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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孝摇头,“陛下这会儿……睡下了。”他说得委婉,其实刘钦是昏死过去。
从他第一次昏迷之后,纵然军医全力救治,却也没有什么起色,只能眼看着他脸色愈发灰败,每隔几个时辰才能救醒一次。每次醒来,刘钦便抓紧交待一些事情,可是总说不完,很快便又昏迷。
这几次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的时候也越来越短,不只是太医,就是朱孝这般不通医理的,心里也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没人敢说,就是想一想也有罪,朱孝恨不能捶破自己的脑袋,让它从里面掉出去。
“脉案呢?有没有脉案给我看看?”徐熙又追问。
朱孝一愣,不知道徐熙要脉案做什么,本能地有几分疑心。徐熙看见他的神情,急道:“我懂一点医理,脉案和军医开的药方,都拿给我看看!”
他这一声喊得很高,院中其他人本来就密切关注着他和朱孝,竖起耳朵想听他二人说了什么,前面的没有听清,这一句却有些震耳,不由一惊。朱孝也愣了愣,犹豫一阵,转身回屋了,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几页纸。
在他出来之前,屋里来来往往又有几人进出,却都是刘钦贴身的亲卫。
他们在徐熙面前匆匆走过,进去时手里捧着药汤,出来时却是端着浸满了血水的银盆。徐熙向血水中看去,深色的血聚成一个漩涡,将他的心神向深处扯了一扯。
朱孝带着脉案和药方出来,徐熙已等不及了,一把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又从前往后细细重看一遍。
刘钦中的毒不是最烈的那档,可是伤在肩头,心肺中毒甚深,瞧脉象已然是危殆了!他要自己给薛容与写的信是什么?
徐熙头顶上溢出冷汗,一个他绝无可想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摆在他面前,它像是一座大山,要将他压得碎了——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受它不住。
“不、不行……不能这么开药……”徐熙喃喃道。
他拿手指敲着方子,明知道朱孝不懂,还是自言自语般道:“军医不敢开猛药……陛下已经……必须下一剂猛药,才能……才能有回生之机!”
朱孝虽然不懂,却能听懂“猛药”二字,一时瞪大了眼,看向他的两眼又露出狐疑、审视之色。
徐熙却顾不上瞧他,自己说完之后,脸色跟着几度变换,不知在想什么。
朱孝一言不发,转身又回了屋里,这次用了好半天才出来,问:“大人说的猛药是什么?”
被他一问,徐熙却如梦初醒,惊了一惊,竟没答这话,反而沉默下去。
他从小就心性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比别人更快,经商、书画、医理、音乐,只要他肯花心思,一年半载就抵得上旁人毕生所学。
譬如科举,许多人皓首穷经,一生都在应考,从年少青葱一直考到皓首苍颜,也有考不中的,他却只是兴之所至,简单学学,便中了进士,名次虽然不是最靠前的,但也是一考即中。
他说自己对医理“懂一点”,其实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纵然比不过从国中千挑万选出的军医,却也胜过一般医者。他只看了方子,当即明白,因着是给天子用药,军医束手束脚,用药只敢求稳。
他们不是看不出眼下求稳已经没有用了,这样下去,刘钦只会中毒愈深,越来越虚弱,最后无药可救而死,也不是没人知道只有放手一搏才有生机,却无人敢出这个头,无人敢担这个干系。
一旦刘钦不治身亡,核查药方,这几人所开的药都是寻常解毒药物,没有什么错处,也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他们什么责任。但谁如果站出来开一剂猛药,救活了刘钦,固然有功,但一旦不成,怕是就要诛灭九族!
徐熙一瞬间就揣度出了几个军医心中所想,这次却不是因为他心思敏锐,而是此刻在他心中,也有同样的顾虑。
他是知道该开什么药的,未必真的有用,但不这样绝对不行。可他同时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那便是把全族的性命押上,所系非他一人。
他出自东南数一数二的大族,族中人丁兴盛,繁盛东南数省,富甲一方,富贵传流,一旦有失,那系在绳结上的可不是一条两条性命,而是几千条!
旁人不做官了,便是神龙失势,与蚯蚓同,可他不做官,回族经商,只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哪怕什么都不做,做个富贵闲人,侍弄侍弄书画花草,也无不可。
难道他真要将身家性命全都压上,放手去赌一个虚无缥缈不成?
“大人?”
徐熙猛一回神,浑身蓦地一震,没有看他,抬脚往前,呵退门口拦他的士兵,猛地推开门闯入进去。
他不看那些军医,第一眼在床榻正中看到了刘钦,怔怔开口,第一句说得很慢,后面却忽地转厉,“我的方子……朱孝,你记好,马上照方抓药!”
他一味药一味药地说着,眼睛落在刘钦身上。在他身后,记录的却不是朱孝,而是一个军医。他赤红了脸,也赤红着眼睛,嘴唇发抖,手里的毛笔也一下一下颤得厉害。
等徐熙说完,军医拿着方子便要出门,却被朱孝抓住手臂。
朱孝煞白着脸,也没别的言语,看着徐熙一字字问:“我不懂药方……只问大人一句,大人敢担这个干系么?”
