国、身死名裂、百愿成空,他都经了过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经受住这个。多年前的那个腊月十五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地笼罩过来,他能从它手底下逃脱一次,可绝没有第二次,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刘钦为什么这样痛苦,为什么能喘成这样!
好一阵子,刘钦终于缓过口气,没有回答陆宁远一句话,又道:“你去开封,有功无罪……别的事……和你无关。”
陆宁远这次听清了,他虽然一时不懂,仍是仓促安抚道:“好,好,你别着急。”
在刚才两人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又一次牢牢抓在刘钦手上,刘钦回神,这才察觉,没再挣开第二次。
他听陆宁远反而不再提开封之事,也渐渐平静下来。陆宁远等了一阵,执着又问:“是胸口痛么?你的伤……伤在肩膀上是么?我看一看……我看看好么?”
“不好。”刘钦脱口道。
从他真正恢复意识之后,除去林九思之外,就只允许两个人近身、为他更换包扎、清理伤口,就是朱孝和德叔,其他人一概不许。
听闻在他病着的时候,徐熙曾为他吮过疮,朱孝向他说起时,他第一反应却也不是感动,只觉诡异,既不相信此事会是徐熙做得出的,又兼一阵嫌恶。
换药时他如果低头,自己是看得到开在前胸上的那个创口的,简直丑陋非常,令人作呕,更不知背后那个如何。
他长时间平躺着,将它压在下面,又不透气,想必只会更糟。让别人看去,他实难接受,谁也不行,因此陆宁远问起,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被他拒绝,陆宁远有一瞬的呆滞。从见面以来,他好像就带着一种木然,又好像惊弓之鸟,摇摇欲坠,现在他抿起了嘴,刘钦知道,之后很久他都不会再言语了。
“对不起……”可是陆宁远道。
他微垂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一次一次碾过去。
刘钦知道那是什么,可不知道他这会儿为什么这样伤心,好像对他十分珍爱似的,既然这样珍爱,之前又不肯来,等他成了废人,且病且死,却又跑到他的床边声声啜泣,何必如此?
“别这样,我没什么事。”刘钦看着陆宁远,尽量温和着道。
他恢复了心神,也就想起了见陆宁远之前就决定要做的事。他要收起那些锋棱尖锐、扎人肺腑的东西,不让它们显露人前,尤其是陆宁远的面前——尽管他就是靠着它们才真正闯过那么多生死交界而捱了过来,现在才能躺在床上,同陆宁远说话的。
在昨天,在看到陆宁远的第一刻,他才恍然明白,那一次次在将死之时重新撑起他的,那样强烈的恨意,不止是向夏人,向呼延震,向秦良弼,向他自己,原来还有一分是向着陆宁远的。
是恨,他活下来,竟是为了这恨,而不是什么爱意,不是他多么刚强,甚至也不全为了什么责任。
可这恨让他惶恐,也嘲弄着他的志向。
他当然知道,于国于军,去开封就是那时最好的选择,若非如此,怎么能一举跳出夏人的操弄,把这一战的主导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更何况最后的结果又这样好!
它不是更加证明了,陆宁远就是对的,他那时就该如此么?一力支持他的自己,也要跟着名垂青史,在这雍夏两国十余年的战事间狠狠涂上一道笔墨。
可他为什么会恨?还是恨陆宁远。
这恨生出,他便是私心自用,斤斤计较,不顾大局,口是心非,他既不是圣明天子,也不是一个宽和的爱人。他要把它们全都抑下,不让陆宁远,不让任何人察觉。昨天他一时失态,今日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不用担心,死不了,大夫说已经没大碍了。”刘钦重复着又道,遮掩去一切,把天性中的刚强重新穿在身上。
眼下的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从他决心亲征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这一日。
母亲说得对,那所谓的“天命加身”,不过就是一句压服人心的谶语,它当不得盔甲,也不是免死金牌,刀箭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避开他,只会更多地往他身上落下。
事已至此,他只能受着,不受又如何?自己的血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他从不为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陆宁远也不必如此,这件事就此揭过了,谁也不要再提,接下来他只要待陆宁远同从前一模一样……
“让我看一看伤口吧,可以么?”哀求般,陆宁远坚持着又道,“我不知道能碰你哪里……你伤得很重……我给你上药,好么?”
“不好。”然而,在深思熟虑之前,刘钦已经又一次道。
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话既出口,何能收回,他忽感疲惫,伪饰尽去,闭上眼道:“我累了,你出去吧……让德叔来。”说完再不言语。
他闭着眼,听陆宁远急促的呼吸在旁边又响了好一阵,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声息。又过一阵,呼吸声渐渐高了,一道极轻的脚步一声声去远,在门口顿了一顿,随后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陆宁远离开了。
第265章
“陛下,这是新送进宫的兰草,您看是搁在哪里?”
