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坚守,做站不易,广告是本站唯一收入来源。
为了继续访问本网站,请将本站加入您的广告屏蔽插件的白名单。
她这时才明白,刚才那一出定是刘钦的安排,不然凭朱孝这个泥地里刨出来的小鸡崽子,大字不识几个的,哪能经她一问,马上便答出戏名?他懂得什么戏?
看来刘钦的亲征之念由来已久,起码不是刚才刚刚生出的,他分明是在借戏开口,无怪那唱词里尽是铁马金戈。
脸上仍挂着欣赏的笑意,她微微侧头,低声问刘钦:“战事自有国家大将担待,哪有皇帝亲自去打打杀杀的?国家养了他们那么多年,难道到了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全不顶事不成?”
刘钦不像她那般脸上带笑,“江北局势殊为不利,必须儿子亲走一趟,恐怕非如此不能破此僵局。”
他本就生得有几分威容严肃,比年来大权独揽,眉目间又添几分严厉,左右宫人见状,均颇为惴惴,因着戏台上的锣鼓声太响,听不见他母子二人说的什么,只各自噤声,尽量一动不动,免得被人瞧见。见李氏面前茶盏空了一半,却也没人敢在这时前去倒茶。
李氏心中忧急,但多年来的宫廷生活,让她无论在何种情形下,说出的话都能妥善包裹上一层:“娘虽是妇道人家,却也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国事真到了如此地步,竟要皇帝以身犯险不成?”
刘钦恳切道:“国家大事,悉仰儿臣。但凡有别的办法,儿也不会轻言亲征之事。还望……母亲体谅!”
他话已至此,李氏便明白,他是在知会自己,而非求她俯允。她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刘钦也不是摆在龙椅上的萝卜章,他已经决定的事,旁人是制止不得的。
她只好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失……你让为娘的如何自处!”
刘钦曾经与大军失散,又流落夏人之手,之后在江北两年,急坏了她这做母亲的。好容易母子团聚,又大权在手,往后的日子,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抖不尽的威风,再没有别的,刘钦又如何想不开,要去那亲冒矢石之地?
“儿又非亲自上阵冲杀,此去江北,只为收拾人心而已,请母亲放心。”
李氏看他面上神情,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了。但她说话没用,别人却未必劝不住刘钦,便道:“皇帝决心如此,可曾同前朝大臣们商议?”
刘钦答:“儿也是昨夜方才下定决心,尚未告与旁人。”
李氏淡淡地答:“如此大事,急也急不得,还是听听他们如何说罢。”靠回椅背上面,做出一副专心看戏的姿态,不说话了。
刘钦暗松一口气,又坐一阵,戏文却一句没有入耳,过了片刻,借口有事,便先行离开了。
其实陆宁远被围,一开始倒不十分严重。他甚至还凭借着对周边地形烂熟于心,设法在夏人前锋初至时狠狠挫了挫他们的锐气。
刘钦那时本来有几分隐忧,但见他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仍能败夏人一阵,生生在老虎脸上拔下颗牙来,心中反而涌起几分难对人言的骄傲,按例嘉奖了他。这嘉奖当中别的意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后来夏人大军陆续赶到,秦良弼、秦远志却均迟迟没有动作,以致陆宁远后路被截,形势这便翻然一变。
夏人横插进来,江南的粮食便再难供应,陆宁远除非突围得出,否则只有坐困愁城。但夏人大军云集于此,四面围得铁桶一般,盯紧了他,已是匹马不得过、飞鸟不得出,哪怕是陆宁远,到了这般境地,也难脱身。
在这期间,刘钦下书催促,秦良弼只不肯贸然移动。怒极之时,刘钦甚至骂了他一句“当杀”,话一出口便即失悔。幸好当时旁边只有朱孝和赵不语两人,倒未铸成大错。
后来秦远志倒是不折不扣地奉命了,可是救援心切,行军路上被夏人乘衅大败,救是救不得了,还平白地损兵折将。
幸好从两国交战以来,他便败多胜少,败得多了,总有几分心得,兵马损失不算太大,荆襄倒不至有失。
交战时便是如此,谁落了后手,让人瞧出意图、猜出用兵方略,谁便是进也错、退也错。有了他这前车之鉴,对秦良弼行军迟缓之事,刘钦也不好太过苛责了,只好让他相机自决。
而陆宁远所部,当时因他行军太快而暂时搁在后面的凤阳大队军马,现由张大龙、俞涉等人暂领,各有驻防,正需一人统一号令,不然若是零零散散移动,恐被夏人逐一击破。
这人选原本自然是陆宁远,但因着种种原因,坏了之前的部署,他又被夏人隔绝了消息,再难指挥大军。当此之时,刘钦要么从朝廷再指派一员大将,要么将他们交于秦良弼统领,他却私心不愿如此。
