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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察觉双手异样,极力压抑着,可越是控制,反而抖得愈发厉害。幸而刘钦无心注意,也注意不到,而正为了他刚才那短短一句话而张口结舌,久久不语。
比起没有皇嗣、没人监国,周章的这一句问话才是他的三寸,才当真说中了他的心事,如果刘钦最后当真败下阵来,也不是为了前面那些劝谏,而是为这一句。但意识到如此,那火反而在周章身上灼得更痛了,几乎不可忍耐。
一下一下难以自制的颤抖中,无可抵挡地,曾经的旧事就这么从天而降,砸落下来。或许是砸在他一人心上,或许也砸中了刘钦,周章不知道,只有紧紧咬住了牙,免得从这张嘴里又吐出只言片语——这时候若再开口,吐出的岂是今日的话?从他踌躇满志、第一次踏入太子府,到如今已有足足十年了!
那是很久之前,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时皇帝要为还是太子的刘钦择一个太子妃,话已经放出去了,群臣都已听说,各自活动起来,声势弄得很大。刘钦却费了好一番气力,不知拂了多少人的好意,顶住宫里多少问责,硬是将这事搅得黄了。
搅黄之后,刘钦反来向他邀功。他若说自己行事如何艰难,周章对他定无好话,但他只字不提,只是又来亲近,煞有介事地和他发下一个决不娶妻的誓言。周章心想,这如何可能?刘钦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颇有几分柔情蜜意地道:“真的。我不负你,这事再难也一定办到。”
周章想说“你要如何,与我何干”,但没说出来。便如一点火星落在袍角上,扑它不灭,还能如何?只能由它燎到自己。火烧在身上,痛何如之,他百般抗拒着,可一日一日,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抵挡得住,铁人也要给烧融了!那一道金锁顿开,砰然落地,无边大火漫过来,这痛苦竟是双份的。
一眨眼时至今日,昔日痛苦竟还有几多?
刘钦放弃一般,忽然软下声音,颓然坐在椅子里面,竟像是向他们告饶了。
“公心自然是有,至于其他……我一身许国,天地可鉴,只有这一点私心,请……请你们允准罢。”
周章脸色陡然一白,只觉什么东西猛压过来,天地为之一合。
“陛下!”薛容与也猛然跪地,大声道。
刘钦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是存了私心!此去江北,陆靖方要救,国家也绝不能乱,各地新政也不可废止。但你们放心,我既然敢去,一定全须全尾回来,绝不以私意误国,有负天下!”
“我意,京营兵只带一半,由俞煦暂领。青阳也随我一道去,北面夏人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联络。”刘钦一件件事安排起来,走到周章、薛容与边上,用全身的力气,从地上拉起二人,“我走之后,政事兵事悉委二公,还望二位勠力同心,共渡此关。”
第242章
“来了,来了,徐大人上楼了。”
一个人进屋报信,剩下的人像得了什么号令似的,纷纷在桌前挺了挺背。
过得片刻,但听得门口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几双眼睛不由都向门口看去。已有人屁股从椅子间微微抬起,下一刻就要将自己弹起来,那脚步却在门口一顿,又往别处去了。
屋中几人面面相觑,有的脸上已不由贴上媚笑的,自己察觉到自己脸上神情,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又恢复了平日在人前时的气度。
这些可不是寻常人,而各个都是中朝大官,往常在旁人面前,哪个不是气度威重,渊渟岳峙,如今端肃起面孔来,就好像一下换了一个人。
尤其互相瞧见别人脸上的神色,就好像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知道别人看自己也是一般,听那脚步走远,各自收了脸上神情不说,还将面孔板得愈发威严。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徐熙笑模笑样地出现在门口,视线在众人身上轻轻一扫,告罪道:“诸位,我来晚了,该罚!”
第一时间,没人起身,众人脸上表情几可说是精彩了。
“母后,您找儿子?”
