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到广告屏蔽插件

多年坚守,做站不易,广告是本站唯一收入来源。

为了继续访问本网站,请将本站加入您的广告屏蔽插件的白名单。

金瓯重圆 第155章

他轻哼一声,随后压抑下去,不再发出半点声音,用力喘着气,将眼睛撑开。

是朱孝在叫他。

朱孝见他醒来,露出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轻轻扶起他,“陛下用一些解毒的汤剂吧。”

近来刘钦昏迷的时候没有之前多了,也比之前更容易叫醒,徐熙和军医都以为是个好转的征兆。

每隔一阵,朱孝就要试探着叫一叫刘钦,看他能否醒来,如果不能,马上便要叫外间轮番侯着的军医过来施救。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其中一次刘钦已经气脉两绝,军医在他头顶百会穴和几处要穴上都施了银针,又使力击他胸廓,一连数次,直到刘钦吐出口血,呻吟一声,才终于活转回来。

刘钦摇摇头,片刻后,又把头点了一点。

那毒大概也坏了他的胃,他即便什么都不吃,也没有半分胃口,汤药喝下去有没有作用尚且不知,胸腹间的灼烧憋闷却是即刻便至。勉强咽下几口,就要恶心半晌,胃里一下一下向上翻着,喉头稍稍一松,下一刻就会又吐出来,又能有多大作用?

但他像忍耐着其他的一切那样,同样忍耐下来。

朱孝见他点头,大喜过望,忙捧过旁边的药碗,搅搅汤勺,拿嘴唇试一试不烫了,送到他嘴边。

他一勺一勺地喂,刘钦一口一口地抿,一直到感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偏一偏头躲开。朱孝就把碗放在旁边,放轻了手替他顺着胸腹。

刘钦想说这样没用,但没有额外的力气开口,闭上眼睛尽量放远了思绪。可思绪是身体放出的风筝,飞不多远,还是要被拉扯回来。

一阵阵翻绞愈演愈烈,终于有一下他没耐住,喉头一滚,还是吐了出来,又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大咳几声,有血从喉头喷上鼻子,细细的血道从口鼻一起流出。

朱孝不是第一次见,忙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又忍不住想哭,不敢让刘钦听见,使劲憋了回去。

可他虽然努力,却只是把要出口的哭声憋回鼻子里面,“呜、呜”地响了几声,像是在火上烧开的水壶。刘钦闭着眼斥道:“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他呼吸本就费力,又兼恶心,从伤后就几乎不怎么说话,除非在秦良弼或是徐熙等几个重要僚属面前有事交待,其他时候都缄默着,一句话也不轻易说。朱孝听他竟开口骂自己,又喜又忧,拿袖子抹抹脸问:“陛下还想吐么?”

刘钦胃里仍在翻绞,却摇摇头,自顾自用力喘着气。过了一阵,将嘴张开,一声一声大喘起来。

差不多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肺似乎彻底坏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都没有吸饱过一口气。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他喘得多急,在前面等着他的,只有愈来愈深的窒息。

他没有对别人说,只是闭着眼自己忍耐着。可他不分白天黑夜终日大口大口急喘,旁人只要在屋中,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军医看过,束手无策,多日以前刘钦第二次清醒时就让朱孝设法去找林九思,但林行踪不定,至今还未有音讯。

他于是就这么煎熬着,支撑着,像狗一样地喘息着,无休止地疼痛着,度过了一刻又一刻。在屋中的其余人也是如此,听着他的喘息,煎熬过一刻又一刻。

后来疼痛从肩膀的伤口漫开,慢慢地,刘钦胸口、上腹都痛起来,有时忽然一下针扎一般、又像火燎,更多时候却像一根绳子反复磨着,一下一下,从不止歇。

他开始难以入眠,除去偶尔昏睡过去一会儿,一天中的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听着自己破风箱一般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再在漫无边际的憋闷感中努力地再喘一大口。

旁人或许有别的事务处理,一忙就是几个时辰;累得狠了,倒在床上,也会睡个整觉;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走到屋外,让院子里的清风一吹,心绪毕竟还能得上几分轻松。

时间于他们而言,慢时很慢,快时却也很快。可对刘钦不是。

他被困于病榻一角,他的时间是用一阵一阵的疼痛和一下一下的喘息来丈量的。在他的面前,它只一刻、一刻慢慢走过去,绝不肯为他加快半分。

他一声声喘着,喘得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奔跑,只听一阵,或许不觉着什么,可听得久了,简直让人无法承受。

朱孝甚至崩溃过几次,没法再在屋里多留,一开始时还忍不住呜咽掉泪,到得最后,他甚至什么都不想管了,从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暗暗地、暗暗地,痛苦不堪却不可自制地期待着什么,每每听刘钦压抑的大喘声急促起来,他流着泪,那决绝的期待就更深一层。

