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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38章

周章在沙盘上,将川北川东一路的几面旗子放倒,导着众人视线往东而去,“以臣看来,夏人之策有三。一是仍和前次一样,进犯荆襄。一者中原腹地,夏人兵力强盛,调动最快,适合率先发难;二者以前次交手经验看来,秦部较其他路防御较弱,易于突破。若能控扼上游,向西可合围成都,向东亦可顺流而下,如前次一般,兵锋直指建康,震荡我朝。”

他所说“秦部”,并非指秦良弼,乃是屯驻江夏的秦远志部。其虽然是开国名将之后,但历数其近年来与夏人交手之战,总是败多胜少,夏人倒有可能将他当软柿子捏。只是从两年前在荆鄂一带同夏人打过那一仗后,雍国便增加了此处的驻军,夏人想必也已侦知,再故技重施,于他们而言并非上策。

周章又继续道:“第二策当是进攻凤阳一带。解督新丧,夏人定以为其麾下帅臣群龙无主,必要试探一二,以定日后进退之策。”

他说着,下意识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解定方死后,陆宁远承继其军,乃是刘钦亲自定下的,无人敢有二言。周章同陆宁远共事过两次,亲见过他带兵、用兵,平心而论,对他是赞许、佩服的。但若以总统中原十几二十万大军而言,他这三九之龄未免太年轻了。统兵的虎符交到他的手里,全国上下都在观望,夏人定也如是,因此夏人行这第二策的可能性倒比前面要高得多。

“夏人第三策,臣以为当是趁此时机夺占山东全境,以连接东西,日后再以此地为后援,对我京城成覆压之势。因其对凤阳等地觊觎已久,天下皆知,此地又曾几经易手,解督死后,军权更迭,我朝廷不可能不对其进犯此处有所预备,夏人可能反而攻我不备之地,行此第三策,同样不可不虑。”

他得知夏人可能要来犯的消息,不比在场众人更早,但蒙刘钦召见之后,只略加思索,便接连抛出这三策,可说是洞察幽微,切中肯綮,设使夏廷重臣在此,恐怕也说不出更多。若非平日里便留心两国战事,又早已苦思过此事,绝不会马上便这般对答如流,直听得在场众人心惊不已,却又不能不暗暗点头,无一处可反驳。

刘钦也暗吃了一惊。他早知道周章于兵事上确有过人之处,却不想江北走一遭回来,竟和从前他所知的又如此不同。一时向他看去一眼,周章却也正从沙盘间抬头,忽地同他视线相对,赞许的话便没出口。

正默然间,陆宁远道:“周部堂所言甚是。臣以为荆鄂加兵之后,夏人除非举全国之兵与我会战,不然应当不会进犯此处,抑或只是仰攻。夏人初起战端,有观望试探之意,如元涅等老将应当不会马上投入战场,主帅当是狄庆或是呼延震二者之一。此二人皆与臣交过手,彼此相知,臣忝掌凤阳大营之后,私以为夏人避开我大军所在,取道山东,似是更有可能。”

说着,他取过插在河北的几面小旗,放在凤阳前面,“至于凤阳外围,定有夏人兵马调动,但恐怕是故作疑兵,欲让我不敢轻动。”又将两面旗插向山东,“山东之地,有半数已落入其手,只海数镇,久战以来,士卒困顿,夏人若取此地,便能对凤阳成夹击之势,下一步便是夺取全淮,于其而言,当是上策!”

他所说与周章可称是一脉相承,说是同一个人换了副喉咙也不为过。如此默契,又是当着刘钦的面,三人彼此瞧瞧,一时颇有几分诡异之感。刘钦右手在左手上轻轻一抚,“不日还会有消息传来,但夏人具体方略如何,当是绝密,恐难预知。依二卿之见,荆鄂当无虑了?”

“若不全面开战,夏人应当不会大举进犯荆襄。”周章将条件谨慎补充上。

刘钦思索片刻。如果是他,已坐拥天下之半,自然不是赌徒,不会在情况未明之下,一开始就大动干戈,想夏帝也是一般打算。看来防御的重点,应当是在淮东。他却没有马上表态,转而又问了旁人。

兵力布置乃重中之重,见事不明,预判错了这点,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就是因一战而亡国,也不是没有先例。就算不到这般地步,一战而败,也难免元气大伤,他这两年的努力怕是都要付诸东流。朝廷本就是偏安东南,败一阵,便弱一阵,恢复中原便更不可得,怎可等闲视之?