宫里,刘钦这几日正安排自己走后的一应政事,又亲自过问亲征军备、点检近几月来新营造出的军械,甚至还进行过一次阅兵,正忙得脚不沾地,听闻母亲派人传见,却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过去。
李氏正在用膳,面前摆了一大桌菜,见他过来,便招呼他坐下。
这会儿正值下午,吃午饭未免太晚,晚饭又远没到时间,刘钦心中奇怪,不知道母亲现在是用的哪顿饭,却也没问,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马上便有下人给他布菜,李氏道:“皇儿近日操劳,但也需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才是。”
刘钦应道:“是。”想起自己今日到现在只早上用了一碗羹,这才知道母亲叫自己来竟是专门让他吃饭的,向桌上一看,原来在他来之前,上面菜动也没动,看来不是母亲要吃,这一桌竟都是为他准备的。
他忙起来一向不觉着饿,也没什么胃口,当下却也勉力吃了一些。
李氏不动筷,只在旁边瞧着他用饭,也不出声打扰。
母子俩像这样同桌坐下,不知有多少次,她看着儿子静悄悄用饭时的侧脸,心中想到的却是他小时候。
别看刘钦现在吃饭时慢条斯理,并不着意控制,举手投足间也自有一派矜贵雍容,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但其实小时候可不是这般。
那会儿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哇哇大叫,送进嘴里的饭,掉得满桌都是,两条沾不上地的小腿也没有片刻安分,晃悠来、晃悠去,时不时不是踢到桌腿,就是踢到椅子。吃不几口,就撂下筷子跑出去玩闹,被捉回来,再装模作样扒几口饭,两颗眼珠咕噜噜地转。
李氏家里三代为官,到她这里,不说大富大贵,家训也颇为严格,嫁进宫里,举止更要端庄,不能有片刻轻忽,生下的儿子又是皇子,李氏自然看不过眼,要板他一板。
可刘钦实在年纪太小,不记吃又不记打,况且真要打他,她还有些下不去手。好说好话地同他讲道理,刘钦的道理又比谁都多,说父皇在场的时候,他一定就乖乖的了。
后来一看,居然不是虚言,每次如果刘崇也在,刘钦便像模像样,装得像是个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几次之后,私下没人时李氏便稍稍纵着他了。
一开始她心气高,看见刘钦用饭时弄脏了衣服,就要人马上替他换一件,一顿饭间总要换个两三回。后来被折腾得没了心气,也就败下阵来,用饭时对刘钦弄脏了的前襟、袖口只视而不见,等最后吃完之后再让人替他打理。
刘钦对她这做母亲的愁闷毫无所觉,让两三个人服侍着换完衣服,只扬起小脸对她嘻嘻一笑,前面还缺着两颗牙。
李氏回过神来,刘钦已经用完了饭,正在漱口。青年人的手指修长有力,稳稳托住茶盏送到嘴边,含漱一阵偏头吐出,交给旁人,又拿起旁边的绢布擦了擦嘴,放在旁边宫人手边托着的盘子里。和记忆里的相比,简直端重得像是个假人了,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了这么大。
李氏见他吃完,让服侍的人都下去,终于开口,“雀儿奴,现在没有旁人,你和娘讲,什么将军,能比你这一国之君还要重要?值得你冒险去救?”
停云阁内,已是酒过三巡,一个官员向下人使个眼色,那人会意,弓着身子悄悄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众乐师并舞姬从另一扇门鱼贯而入,有男有女。一人对徐熙道:“大人这一去行军艰苦,为国宣劳,风景人物都不比江南。临行在即,美酒珍馐之畔,岂能少此声色之娱?一直听说大人雅擅音乐,下面人技艺浅陋,献丑一二,还望大人不吝指正。”
徐熙被人轮番敬酒,已吃了许多,抬起略带醉意的眼睛一扫,心里有数,呵呵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停云阁的乐师要是也‘技艺浅陋’,秦淮河上其他家也都不必开了!”
