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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51章

他写信时没有背人,李椹就走到旁边看了看,见信是往行在发的,心里一奇。

告捷的军报早在城破那时便已经发出了,伤亡还没清点、开封城中现有人口、户籍也还没有厘清,这一份捷报内容简单,只交待了战胜经过,是为了第一时间送往銮舆。前一封信刚刚发出不到两个时辰,如何还有未尽之话?

陆宁远写好信,递给韩玉,解释道:“我忽然想起,许多天没有听见呼延震的动向了,须得提醒陛下小心。”

李椹刚才已看过他信中内容,闻言也不奇怪,从桌上取来刚烧好的热茶,为他倒了一杯,“陛下就在城中,能有什么闪失?听说呼延震一条手臂都没了,死是没死,成废人了,估计和阿典那单一样,怕他作甚?”

“不是他,是他那一军最近没有露面。”陆宁远道,伸手去接李椹的水,却被溅出的热茶泼在手背伤口,冷不防没握住,茶杯掉在桌上,磕坏一角,杯中热茶一瞬间铺满一桌。

“大帅!大帅!”韩玉的声音响起,然后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他人已重新出现在门口。

陆宁远但觉心中猛地一搅,脸倏忽白了,只觉头顶发凉,浑身没有力气,直往椅子里跌。

他自己也不知道以为要从韩玉口中听见的是什么消息,就听韩玉下一句话道:“城中几个耆老想要见您,就跪在外面,扶都扶不起来,要不要见?”

陆宁远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血从不知什么地方重新流回他身体当中。“见、见,见……”他喃喃着,想要站起,却没站起来,伸手按住桌子借力,却手上一湿,摸到一手的茶水。

茶水已经不烫了,带着几分温热,沾在手上却一霎时凉了。他收回手,冷冰冰的茶水从手指肚上滴滴答答淌下去,他神思不属,没看见李椹递过来的布巾,下意识把水擦在另一边袖口上,洇出一道手印。

赶走了夏人,开封满城欢庆,即使陆宁远有意降温,但一众将士和满城百姓的喜悦仍从一道道不近人情的规矩网出的缝隙间透出。

陆宁远下令宵禁,于是百姓们在白天就放起礼花,城东城北响声不绝,各家酒肆都爆满起来,从早到晚,街上都人流如织,要等黄昏时士兵们在各个路口驱逐,意犹未尽的百姓们才肯相携着回家。

他们不知道夏人还会过来,不知道狄庆已在路上,但这本就不该是他们忧心的事。陆宁远一面命人加紧修缮攻城中受损的城防,一面让士卒轮番休整,一面反复探听东面的动静。

终于四天之后,狄庆的先头部队兵临城下,一起来的还有从行在传来的一道消息——

呼延震劫破銮舆。

第251章

四天前,收复开封的那日,陆宁远本有可能回师东进,去到刘钦身边的。

从得知刘钦过江亲征的消息之后,滚沸的血就在他身体当中奔腾。他一刻一刻挨着,将自己分成两半,让其中一半死死压住另一半,直到今日。

所以他没有马上撤出开封,就此回到刘钦身边。

开封是中原重镇,于夏人而言,绝不容许有失,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来不可。而且他们劫掠来的金银器皿都在这里,为他所获,出于私情,狄庆麾下众将也一定力主西征,把它们从自己手中抢回。

因此只要他还在这里,狄庆的大军就一定会来。如果他马上从开封撤走去寻刘钦,反会将夏人大部又引到他身边去,把危险带回给他,开封也迟早重陷夏人之手。

一军统率,一举一动,所系非轻。一条军令、一个决策,就是数万人的生死存亡,决定了一城甚至一国命运。

他是知道该怎样选的,知道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他把马鞭指向那唯一正确的答案,麾下众将士也人人佥同此议,都说该这样做。

可是……

入城之后,一片欢腾之中,他反而睡不着觉了。他失眠了四个晚上,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好像有什么啮着他的背,他翻一个身,那东西只顿一顿,随后便又追上。有时囫囵睡着,光怪陆离的画面里,刘钦的身影现出一角,他便马上一惊而醒,一颗心在喉咙口跳。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钦现在还好么?有没有什么危险?夏人虎狼般的眼睛正窥伺在他身侧,刀枪剑戟森森而立,他在其中,有如一只鸟雀扑动翅膀航于海上滚滚怒涛之上,峦叠的海浪卷起他的脚,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他睡不着,又一次走到沙盘前,白天摆好的东西仍在那里。沙盘上不是开封,而是亳州地形,一面面小旗插在上面,他一个个看过去,在心中推算。

夏人收取了外围州县,是为了给亳州施压,但秦良弼大军已经到了,是不可能绕过他而威胁身后的城池,更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攻城的。刘钦在亳州城里,不会直接暴露于夏人的锋刃之下,只要他稍稍爱惜自己,小心一些,不要涉险……

会不会有冷箭、有飞起的砖石打中他?