可刘钦不肯遂他的愿。

在每一次仿佛难以为继的喘息最后,他仍是睁开了眼——不是悠悠转醒,而是猛地张开。在那双眼睛当中的,也不是虚弱、痛苦,而是狠绝、刚戾,更甚至带着种恨意。

他又一次战胜了。

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没人知道在这样的苦熬之后,等待在前面的是苦尽甘来,还是终于功败垂成。一次一次,刘钦一只脚跨过那一条线,最后却不知是用怎样的意志,终于又挣脱回来。

朱孝、徐熙、偶尔回来的秦良弼,还有满屋子的军医,无论是只在平时口呼一声万岁的,还是当真决心为他肝脑涂地,当此之时,都没有半点办法。只是眼看着他一次次气息微弱了,又大喘一口醒来。

朱孝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多想问一问,此时刘钦心里正想着什么,可刘钦只是一言不发。是因为虚弱、郁悒、悔恨,还是他已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场挣扎当中了?

在这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听着更漏一声声响,任刘钦再是心性刚强,其实也曾想过到此为止。只要他身体中的某股劲一松,他就不再受这样绝非人所能受的折磨,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就此无知无觉地安眠。

这样的忍耐何时才是尽头?连喘气都那么痛苦!

坚持下去,难道他当真会好起来么?或许只是多受几日的折磨而已。

他唯有终日咬着牙,每一刻每一刻承受着他自己的生命,而在另一边,另一个选择却那样轻松!

烈火焚烧之下,旁边却是一道清泉,只要他稍一转念,甚至不需特意去做什么,只要松一松手,松一松手,便再不受这苦了。

可他怎么能死!

前线这么多大军都在江北,山东还有熊文寿部望他指麾,秦良弼如何会服陆宁远,他撒手而去,江北大势要如何收拾!

夏人得知了他的死讯,岂不额手相庆,岂不大肆宣扬,岂会轻易放过这千载良机!

薛容与的改革才刚见成效,非有他鼎力相撑、上下一心不能成功,他只要一死,马上便要谤怨四起,那些暂时蛰伏的人岂能饶他!

难道他们是真心想变、真心乐见自己身上被挖一块肉去?各地还没完成的清丈,还有谁能坚持下去?刚刚充盈了一点的国库,俟他身死,如何不会马上就重蹈之前那寅吃卯粮的覆辙?对夏用兵,克复中原,还有谁能继他之志,不复旧都绝不罢休?

何况他是如何到了这一步的!

是他自己要亲征江北,是他自己要直驱亳州,是他自己在亳州一连坚守数月不退,多少大臣劝谏过他,可他没听,母亲两次相劝,他也不曾转念。

他那时如何说?他要家国两不相误!可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他能对谁交待?一旦身死,有负天下,有负百姓,有负群臣,更对不起他母亲,他是家国两误!

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不止是他自己的声名,更是多少人的命运,现在都在他一念之间,他怎么能死?他怎么敢死?

他现在死了,就要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和史书上的所有无道昏君同列,而他的大雍,这一艘巨舰,却又要驶向何处?

不,不,决不如此。就是再难,再疼,再折磨百倍,他也一定要活着!

哪怕剖开他皮肉,里面什么都不剩了,只余一颗心还跳两下,只余一张嘴还能安定人心、处置国事,他就要活着、活着,拼尽全力地活着。

哪怕不为别的,就为他自己一口气,他也非活着不可,决不让夏人遂愿,也不让那些曾经劝谏过的大臣在他死后拊手叹道:“不听我言,今日如何?”

于是他竟忍耐下来,旁人喂药,他就奋力喝下,有时甚至还能进些粥食,摇摇欲坠着,那牵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细丝始终不曾崩断。

它不是爱,而近乎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恨意,他不知是恨谁,却靠着它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那从他血脉里生发出,却因这一世的顺遂、志得意满、无所不能而暂且沉睡了的偏激、尖刻,在这生死之际重又萌出。在上一世时,他也是凭藉着它们而捱过那样多个长夜,这一世如何不行?

他一口、一口地大喘着气,也一下、一下地咀嚼着恨,命悬一线而终能不死。直到这一天,朱孝和徐熙急匆匆进得屋来,各带来一个消息。

一个是林九思终于联系上了,他正好就在江北;一个是各处都在传说刘钦已死,疑似出自夏人手笔,扰乱行在人心。

第258章

在夏人最先到达开封的前锋里,陆宁远没有看到狄庆。半日之后,从行在处发来的消息送进城里,斥候也送来新的军报,陆宁远正要登城,顿住了脚,马上拆开。

四月中的开封,冬日的余威已经褪去,就是春天也迟迟将暮,天气渐渐热起来,只有清晨时还剩下几分清凉。露气结在城墙上,看不见水珠,却带些微的潮意,太阳一出,却马上变得干燥,一阵阵刮起的风夹杂着几颗沙子,打在早起的人的脸上,有什么正在城中忽忽掠过,于一条条街道间穿行。

“圣主出城劳军,呼延震犯驾,被擒。圣驾回亳州。亳州戒严。”