须知军权交出容易,收回来难,朝廷上不能有两个解定方,他无意在朝中再培植起一个同陆宁远分庭抗礼的大将,将来出征时互不统属,自然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他自己亲征。
到这天为止,陆宁远同朝廷彻底断绝消息已经整整五日,刘钦虽然常常宽慰自己,旁人不知陆宁远用兵之能,他如何会不知?却也始终不曾真正宽心。
昨天晚上,他好容易睡着,却又夜半惊醒,亲征的念头猛跳进脑子里来,便如昏暗之中瞧见一线光亮,就着这念头想下去,竟有几分豁然开朗。
只是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不比自己还是东宫太子那时候了,现在他凡有举动,无不干系甚重,亲征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将这念头说给几个亲近重臣知道,他们马上便入宫来了。
出乎刘钦意料,第一个求见他的竟然是徐熙。更让他意外的是,徐熙竟会反对。
这是一个聪明人,对朝中的事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他无关的很少置喙。况且亲征之事,刘钦心意已决,不觉着自己会再更改,徐熙莫非看不出么?明知他不会回心转意,还来劝他,吃力不讨好,倒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他压下性子,听徐熙道:“观夏人近来动向,必欲置陆帅于死地,当无可疑。陆帅乃我国之柱石,用兵如神,夏人当中见事明者,必能见此。如今他们不惜动用大军,只围住睢州这样小一座城池,推其之意,恐怕是要趁此机会为日后除一劲敌。”
放在平日,别人这样恭维陆宁远,刘钦纵然心情不豫,总也能为之缓颊。但现在他神色变也未变,眉头压着,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焦躁,没有接这话头。
徐熙便自己又道:“此时陛下如果亲征,恕臣直言……恐怕夏人决心更坚。那时陆帅想要脱身,怕是难上加难。”
刘钦一怔,这一点他之前倒没想过。
他将陆宁远看得越重、表现得越明显,夏人就越觉着自己做得对了,越放不过他去。那他该如何?坐视陆宁远被围,不闻不问么?催促熊文寿趁此时机挥师北上,收取山东?
刘钦定定神道:“我过江之时,不带太多人马,只带一部分京营卫戍。夏人见了,岂会不理?定要将我和陆宁远摆在两头掂掂重量。”
徐熙一惊:“陛下莫非是要以身为饵?”
刘钦不爱这个说辞,“只是一方面考虑而已。我到了江北,夏人定不会无动于衷,只要稍稍有所动作,就足够陆宁远给他自己解围了。江北诸将闻我亲至,也不至再有贻误军机之事。”
好半天时间,徐熙没再说话,只在心里暗暗吃惊。
夏人眼下的举动,明摆着是要把陆宁远攥死在手心里面,同时守株待兔,坐等着前去救他的人,谁去救他,谁便是落在陷阱里了。
平心而论,到了此种局面,为朝廷计、为大势计,应该是对陆宁远置之不理。便如下棋,一两个棋子到了死地,便不可顾惜,由着对方吃掉也就是了,不至于影响全局。兵马只需如常调度,等人死了,再好好追赠一番,也算朝廷忧恤,谁还能说什么?再说陆宁远也未必就会死。
若是换一个人,他必定这样劝刘钦。但被围的偏偏是陆宁远……徐熙知道他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张这个口。
只是刘钦今日所言,实在超出他预料之外。他只知道刘钦要亲征,却不知他抱定的是将夏人吸引到自己这边的打算,一国之君,自处如此危地,是为了什么?
几年前宫变那夜,徐熙人虽然不在京里,对那时的情形却也有所耳闻。听说刘钦曾亲手砍下了皇兄的头,提在手上交给亲兵,让他们拿去平定衡阳王府。
此后杀了王府满门、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的人是他,如今为救一人,以天子之尊以身犯险的也是他。任他自问在看人一道上颇多心得,眼前这天子到底是何等人,他却实在有些摸不清了。
正默然间,宫人忽然低声通报,周章求见。
第241章
周章执掌兵部,他此时求见原不奇怪。刘钦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却也没有将朝廷重臣置之门外一意孤行的道理,当下挺了挺脊背,让他进来。
过不多时,周章走入,脚步比平时更快。刘钦神思不属,也就没有注意,徐熙却瞧见了,抬头看看周章面上神情,果然一派严肃,甚至颇有几分浓云翻卷,可称严厉了。
他想起来,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周章是做过太子师的。
周章快步走近,刘钦闻声,也抬头向他一瞥,便见周章顿了一顿,刚才面上的神情忽地一收,俯身向刘钦行了一礼。
“茂澜也是来劝阻我不要亲征的?”