这一声陛下,叫的不是刘钦,而是刘崇。
刘崇正在写字,闻言在桌前头也不抬地道:“在屋里随便找个地方搁吧。”
“是。”下人应了,左右瞧瞧,最后找了个台子搁下,就悄声离开了。
等人走后,刘崇听着门外没有动静,忙不迭地走到刚才那盆新送进来的兰草旁边,不放心,又侧耳听听,环视一圈,检查窗户有没有都关好,确认都没问题了,这才低下头去,在那株兰草上面摸了又摸,每片叶子都仔仔细细捋过一遍,然后又拿手指分开土,沿着兰草的根一点点拨开浮土探入进去,过不多时,摸到张小纸条,忙抽了出来。
那上面写,刘钦已经脱险,开始正常用膳了。
看到这张纸上内容的一刻,刘崇心里究竟是庆幸多些,是松一口气,还是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刘钦不顾群臣谏言,不顾他母亲的反对,执意要亲征江北,临走之前,父子两个曾有过一番谈话。
自从宫变那夜之后,他二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像样的交谈了,有的只是一个想要安度晚年的太上皇与一个不想落个不孝不悌名声的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
他说的都是该他说的话,刘钦也是。刘钦不需要开口,他便知道他的下一句,刘钦看他,想必也是一般。他们拿语言做着粉饰,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好像就只落在几个浅薄的话头上,你说几句,我说几句。
但那一次不同。刘钦就要走了,刘崇把他叫来,不是像他母亲一样劝他,自然也不是鼎力支持,而是向他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
刘钦没说什么,那双眼睛里面初时还闪过疑惑和一丝不耐,但马上,他克制住自己,到底在百务倥偬之中听了下去。
刘崇继续说着,讲他年少登基,如何意气风发,如何想要顶天立地地成就一番霸业;讲刘钦那死去的大哥名字里的那一个“缵”,还有他的堂兄,同年出生的鄂王独子名字里的那一个“绍”;讲他雄心勃勃,在朝堂上如何推动一场大变;又讲他折戟沉沙,在群臣面前、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往不利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讲他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养出曾图一个白眼狼;讲他连遣督军、连拜大将,却是损兵失地,败报连连;最后讲他大雍云龙风虎一时尽,三十年太平天子,终于落得个仓皇南逃、父子妻女不相顾的下场,讲到最后,眼里已经泛出泪花。
他看着刘钦,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刘钦始终没有打断。刘崇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他从小聪明,想来应当是听懂了的。
做了这么多年天子,刘崇在这位置唯一学到的便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把水搅浑,等清下来,仍是丁是丁卯是卯,什么都不会变,只是徒费心力而已。
可刘钦是冉冉初升的一轮朝日,不撞南墙是不回头的。他要升起来,往上升,谁也拉不住他。
刘崇今日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意已决,八匹马拉不回头。他太像曾经的他了。他像刘钦这样大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好像全天下都担在自己肩上,定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天地共鉴,可是后来如何?刘钦只要看一眼他,就看到了几十年后的他自己,他心里可明白么?
“父皇之意,儿臣明白了。”刘钦道。
说着,他收起了儿子在父亲面前礼节性的笑,肃然了一张面孔相对,比从前的每一刻都要严肃——他是当真明白了。可是下一句他道:“那就请父皇好好看看罢,看儿臣之后到底能走到哪里。”
刘崇怔愣了。他看着刘钦,与一双熟悉的、年轻的、却又有什么勃勃待发的眼睛相对,陡然间,在他心里涌起一道激流。
他无限感慨,既暗怀期许,又好像有一丝怅然,在怅然后面,却是不可抑制的嫉妒——一个父亲,竟是嫉妒自己的儿子!他嫉妒些什么?刘崇慌乱地喝了口茶,被茶水烫到,呛咳几声,刘钦忙上前服侍,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刘崇掩了咳,定定看他,眼里露出的却是一抹怜悯之色。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好,我看着你,你就往前走罢。”刘钦便离开了。
而后,陆宁远解围、刘钦重伤、开封大捷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好坏各占了一半,可无论是好是坏,分量全都有千钧之重。记诸国史,墨那样浓!刘钦闯出了一片天地广阔,可也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撞得命在旦夕。
他可后悔么?他心比天高,可有没有那样重的命格,能承担得住么?
北面来的消息遮遮掩掩,真假难辨,前朝群臣蠢动,更添几分扑朔迷离。建康,东南,大雍,又是一副风旋云紧、山雨欲来的晦明之相。天又要变了,蛰虫都从土里探出了头,伸长了眼睛窥伺着天上,是云是雨是风雪是雷霆,迟早都要分明。
朝臣们坐不住,刘崇当然也坐不住,他想方设法联络着、探听着、也活动着。几十年的巅峰权利在他身上留下一种本能,这本能甚至超出他身上人的本能,也超出父子之情,超出世上的其他,他必须知道确切的消息,必须做好准备,必须在第一时刻有所反应。可是……
没过多久,在外面做巡按御史的崔允文被急调回京,大内一切事务都由他暂掌,十条线中的九条都被掐断,剩下的一条送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刘崇在纸上看了很久,百味杂陈,将它凑到蜡烛上,正待烧了,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他心里一紧,知道是李氏来了,她来时从不让人通报,忙又凑近几分,烧得太急,甚至灼伤了手。最后一抹灰飞起来的时候,门推开了,下人退到后面,李氏迈着优雅的步子进来,第一眼先看见了那盆兰草。
“陛下近来侍弄花草,颇为上心,听说新进宫的一株颇有来历,便是它罢?”