他平日里便总是一副笑模样,醉酒之后风情愈张,一双桃花眼向着那精心挑选的几人看去,显得颇带情意。安排下这些人的官员心中大定,连连称是。
秦淮河畔有名的河楼,原来有停云、擎荷和倚翠三家,尤以倚翠楼人物最盛。后来因着一些缘故,倚翠楼被连根拔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停云阁便从此出一头地。徐熙若说他瞧不上这里的人物,那放眼整个建康,怕也没有能入他法眼的了。
虽然如此,见他肯卖这个面子,周围几人无不感心中熨帖。
在场这些除了徐熙之外,都是没有能随銮驾一道去江北的。在官场上,人人都懂一个道理,那便是皇帝好似天上的太阳,越靠近他周遭就越热,离着越远,就越受冷遇。离太阳近的地里,不管你是好苗殃苗,也不管你播种得是早是迟,庄稼苗都长得比别处更快更高。
今日设宴款待徐熙,也是因为天子北上,所带大臣不多,他算是一个,如此恩遇,足见非常之宠。
众人不知他暗中主持对夏人的一应刺探之事,只当他不知为何得了天子青眼,因此便对他格外热络,希冀到时候能通过他在天子面前牵一根线,免得刘钦像是只风筝,一撒出去就脱手了,把他们这些人落在地上。
只是太明显的话,自不便说,都是混出头来的人,想徐熙也不会不明白,一切都在心照不宣中。席间温度好像也愈发高了,都有人淌下了热汗,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汗巾擦拭。
几曲过后,乐师自发停止了奏乐,按照事先的安排,都拥到徐熙身边。徐熙也是乖觉,含着笑逐一看过,最后留了一男一女在手边上,选剩下的便去给席间其他大臣奉酒,谁也没说什么,都觉理所应当。
攒局的人知道徐熙品性,见他肯赏光,愈发放下了心,招呼一众同僚都凑趣风雅一番。谁知却有一人不肯风这个雅,被舞姬柔若无骨的身体轻贴上来奉酒,竟摇一摇头,挥手挡开了。
众人看去,竟是周章。
徐熙做官的名声不好,这次饯行的宴会,没人想到周章会来。方才在席间,无论旁人如何花样翻新地奉上好话,周章只是闭口不语,好像激流当中的一颗石头,惹得旁人频频看他。
但他位高权重,旁人自是不敢多说,只心中奇怪,不知他今日为什么来,既然来了又为何这番作态。
徐熙自然也早就看到了周章。他倒是好脾气,见他如此,恼也不恼,远远将舞姬招呼到自己身边来,问她:“你方才舞跳得很好,却缺了一样,知道是什么么?”
舞姬恭敬道:“请大人赐教。”
徐熙笑眯眯道:“那便是不会看人下菜。你那杯酒浪子饮得,君子可饮不得。”笑着斜过眼向她一看,舞姬会意,重倒了杯酒便来敬他,“大人,奴这杯酒可是非君子不奉的。”
她话音落后,旁边众人听着颇不对味道,各自心中一紧,下一刻却又听她继续道:“大人也是君子,是酒中君子,奴敬大人一杯。”
她这一番曲折妙语,引得众人哄笑起来。徐熙也笑,就势接过酒,正要喝时,周章却忽地站起,提酒向他走来。
刘钦答:“朝廷大将一时受困,断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况且……”他顿了一顿,抬起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抚了一抚,下定决心,“陆靖方更与旁人不同,对儿子尤为重要。”
李氏追问:“比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还更重要?”
刘钦只怔了一瞬,随后便答:“人要救,社稷也不会有失,人和江山,儿子两个都要。”
李氏微微张开了嘴,被什么猛地一撼,愣在原地。
她在宫里二十多年,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更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便是刘钦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血,在问刚才这话时,她也没将自己搁在秤上,而只推了个虚无缥缈的江山社稷出来。
可刘钦看着她,眼里的目光像是凿下两颗钉子,带着从前好像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沉默坚硬,好像它们是从另一人身上来。对这个她一手带大的亲生儿子,她今日竟才发觉,他一天天长大,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长出了这些为她所不知、为她所不察的血肉。
陡然间,她眼底涌起一道激流,不愿在儿子面前失态,飞快眨几下眼,压了下去。她不知道那突然震撼了她的怨艾是什么,只觉着有几分熟悉,要等到今天夜里赶走照例贴上来的刘崇,独自躺在床上,眼望着头顶一下一下轻摇的帐帘时才隐约明白。
她如今已贵为太后,尊贵与稳固一样不缺,人生如此,按说已没有什么不足了,可有些东西,她竟一生都没得到,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人生数十载忽忽如寄,恍惚间还是青春年少,一转眼便鹤发鸡肤。她已经这样老了。
“雀儿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雀儿奴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
刘钦一愣,“母后之前说,是因为儿子降生时屋顶上有众鸟盘旋不去,等儿子啼哭第一声时才渐渐散开,因此父皇便赐了这个乳名。”
李氏摇摇头,笑了一下,这一笑有些勉强,“那是娘唬你的。是因为你从小话多,一开口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父皇烦你不过,这就干脆给你取了雀儿奴的名字。”
刘钦这才知道自己的小名竟有这样一番来历,却也不知母亲这时提到是做什么。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李氏又道:“娘说这个不为别的,便是告诉你……”她贴近了刘钦,将手紧紧按在他的手上,“什么受命于天,天命加身,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你一定要去,自己要看顾好自己,别让娘担心,知道么?”