旁人不敢怠慢,天子驾前各抒己见,陆宁远只静静看着刘钦。比起平定刘骥叛乱和紧跟着同夏人的那一战时,此刻的刘钦要凝重、迟疑得多了。那曾经在写给他的信件里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消失无踪,现在在他眉宇间暗暗萦绕着的,却是若有若无的忧虑。

如何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便一至于此?社稷的重量,竟这般沉重。亿兆黎元,千里江山,好像只压在他一人肩上——但并非如此的。

等又一个人说完,不待旁人再说,陆宁远从椅子间站起,拱一拱手,“陛下,臣有一策!”

第231章

熹微的晨雾之中,陆宁远又一次渡过大江。

解定方死前对刘钦所上奏表乃是密奏,弥留之际陆宁远虽然在他身边,却不曾与闻。回到建康之后,刘钦却将这份遗表给他看了。

在那上面解定方写,他所统兵将,既有初出茅庐、总发从军的小将,也有多年来拥兵自重、对朝廷调令阳奉阴违的功臣宿将,有些人来是为混口饭吃,还有豪强、亡命、流民……这些人受他暂时羁縻,勉强相安无事,俟他死后,却恐怕人情骇动,这些人不知自己能否见容于朝廷,恐惧之下,易生祸端,叮嘱刘钦千万妥帖处理,万不可过于操切。

刘钦拿着这份遗表问陆宁远:“解督所虑不无道理。你看当如何处置?”

上一世解定方死时,陆宁远虽然已经崭露头角,但也只是一员小将,毕竟不像现在这般受重用,也不曾居如此高位,解定方死后的大军,初时自然不是交到他的手里,而是拆开归另外几个总督辖制。

原本的朝廷干城,陆元谅、解定方先后去世,朝廷上再难有人能有他二人这般威望。至于比他们稍差一些的,不是战死、便是投敌,因此继解定方死后数年,刘缵都不曾再设过都督一职,却是后话了。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陆宁远不假思索地答:“解督麾下众将,除去中间叛逃的,大部分同我都曾共事过,我对他们还算了解,当能羁縻一二。”

他当真不客气。此话旁人说来,大约要用上一句“或可”,他却说的是“当能”。刘钦一时倒未注意到,捉住他话中之意问:“你与他们是旧相识?”

“嗯。”陆宁远道:“上一世的时候认识,对他们的脾性也就知道些。”

“那就好办了。”刘钦喃喃道。

陆宁远性情平和,从不盛气凌人,与旁人少有相处不来的时候。要是再知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到时候对症下药,加上有李椹从旁助益,暂且稳住解定方生前于麾下聚拢起的一众虎将,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初收到解定方的遗表,刘钦自然不敢等闲置之。解定方所说实在是干系重大,是老成谋国之论,绝非危言耸听。在江北抗夏的一众将领,旗面最大、资历最深的便是他,绝挑不出第二个。那些在朝廷南渡时于各地被夏人打散的残兵败将,那些家园隳坏、无家可归,于是便拉起支队伍的流民帅,还有那些志在报国、慨然从军的人,甚至听说还有些亡命,渐渐地都聚拢在他这面大旗下面,他麾下便当真同他自己所说,鱼龙混杂,复杂得很。

要是随便派一个人去代替解定方,一是怕这些人不服,二是怕他们恐惧,三是怕他们和新任长官起冲突,四是怕他们彼此火并,祸起萧墙。但如果是陆宁远的话,如果当真如他所说……

就在他沉思着的时候,忽然,陆宁远摸了摸他的头。

陆宁远回忆起那一天的事,放在身侧的右手虚虚捏了捏,无处着力,最后按在旁边的桅杆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竟有那般胆量,岂有他这样的臣子?便是周公,当年怕也未必摸过成王的脑袋。可是刘钦的神情太凝重了,忧虑在那张明亮的面孔上投下阴影,他瞧着它,便觉心里化作空茫茫的一片,浑身上下每一分力都推着他向前,它们汇聚到一处,他的手就在刘钦的头顶上了。

刘钦震惊地看向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陆宁远忽地难为情了。他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会腾地烧红面孔,但他仍是不敢再看刘钦的眼睛,于是低头吻了吻他的侧颊,手也扶上他的腰。

这让他离臣子的标准相去更远了,他一时却没想到,只是终于把刚才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别烦心,一定没事的。”

他当时可将那片阴影驱散了么?