刘崇惊魂未定,撇了眼烛台旁的纸灰,向前两步,拿身子挡住了,笑道:“是,是。”
李氏走到兰草旁边,摆弄两下,看见了根系旁翻动过的痕迹,垂眼又看到刘崇手指上沾着的一点花土,笑道:“都说春兰如美人,的确不假,细看来是有些风韵。”
她什么都没说,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刘崇,她已经都瞧见了。刘崇面色一白,却又镇定地打着哈哈,“也是闲来无事,拿这个消磨点时间。”
“皇帝已经大好,陛下听说了么?”李氏坐下来,把下人送上的茶盏打开盖子,里面的热气袅袅而出,将她的手指熏染得愈发纤秾。
“是么?”刘崇喜道:“那便好了。我大雍天子,自有祖宗神灵护佑。”
李氏看着他,好像并不急着走,“是呀。这些天我在祖宗牌位前面都求遍了,京城内外的寺庙也都求了个遍,总算天幸护佑皇帝,让他化险为夷,咱们做父母的,也就不用成天价耽着心了。阿弥陀佛……”
她从不信佛,这会儿却忽然说出一句“阿弥陀佛”来,实在不伦不类,又有些好笑。但刘崇没笑,不知是父子天性,当真被李氏勾出几分舐犊之情,还是他志望已绝,心灰意冷,打点好精神接受了现实,又开始扮演起唯一属于他的那个角色,他摇摇头,颇带几分痛心疾首地道:“只是雀儿奴的身体,不知能恢复多少,听说他伤得不轻……”
李氏的目光一瞬间冷然了。
相处那么多年,刘崇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不由一惊,后面的话就都没有出口。
在之前的几十年,他还掌着大权的时候,李氏对他,从来是千娇百媚的。她是一株菟丝花,紧紧巴着他才能生长,离了他,她就要软趴趴垂在地上,一点生气都没有了,也没有了活着的全部意义。
后来他被赶下龙椅,刘钦继承大统,把国事、把权柄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一丝一毫也不分出,李氏这株蔓草,一夜之间竟也扎下了根、长出了干、郁郁亭亭地张开树冠,枝繁叶茂得遮天蔽日起来。
她看他、对他说话,再不是赔着一万个小心,生怕说错一字,更不千方百计地邀他的圣宠,她开始不接他的话,反驳他,呵斥他,在他想要亲热时一脸嫌恶地推开他,有时却偏偏又给他几分好脸色,于是他便像只哈巴狗一样,忍不住巴巴地又凑上去,在她那里行使丈夫,而不是皇帝的权力。
可即便这样,他也从没见过李氏这样看他,那眼中的冰冷之意,让他想起那一个清晨,刘钦一身是血,拖着脚步走下大殿长长的台阶,在他面前跪倒,一字一句地对他道:“请父皇下诏从今日起命儿臣监国!”他们母子的眼睛,竟然这般相像!
下意识地,他接着刚才的话又道:“可是雀儿奴吉人天相,想来多休养一阵,也就无事了。从京里快船运去的药材,也不知到了没有,德伴最近有没有消息送回来?”
“刚刚有信使过来,比前几日更见好了,前面的战事也顺。”李氏把茶盏托在手里,却不摆弄,含笑看着刘崇,“我在后宫,却也听说了些前朝的事。皇帝这一病,难免人心不稳,那老薛又树敌那样多,都趁现在吵起来了,陛下听说了吗?”
刘崇含糊道:“这我,呃,这我倒是没有怎么听说。”
“没听说也没关系,都是些蚂蚱在蹦跶,陛下静心花草,别被这些聒噪污了耳朵也好。”
刘崇唯唯地应了,顺着她的话道:“我近来新得了一副帖子,临了不少好字,颇费功夫,除去忧心雀儿奴外,前朝的事,倒有一阵没有上心了。雀儿奴既然已经好转,老薛就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旁人再如何,总抓不破天去,你也不必担心。”
“瞧陛下说的!我一介妇人,又懂得甚么?”李氏笑起来,如同风摇花枝,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上,仍是明媚动人。
刘崇却觉一把刀子从后心上悄然离开了。
讨好一般,他下意识地同李氏站在一处,想着刘钦出发前她劝刘钦的话,叹口气道:“那陆宁远也是拎不清楚。雀儿奴亲征,是为了国家不假,多少也是为他,他怎么回报的?一脱险,反而把雀儿奴置于危地不顾!就是真有旨意给他,他做大将的,也该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什么话该听,什么命该抗,哪能这样行事?收复开封,算他一功是不假,可是也得算他有过!等雀儿奴回来,你这做母亲的也得劝一劝他,让他好好爱惜自己,别和当初——”
他觑着李氏面色,见自己说话时,她也是一脸深以为然之色,显然这番话是说到她心上去了。受到鼓舞一般,他再接再厉,越说越多,终于收不住道:“别和当初对那周茂澜一样,不把自己当金贵人,总上赶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咔嗒”,李氏搁下茶盏,一张面孔已不是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