周章一步步走来,脚底下有些不稳,微带踉跄,竟让徐熙想起另外一人。
他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周章是他的部堂,上官亲自向他敬酒,他没有不起身的道理,当下忙也站起。
周章平日里滴酒不沾,今日莫名来了这场宴席,虽然没人敢灌他的酒,但他只自己饮了几杯,便有了醉意,这会儿提着酒盏,但见杯中酒摇来晃去,但斟得不满,一时却也并不洒出。
虽然同朝多年,但在场众人都是第一次见他饮酒,更第一次见他大醉,互相瞧瞧,无人出声,只是拿眼望着他。
周章看着徐熙,一双眼睛不知是为酒气所激还是如何,隐隐约约有几分湿意,和平日里大不相同。徐熙却面色微酡,好像对他这反常视而不见,微噙着笑,因着酒气而愈发显得生姿、光彩照人。
“青阳——”过了很久,周章终于开口,“江北局势瞬息万变,你此去随侍君侧,责任至重,还望你……多多小心,多多留意,多多……护持、照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自己被自己一惊,怔怔看着徐熙,徐熙也看着他。周章没说下去,忽地把杯子凑在唇边,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吞了下去。
徐熙仍看着他,像是在思索,又像暗暗观察,杯子在手中慢慢转过半圈,在周章放下杯子重新看向他之前,也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宫里来人,说是召徐熙入宫问对。舞姬见徐熙马上便走,怕他对自己印象不深,他一走之后,两人之晤便只此一次,忙又斟一杯酒,殷殷送到他手边上。
“大人且不忙去。岂不闻:天子呼来不上船。先饮了这一杯,再登天子堂也不——”
她没有说完。便见刚才还含笑望她,眉目含情的徐熙,嘴边已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向她一扫,料峭春寒从几扇窗里一齐迎面扑来,将她冻僵在原地。
徐熙没说什么别的,对众人拱一拱手,告辞之后,便理好袍袖,匆匆去了。
第243章
“可看清了?当真是雍国小皇帝亲自来了?”
狄庆拿着信纸,犹自不信,扯着呼延震派去的信使领子,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来,高声问他。
因着激动,声音太响,那信使但觉两耳轰地一震,加之从没有同大帅这般近过,眼睛恨不能顶上他的眼睛,一时煞白了脸,好半天没答出话来。
狄庆本就关切,见他吭哧吭哧不肯说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来,愈发焦急,将他往地上一搡,“你不快说!哑巴了?”
信使这才磕磕巴巴地道:“我们将军亲眼所见,他说是……应当是真的!”
狄庆把纸往手心里一团,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等人走后,他对左右道:“呼延震亲眼见过刘钦的面,不会认错,他说见到,就是雍国皇帝当真亲自过江了,不是旁的什么人冒名顶替。”
左右果然马上便问:“大帅,那怎么办?”
狄庆刚才初闻消息时,反应那般剧烈,就是因为听说的那一刻,在他心里马上便也升起了这个问题。
一国皇帝御驾亲征,这在雍夏两国交手以来,在两国历史上都还是从未有过的。不说这几年,就是百十年前,他大夏国刚刚立国那阵,雍国那时候也进兵来犯,两国之间打过多少硬仗,但也从没有皇帝御驾亲征的先例。
几十年过去,当年那些列祖列宗早就化成灰了,如今这事落在他手里,他倒一时麻爪,闹不准该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