周章答:“臣忝掌兵部,不能克定祸乱,前线战事颠连,竟至贻忧君父,惊动宸驾,臣罪实大,请陛下责罚!”
刘钦见他并不直言劝阻,反给自己一颗软钉子吃,不由皱眉,有那么一刻,几乎就想顺着他的话头敲上一记,却自知是迁怒,强自忍住了。
“江北诸军一应调动,都是我定夺的,像这等请罪的话不必说了。”刘钦装作没听懂他话中之意,“要是没有别的事……”
周章只得直直道:“臣此来另有要事上禀——亲征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刘钦看了徐熙一眼,“我已经三思过了。否则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还请茂澜教我。”
周章直起身来,正要开口,宫人又来通禀,说是薛容与也到了。
这一会儿功夫,人倒是快来齐了。刘钦心中暗道:他们一起来也好,省得一个个去费口舌。当下便让人传他进来。
周章不愿拉别人的大旗,壮自己的声威,在薛容与进殿之前已先道:“陛下位尊九五,天下士庶仰望,岂可轻易以身犯险?万一有失,对朝廷、对天下如何交代?”
刘钦没急着答他,等薛容与也到了,抬手止住他向自己行礼,把刚才对徐熙的话换个说法又讲一遍,“我此去江北,不为寻夏人决战,京营卫戍也不带太多,一来免得都城空虚,为人所乘;二来夏人见我指麾,定是奔我而来。陆靖方处只要开个口子,以他之能,便足可脱身,凤阳大军重归其节度,前后策应,那时才是同夏人决战之机。”
他虽然说得隐晦,只说自己少带人马,是为了防止京城守备太过薄弱,但周章薛容与两个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未尽之意?一时间均各自惊骇。片刻后,还是周章先整整心神道:“陛下可曾想过,替陆将军解围之后,万一銮驾反被夏人围住,岂有转圜余地?”
刘钦反驳道:“不会如此。夏人深入前线的,只有呼延震等寥寥几支兵马,人数不多,其余大部都在陆宁远处。即便真有夏人调动过来,前面还有秦良弼与凤阳诸军挡他一挡。山东的熊文寿,我也已经发下诏书,命他趁此机会抓紧进军。有他牵制,夏人行事总也要有几分顾忌。”
“观熊彭祖与夏人历次交手,”周章抓住他话中最后一点攻了上来,“似乎守城者多,进取者少。陛下恕臣直言,夏人敢于暂时将大军调离山东,恐怕未必将熊彭祖看在眼里。”
“夏人如果决心下定,凭借轻骑快马,想要绕过前面诸军,又有何难?此等事之前便发生过。万一有一二支人马直犯銮舆,近处呼延震又为肘腋之变,如何是好?”
周章将话说得全无客气,直听得旁边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说上句话的薛容与心中打鼓,此时却也万不能拆他的台,只好在他话音落后,从旁替他缓和一二,以免天子生恼,一番劝谏适得其反。
“陛下,周大人担忧心切,然所说确实不无道理。陛下一身干国之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如今天下事千头万绪,悉仰圣断,陛下乃圣明天子,行事自有鬼神护佑,自然不怕夏人生事,然而陛下一去,国中大事如何定夺?”
“战场上争胜一着,固然是好,然而国事稍有不慎,往往关系一省数十万人、关系我大雍往后数年,臣窃以为不可不虑。愚情区区,贪陈所见,臣所言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刘钦被周章恐吓一番,又被他拿两人共同的改革之业牵绊住,心中只觉被刀剜一下,无奈道:“我如何不知?你们不妨说说,除去亲征之外,江北僵局如何可破?”
周章与薛容与对视一眼。
一旁,从刚才起就没说话的徐熙不由在心中暗暗猜度,此刻他们心中,是否升起和自己同样的念头:把陆宁远弃了,由他去死,再选一大将统率凤阳营的众军,僵局自然就破了。再不济,命陆宁远撇下别人,自己单骑跑回来也好,乔装潜逃回来也罢,左右他武艺高强,如何还拼不回一条性命?