不,不……刘钦在给他的信中说,他很少去城头,即便要去,也会穿上全副盔甲、戴好兜鍪。以亳州重新加高后的城墙高度推算,在城下,哪怕是夏人当中力气最大的神射手,也绝不可能把箭射上城头,因为城墙脚下还有俞煦的军队。

会不会有奸细献城?

不,不会。刘钦行事谨慎,上一次在江北时就已有了守城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随侍之人他也了解,当是可靠的。城中驻军也有数千,即便有人为乱,也不应当危及刘钦。

秦良弼会不会兵败?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他自己不是,秦良弼也不是。万一他败于狄庆之手,让狄庆突破防线,直逼亳州城呢?

陆宁远想到这里,头顶又凉了一阵,同样想:狄庆会先开始攻城,他会攻城,一旦到了这个时候,不管开封情形如何,他就立刻率军赶回。他只带精锐轻骑,不带器械,不带粮草辎重,最多两天……一天半就能赶去,亳州城池坚固,不会在他赶到前便告破,不会的……绝不会!

他蓦地把手攥成拳头,又放开了,在沙盘旁边慢慢慢慢坐下。沙盘旁点起的烛火吐着荧荧的微光,将其上的一座座小山小丘仅照亮一半,另一半黑得让人心惊。

他于是又点起几支蜡烛,把帐里照亮。呼延震、呼延震……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那一部现在哪里?

他战败之后,元气大伤,所剩的人马不多,也就易于隐匿行踪,但换言之,对亳州这一座坚城而言,也就近乎没有威胁了。可他始终不现身,总不能让人放心……

四个夜晚就这样过去。四天后,狄庆的前军如他所愿,终于来到了他这里,后续部队想来也会陆续从刘钦身边撤离。刘钦真正地安全了。

接到夏人向自己移动的军报,在城墙上远远望见夏人旌帜时,第一次,他竟生出种尘埃落定的喜悦——即便属于他的战事才正要开始。

然后,銮舆被劫破的消息就在此时送入城中,送到他的手上。

这份急报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它不是从行在发出的,而是陆宁远派去那里的斥候传回的消息。

此事发生之后,士兵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回,所以才这样语焉不详,没写明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打开这份急报,眼睛在上面只瞄一眼,四天前那熟悉的晕眩便又砸上他的头。陆宁远晃了晃神,只觉两耳间蓦地一静,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片刻后,擂鼓般的心跳敲在他双耳上,他费力地又向纸上看去,紧紧盯着那上面的“劫破”二字。

击败是“破”,摧毁是“破”,全歼也是“破”,陆宁远猛地晕了一下,却没跌倒,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

半个他已经承受不住,剩下的半个却正是冷静、理智、不出错的。他要再等等,再等等进一步的消息,到时是战是守、是去是留,全看那消息如何。

“夏人还有五十里,是不是派人出战?”旁人还没有看到他手中的急报,匆匆来问,脸上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他们知道,哪怕是狄庆本人亲至,陆宁远带着他们,也一定会获胜。那么多苦战他们都咬牙坚持下来,像这样必胜的仗,自然是人人都爱打的。

陆宁远转向他,又移动目光,看向城下,面色沉沉如深潭一般,不起半分波澜。

“打!通知各部,按原定部署行事!”

在开封城外兵戈相击的同时,刘钦已被抢回亳州城中。

随军的军医都被急召过去,屋外有卫兵把守,行在的几个知情的大臣只得守在门外。

徐熙衣服上还沾着血,已经一天多的时间过去,却还没来得及换下。他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旁边走来走去、焦心不已的大臣如何向他搭话,都没有半点反应,像是一方雕塑。

忽然,他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大步向前,呵斥退门外拦着他的士兵,以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身份闯入进去。刚挥开门,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刘钦竟会受伤,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是一天半以前,因狄庆军已经陆续动身,亳州之围实际已经解了,刘钦便出城劳军。这是他几个月间唯一一次出城,不止是犒劳这些天里在城外苦战的秦、俞两部战士,也是为了将开封已经收复的消息带给他们。

当初陆宁远解围之后,没有马上便赶来,初时大家都不知道他“奉密旨”去了哪里,几日后才得知他竟然去了开封,一时震惊者有、困惑者有,却少有人能知其意。

绝大多数将领,哪怕早已经成名,哪怕打过许多仗,所能看到的其实也就只是眼前一点,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陆宁远易地而处,绝没有胆量、也没魄力在这般情形下做出不驰援銮舆、反往开封去的选择。

即便对他服仰推崇的,对他此举也未必理解,还有人在秦良弼面前嘀咕了几句。秦良弼破口大骂:“你懂什么!”骂过之后,面上神情却有一些怅然若失。

直到开封收复的消息传来,他们才如当头喝棒,如梦初醒,当先生出的反而是难以置信之感,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

陆宁远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有了解释,虽然相隔两地,他却如天神下凡般,将每个人的心撼了一撼。

是能赢的,他们被从大同、榆林的九边重镇赶到陕南、河南,又从这里被赶到江浙。但夏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会败,且会败得很惨。

自己能从夏人手里收复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这样重要的一处要地,就能收复更多,整个河南、然后是山西、山东,最后是故都长安,迟早有一天,都要重入版图。

这一天不在虚无缥缈的极远处,而就在眼前!