徐熙既然走进这屋里,便是将别的都舍了,闻言头也不回,沉声道:“陛下有失,诛我的九族!”
第256章
接下来不知多少日,刘钦好像落入一片漆黑的海,窒息的感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他只在无尽的沉沉浮浮间偶尔把头浮出水面,马上便又跌回深处,极力想要清醒,记忆却只有模模糊糊数片。
清醒时,他好像永远是在大口大口呕血,他自己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二者的边界于现在的他而言是那么模糊,所有的自制都不再起什么作用。他如一片死去的树叶落在水里,既不能飞回枝头,也不可能弄潮踏浪,所能做的只有随波逐流。
那扼在他喉咙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只有在吐血之后,空气才有一丝凉意,他竭力喘一口气,凭着本能又想再喘一口,但马上浓重的血腥味儿涌上来,灌满口鼻,那只手又收紧了。
每时每刻,都像有什么紧紧压在他胸口上面,又像是将他浸在血泊中。肩膀上的疼痛时轻时重,唯有窒息之感从没有一刻停歇。
他愈发无力,好像从他肩头血洞间不住涌出的不是血,而是什么别的,它们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他渐渐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有时他分明醒着,军医却来剜他肩上的血肉。旁人都道他已经昏迷,便趁着这时为他处置伤口,没有麻沸散,肉被刀子一点点剃去的窸窣声就响在他耳边上,他好像咬紧了牙,挣动手臂,怒斥了一声,最后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听着军医低声说:“创口止不住血,已经又烂了一块……”
“这里、这里……腐肉都要剜干净……”
窸窸窣窣的疼痛又起,刘钦跌回那片让他窒息的海里,这次带了几分解脱。
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跨过生与死的边界而在天地之间浮游,暂离开那副日益衰败的、无休止疼痛着的躯壳,竟那样地轻松。
这轻松蛊惑着他、诱惑着他、指引着他,让他一步一步向它走去,他将要推开一扇门、抑或是伸手抓到什么,然后在那扇门后、在他手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他没有如愿,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将他猛地拉回躯壳当中。
刘钦睁开眼,看到朱孝,移移眼睛,又看到徐熙。
看清他的那刻,他恍然明白,刚才的剧痛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心。那只扼在他喉咙上的大手,也同样扼在他的心上,它在那上面抓着、按着、擂着、搅着、要将它搅得烂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这四个逃不脱的字以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于他而言,这是怎样的重量!
刘钦闭一闭眼。床边几人以为他又要昏迷,忙出声唤他,很快刘钦又睁开眼,问徐熙:“给薛容与的信……发出了么?”
他上一次说出完整的话还是三天前,那信不仅已经发出,算算时间,快船轻马,薛容与再过几天就会收到了。徐熙忙道:“是。信件是绝密,陛下放心。”
刘钦点点头,又沉默下去。他不知道是那毒已经侵入了他的脑子,还是身体上的过分虚弱让他的思虑也不比从前,他只觉着昏昏沉沉,要极艰难才能转动思绪。
“秦良弼……来过么?”
“来过。”徐熙马上道,“城守之事,陛下也请放心,万无一失!”
“城中文武……多盯着……不要乱……”刘钦忽地大喘气起来,断断续续,却还是继续道:“夏人……”
朱孝眼泛泪花,简直想要伸手捂住他嘴,请他别再说了。
徐熙忙截断他道:“臣都省得,陛下千万放心,切莫为此多费思虑。狄庆军大部已经回转,只有约万人往开封方向去了。秦帅已经部署好了,绝不会出半点差讹。陛下现在觉着怎么样?喘气时有憋闷感么?”
刘钦摇摇头,却仍是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是平日刚跑过马、发过汗后一样。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气都吸不进来,心跳得也一下比一下厉害,明明躺在床上不动,为何却心如擂鼓、气喘吁吁?
他不愿接受,却隐约明白,这是毒已行入肺中,这脏器不好用了。若是此时把他剖开,不知里面是怎样光景?
是变成了墨色的,还是全都白了?又或者变硬、变脆了么?还能支持多久?