但此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非但他不说,他料定哪怕是周章,也绝不敢说。
周章道:“臣愿领一军,为陛下分忧!”说着向前一步,跪在地上。
刘钦一怔,随后回过神道:“你去如何有用?”言外之意乃是,夏人不会为他改变进军方略。周章带个把人过江,夏人十之八九只会当没看见,仍是要先摁死陆宁远,再顾其他。
周章刚进殿时脸上微露的厉色早已消失不见,这会儿神情看着竟有几分恳切,“只是万一……”
“没有万一。”刘钦道:“我也是亲上过战场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徐熙忽然道:“纵然陛下亲征,像这样救援,恐怕代价也不会太小。”
他不敢直击要害,只隔靴搔痒,将此事关键点破一二分。刘钦看看他,又看看另外两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知道再这样说下去无用,咬一咬牙,同样对他们痛陈肺腑,恳切道:“解督死后,国家可称大将的,总共几人?今日见死不救,坐视陆靖方丧败,明日旁人再做战不顺,一样丢卒保帅。貌似是没有吃亏,可如此下去,天下事还有谁收拾?”
“明明有法子去救,却计不出此,前线将士见了,心中又作何想?岂不寒心?你我平日里总说人心、人心,人心何在!国家有事,我不去担当,只顾忌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坐不垂堂’,这样当国,当得又是什么国?我在江北时,也曾经过危局,却也从没做下过见死不救之事,难道今天坐了这个位置,反倒不如从前么?”
“至于代价——”刘钦神色一厉,“代价再大,我也认了。只要这些人还在,这仗打下去,最后也一定是我胜,我大雍家大业大,总不会为这一点风浪就翻了船去!”
平日里不经事时倒还不显,今日事情到此地步,刘钦心性之刚,实在让人惊叹。这样还如何能劝?徐熙已决心闭口不言了,却不料旁边薛容与默然一阵,竟石破天惊地问道:“陛下未有子嗣,虽有兄弟,又从未参与过政事,万一事有蹉跎,国事付与何人!”
这话一出,殿内霎时安静无声,落针可闻,只能听见数道沉重的喘息声,却不知是谁的。空气一时变得冰冷,绞在一起,蛇一般紧紧缠缚在人身上,只独独不往鼻子里钻,那一道道此起彼伏的喘息便也久久不曾停歇。
薛容与是当真急了,竟说出这般犯忌的话来,徐熙却只觉一颗大石轰然落地,暗道:话掉在地上,摔破了也好,不破不立!
只是他不再开口的决心既然下定,就不会再转念,趁热打铁的事还是留给旁人做罢。再看周章,却好像一时恍惚了,这会儿并不说话。
刘钦上次不听众人劝阻,执意要与夏人开战,过后果然吃亏,这次又同旁人意见相左,争论一阵,不由有几分筹躇。
薛容与这话够得上一句“大逆不道”,却也是实话,刘钦纵然心绪翻涌,却也没对他作色,只是也不为他回心转意,只一瞬间,便又重新硬下心肠。
“我此去不过数月便归,一应国事,在朝有各部大臣担当,有不决者,只管发往行在,来回最多只耽搁数日。”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说来说去,都好像我此去必要遇险、必要败于夏人之手,必要‘蹉跎’?何必将天下事瞧得那么糟——夏人非复之前的夏人,我大雍也不是几年前的大雍!”
“我心意已决,再不更改。今日诸位求见,若是有什么进兵方略,大可直陈,若是只为劝阻,便请回罢!”
“陛下定要亲征江北……“周章忽又开口。他从请战之后,便一直跪在地上未曾站起,徐熙瞥眼瞧见,他伏在地上的两手竟是在轻轻颤抖。
正惊愕间,竟听他道:“为公心耶?为私心耶?”
刘钦忽地一顿,同刚进殿时的周章一样,满面刚厉之色如同锅底的水,一点点收回到鼻子尖上,又“嗤”一声不见。他低头看着周章,周章也从地上抬起头深深看他。
刘钦是为救陆宁远而如此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而陆宁远同他是什么关系,这一点始终无人去碰,无人敢说,但在场几人无不心知肚明。
刘钦当然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爱上旁人,可他爱一个人,便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非要把全天下的好事都搬到这一人面前,不论他自己是太子、是皇帝,竟然都没变化!
周章看着刘钦,从那双眼睛当中看见了曾经司空见惯的、那一把炽烈的大火。这火曾烧到过他,他多少次咬牙忍下,方才捱过,现在它不在他身上,远远烧在别处,和他全无关系,可为什么这翻卷着的热意,仍恨不能将他的五脏六腑灼得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