他们这些人,舍下父母、妻儿从军,托身于片片白刃之中,所为何来?寄食于军自是有的,希冀着加官进爵当然也有,可总缘孤愤激烈,要试手补一补这金瓯!

刘钦将劳军的赏赐亲自发下,又将这消息带给他们,在场之人,竟有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的。

御前失态,刘钦却并不责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接下来便按规矩,由秦良弼部向天子献俘。

那些夏人俘虏,按例是一概要斩的,不由刘钦亲自处刑,他也并不靠近。他们被一队队推出来,让人按着跪在地上,再过片刻,就要在刘钦、行在一众官员和在场的将士面前被砍下脑袋。

刘钦向他们看了看,心中波澜不惊,既不怜悯,也不至痛恨,转身向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走去,准备观礼。

走了两步,他忽地如有所感,顿足回头,看向一个缺了条左臂的俘虏。

那俘虏也正看着他,被头发、被血污遮去大半的脸上,露出一只绿油油的眼睛,怀着兴奋、怀着刻毒、挟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之意,紧紧紧紧地盯向他。

第252章

呼延震抽出刀来,在火上慢慢烤着。

帐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一个,就连这几天日夜不离他的曾小云也被支了出去,还能听见她在帐外焦急踱步的一串串脚步声。

呼延震褪去一半的上衣,袒露出左臂,那里从手肘往下已经全都没了,空荡荡的,断口处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是这些天新长出的血肉。

时隔多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还没有完全长好,一块块凸起的肉的缝隙间仍能看到暗红色,黑色的血痂满布其上,只要谁在那上面凝视片刻,便会忍不住想要作呕。

那天,他被刘钦军中的火铳炸伤,没多久就失了意识,醒来之后,马上便翻身去看自己左手。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竟不是一场噩梦,左臂处缠裹着一圈圈的布条,上面还浸着血,肩膀、大臂的形状仍是他自己的,从手肘往下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染血的布条在那下面突兀地收了个口。

他呆愣愣地,像往常一样驱动着身体想要活动左手的五根手指,他好像做到了,手指活动的感觉仍在,可看自己那半截手臂,却分明纹丝不动!

他蓦地大叫一声,身上一沉,是曾小云抱住了他。他一把将她挥开,奋力撕扯着左臂上的包扎,几下扯开来,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只有半条。

他像是发狂了一般,使劲抓在那上面,扯烂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掌拂开桌上的瓶瓶罐罐、漆黑的药汁,将病榻上的东西砸了一地,把哭着又一次迎上来的曾小云推倒在地上,大叫声响彻整个帅帐,将在帅帐之外,垂头丧气的士兵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足足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呼延震才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是草原上放牛放羊的出身,可他也是天之骄子,是全军当中最年轻的统率,是草原上的雄鹰。他脚底下踩着的是多少庸庸碌碌的葛逻禄人和多少猪狗虫豸般只能任他肆意宰杀的汉人,他打过多少场胜仗,压服过多少敌人,往后他还要一步一步、一刀一刀升到更到的位置。

陆宁远、秦良弼都会死在他的刀下,刘钦,这个曾经他帐下的奴仆,侥幸从他手指缝间脱走的游鱼,还会被他亲手关在笼子里面呈送给朝廷。他会俘虏南边这个邻居的皇帝,再灭了他们的国,成就一番在大夏前无古人也将后无来者的功业——

可他现在残废了,只剩下一条手臂。

刘钦、刘钦、刘钦!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牙龈间涌出腥气逼人的血来。换药时、吃饭时、空着半截袖管在士兵们面前走过时、还有夜深人静在一阵一阵磨人的疼痛中等着天亮时,他都要念起这个名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将军了,所想的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取胜,而是刘钦,只有刘钦。狄庆的军令向他发来,他只置之不理,问责的使者络绎赶到,他甚至起了索性将他们在这里杀了的念头。

但是没有。他极力保留下最后一分理智,他知道自己还需要这支军队,它绝不可在这时被狄庆收回。于是他向狄庆写了一封密信,然后隐蔽好行踪,将受伤的士卒尽数丢下,整好剩下的残军一路向北摸去。

前面,狄庆和亳州守军的交锋已经开始,呼延震只在远处冷眼旁观着。他是窥伺在暗中的狼,时机不到,绝不会从黑暗当中走出。

狄庆默许了他的选择。即使呼延震明白,他多少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残废,麾下又不剩多少人马,看他无用,才不强令他参与到没意义的攻城战中,也仍是对他有几分感激。可这一丝感激掉在他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恨意里,不过就是水滴入海,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交战还在继续。

原本呼延震是绝不容许别人这自己面前痛痛快快打仗,他却按兵不动、无动于衷的。但他忍了下来,像忍耐着每一日、每一夜的刻骨恨意和冲动一样忍耐下来。

在这日复一日的窥伺中,他旁观者清,反而发现了些狄庆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

那就是狄庆的许多决策,走出中军帐的同时,就也长了翅膀,飞到了雍人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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