可他毕竟还活着,没办法,他又深深喘了口气,却仍是徒劳,两肺像是撑满了的囊袋,再扩不开一分,想要缩回去却也不能。
“陆宁远呢?”半晌后,刘钦忽然又问。
话音落后,就见徐熙和朱孝两人面色同时一沉。刘钦闭着眼,没瞧见,却从两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什么,睁眼看过去。
最后还是徐熙道:“陆部发来军报,言留了万人守开封,剩下的已经赶来。”
“狄庆——”刘钦最后吐出这个名字,然后又重新昏迷过去。
“陛下?陛下?”朱孝叫了几声,见叫不醒他,神情当中带了紧张。徐熙从被子里摸出刘钦手腕,搭在上面,低声道:“是昏了。”又放回去,掖好被子。
以刘钦现在的情形,谁也不敢保证他闭上眼后是不是还会睁开,所以每每他昏过去,在场之人心就跟着提起。
服了徐熙下的药后,有一天多的时间,刘钦呕血不止,简直像是喉咙让人豁开个口子,从那里面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不可。
旁人甚至不敢将他放平,否则从他喉咙里涌出的血便要沿着气管灌进肺里,只有一直扶着、抱着,让他维持着半坐的姿势,也顾不得他舒服与否,当下只有保命要紧。
刘钦虽然很少恢复意识,但呕吐时每每心腹一震,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发抖,从肩膀一前一后的血洞当中就又要涌出更多血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把扶着他的朱孝染红一半,情形之惨,就是军医见了,也不禁身上一抖,情不自禁转过眼去。
没人敢说,但每人都在心里想着:血这样流、这么呕下去,即便不被毒死,又有活路么?
开这副药的徐熙却什么都没说,在刘钦身边照料了一天一夜,没有合半刻的眼,甚至还曾浅尝过被刘钦呕出的血。中间喂过几碗参汤,都是拿老山参熬得酽酽的,拿勺子一点一点送进刘钦嘴里,可往往不多时就跟着血一起吐出,不知真正进肚的有多少。
一开始从刘钦嘴里呕出的血是暗色的,后来变成了鲜红色,再后来呕血渐渐少了,众人这才在心中暗道:徐熙这法子或许当真有用!却也不敢当真松一口气。
徐熙回去睡了两个时辰,马上又赶回来。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刘钦一定能活。
他这法子固然逼得刘钦呕出毒血,但几天下来,脉象已经愈发清晰——他心脉、肺经中毒颇深,已经一日胜过一日了。解毒的汤药喂了,可最后能有多大的作用,谁也说不好。
若是换了旁人,到这个份上,早已无需救治,只等咽气便罢了。就是一千、一万个人里也活不下一个,勉强救活,日后也难保成个废人,未必能延寿几年,何必苦苦相留,让他遭这样大的罪?
但这不是旁人,是刘钦。别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行!哪怕他们眼看着刘钦因为过度失血,从头到脚除去头发眉毛之外都变得纸一样白,看他伤口处的皮肉从里面翻出来、血和脓把包扎都粘住了,换一次包扎就要掉一块肉,看他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痛苦、压抑地大口大口徒劳地喘气,也不能不拼力救治,像那杆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的弩枪一样,将他的魂魄也钉在他这样一副难以支撑的身体上。
哪怕不掺私情,于公于国,大雍是决承受不住刘钦的死的。更何况……
徐熙颓然坐在床边,眼睛浮肿着,胡子萌出来,后背也弯下去,好像一下子又老又丑,再瞧不见半分俊逸风流。
他看着现在躺在榻上的刘钦,刘钦也同他一样。苍白、憔悴,短短几天的功夫,眼睛便窝得深了、两颊也凹进去,死气在他的额头、鼻尖上缠绕不去,那曾经一度让徐熙心惊动魄的一抹神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那曾经深藏在他心里,被他带去四川、又怀揣到现在的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好像蓦地变成了拓在纸上的画。现在的刘钦,是惨白的脸、干裂的嘴唇、一道道老人般粗重的喘息、裸露的皮肉、豁开的创口、创口外黏黏糊糊的脓包和血痂。可它竟挥去其他所有绮念、妄想,而在徐熙心里占据全部。
徐熙还记得,当初刘钦刚刚提出要亲征时,因为看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之意,他在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对刘钦在倚翠楼瞧向他的那一眼再是念念不忘,为刘缵献计时,也是毫不留情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喜欢许多东西,也知道喜欢要有限度,他喜欢什么,可以为它一掷千金,也可以伏低做小、说尽了好话,甚至可以再付出得更多一些,可一旦超出了某一条线,那便不行了。
所以他听说刘钦要亲征的第一刻,惊讶之外,心中只觉着有几分难以理解,好像第一次知道刘钦竟是这样的人。那时在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妇人之仁”,他几乎要失望了。
什么为重,什么为轻?一国天子,能把什么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换到他头上,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在震怖失措当中,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他被刘钦奋力拉开了。
死亡的阴影从他身体旁边掠过,他活了下来,刘钦却被弩钉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没有办法思考,等回过神来,他便成为了一向被他嘲弄着的那种天底下、史书里最蠢的人。
于是刘钦是美是丑,是英姿勃发还是衰朽破败,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一百种模样,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样子。他为刘钦拿嘴吮过脓血,那脓血粘稠、腥臭、让人作呕,可他抬起头来,把血吐掉,刘钦还是刘钦。
所以他就愈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原谅——睢州围解之时,刘钦并没有给陆宁远下那道进军开封的旨意。
群臣都被蒙在鼓里,除了刘钦本人之外,他和朱孝,是唯二知道此事的人。
第257章
“陛下?陛下?”
刘钦晃晃神,从一潭沉沉的水中醒来,意识恢复的第一刻,熟悉的疼痛、憋闷又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