军报上只写了这些,陆宁远看过之后,递给旁人,从行在发来的密信就一直攥在他另一只手里,过了半晌,他才拿手指搓开信纸,向那上面看去。

相比之下,行在的这封要详细得多。

上面备述了当日经过,呼延震如何混在俘虏之中,刺驾未成、被人擒住,又引了多少兵马进犯銮驾,被秦良弼率人歼灭多少,又写夏军放了两发弩箭,使军中有片刻骚动,但随后弩机被毁,操纵的夏人也被全歼。

最后一句,是命陆宁远速速回师。

陆宁远读完,忙把纸翻到另一面,后面却什么也没有了。

李椹轻声道:“呼延震人马不多,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可既然如此,亳州戒严,是何缘故?急于调军,又为什么?况且此时回师,开封恐怕……”

“狄庆不会来了。”陆宁远道:“留些人……留一万人,一万人在这里,其余……”他声音忽然颤起来,稳住了,一出口却又打起哆嗦,“其余随我去亳州!”

林九思把过刘钦的脉,久久不语。

他不说话,旁人也不敢出声,整个屋里只能听见刘钦一下、一下的大喘。

他喘了这么多日,喉咙已经嘶哑了,每一下吸气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旁人只见他闭着眼,却不知道他此时是昏着还是醒着,只有将目光又落在林九思的身上。

朱孝紧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灼出两个大洞。徐熙却却对他并不识得,收到消息匆匆赶来,见他一身江湖郎中打扮,对他颇有审视之意。反而是军医当中有人曾听过林九思的名字,对他近些年的所为略知一二,屏气凝神,等着他开口。

“毒入肺腑,救不得了。”林九思道。

他话音落后,朱孝登时呆住,徐熙猛地将脸一沉,一个军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左右之人却一时想不起来扶他。

林九思取出药匣,先将什么送入刘钦舌下,又展开一排针,在烛火上面依次烤过,“但既然陛下能坚持这么久,或可尽力一试!”

徐熙拦住他,“敢问阁下打算用什么法子?”

林九思向他看去,一眼就看出他并非医者,不想解释,徐熙却不肯退让,颇有几分威势压来。

放在平日,林九思这时已经收拾起东西转身离开,但神色闪了一闪,到底没有作色,只是道:“要是不信在下,那在下便告辞了。”

朱孝一急,正要说话,徐熙却忽地面皮一翻,笑道:“阁下说哪里话!只是在下也略懂些岐黄之术,却一直未逢名师,陛下中毒之后,勉力略做处置,更不知是否奏效。见阁下胸有成竹,便斗胆请教一二,方才一时情切,将话说得急了,千万请大人恕罪。”

林九思这才知道,原来在此之前是徐熙为刘钦处置的。

他看过方子,那剂猛药虽然凶险,却下得很好,可说是那时唯一的办法。不是他那副药,刘钦未必能撑到今日,当下对他改观了些,这才勉强解释一二。

徐熙听得一怔。寥寥数语,他已听出林九思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但他那法子也实在他揣度之外。

徐熙深知,自己能胜过一般行医之人,但于医道其实也只是初窥门径而已,林九思所说的办法,以他的见解,分辨不出是高深还是胡闹,更定不下是否能将刘钦交到他的手里,当下瞥眼看向几个军医,瞧他们面色如何。

朱孝却在他耳边小声道:“这是陛下亲自请来的人。”

徐熙又怔怔,片刻后道:“那就请阁下全力施为罢!”

刘钦却忽然睁开眼,艰难道:“慢着。”

徐熙见他看向自己,心中一凛,两步抢上前去。

更多的消息一道一道传来,夏人的行踪也已摸清,狄庆出发三日之后,即调军回头,又在亳州外围徘徊不去,既不退军,也不向开封进发,更不像之前那样直薄亳州城下。

他在观望什么?

陆宁远安排好城守之事,将黄天艽部留在开封,整顿兵马,一营一营陆续从城中撤出,自己临要走走时,闻风而至的百姓却跑来拦他。

陆宁远军令严格,这些百姓被拦在军阵外围,进不得他身,只得一声一声喊着。陆宁远没什么反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旁人同他相处久了,知道他不是后者,出言提醒,陆宁远才惊醒一般,见百姓有话要说,下马过去。

一见到他,前排百姓就忍不住跪下,后面的人见了,也纷纷跪倒。

陆宁远一人扶不起那么多人,只能托着最前面的一个老者起来,正要让其他人起身,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老者已经先道:“神君,难道您就要弃我们开封于不顾了么?”

陆宁远晃晃神,没法将夏人动向告诉他们,只得道:“开封是我大雍疆土,既然收复,就不会再拱手让与夏人,请各位父老放心。我虽撤走,留下来的将士们也一定会奋死守城。”

他说得恳切,然而同样的话这些百姓已经听过一次了。当日开封失陷之前,守城的将官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可后来如何?

更不必提商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那里先被收复,后因狄庆大军到来,重又失陷,恼怒的夏人在城中大肆报复,城中惨状早已传开,附近州县都有听说。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