江潮一道道拍在船舷上,隐隐好像马蹄动地之声,陆宁远回神,远处铁一般的连绵青山已经刺破云雾,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他还未到解定方的大营,凤阳的来人已经迎上来了。船在江边泊岸,陆宁远看向来人,原来却是俞涉。

曾经他与刘钦一道守睢州时,被夏人围困,解定方派来一支援军,就由俞涉统领。解围后俞涉回到凤阳,两边便不再有什么交往。但早在这一世的俞涉识得他之前,陆宁远便同他熟识了。

俞涉本就是牵马而候,见他下船,匆忙伏地下拜。陆宁远扶着他的臂膀,将他带了起来。

俞涉一怔,显然对这份非同寻常的恩遇无所适从。陆宁远没有向他解释,转而问了问凤阳大营的近况。

之前在解定方弥留之际,他曾去过凤阳一次,但是来去匆匆,不及与其他人见面,这会儿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一时之间倒有几分出神。

他对刘钦所说的话,并非为安他的心而有所夸大,几乎每听见一个名字,那人的面孔就从他脑海当中划过。这里面的许多人上一世都曾在他麾下,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样奋力地搏杀,生死不计。俞涉也是其中一个,看着他那张比他最后记忆里的要年轻上许多的面孔,除去亲切之外,陆宁远更又有几分愧疚。

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刘缵已不信任他了,他也对朝廷疑虑重重,李椹、张大龙皆被调往他处,他驱使着从未彼此见过的兵将,顿兵江北,难立尺寸之功,夏人在他面前张起一面铁幕,朝廷的刀剑却已步步紧逼,冰冷的锋刃抵在了他的后心。

他是樊笼中的鸟儿,罾网中的鱼,烈风中的高木,统兵之余,牵马行于江畔,眼望得两军绵延不绝的森森营垒,心与日暮江水两俱茫茫。

在这个时候,俞涉来找他了。

俞涉从军不晚,又有一个兄长在禁军任职,那时在朝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武阶,只是自从被调入朝廷之后,便再没能过江来。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放着好好的京营将官不做,向朝廷辞了官,来到陆宁远军中,还说要从最低级的武弁做起。

陆宁远那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预感,这预感不包括他自己的死亡,却隐约预示着有些事情已无法经他之手实现。对这样一个中道来投、前途远大的同僚,比起感动,他更多的只有惋惜而已。

他让人给俞涉上了热茶,没点头答应他所说,只是同他简单聊了自己的近况,不加夸张,却也不加修饰,想俞涉听完后定能明白。

在他说着的时候,俞涉几次欲言又止,却到底没打断他。幸好陆宁远话说得不长,等他话音落后,俞涉马上便道:“末将心意坚决,陆帅何必赶末将走?”

陆宁远道:“我只是将实情告知于你,军中具体情形,你在建康未必尽知。”

俞涉脸上忽然涌起一种尖锐的神色,像有什么从他眼中扎出角来,陆宁远不知那是什么,只是听他道:“末将不能尽知,却也知道一些……”

“夏人陈兵江北,前面几次出师,劳而无功,唯陆帅有回天挽日之力,在江北苦苦支撑大局,中朝大夫,却尽是讥讽之意,丝毫不以社稷为念,只顾徇私争斗,谗言每入,令人……耳不忍闻、意不能平!”

他在中朝,似乎知道一些陆宁远不知道的事,言语中不觉将天子近臣对陆宁远的弹劾透出一点,陆宁远却未曾追问,正要开口问他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那边俞涉已经又道:“这些人只顾门户私计,置江北千里疆圉于不顾,终日里蝇营狗苟,坐视朝事日隳,膻腥如许,真正做事的人,却成了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盼能剔除出去,他们好‘天下太平’!那是个什么太平?他们太平了,我等的太平在哪,百姓的太平又在哪!”

俞涉说着,嗓门不由拔得高了,两只眼睛现出红色,“末将自从去了京里,刀枪锈蚀了,拳脚撂下了,就连战马都胖了三圈!蹉跎得太久了!许多事情想要说些什么,人微言轻,总没人听……做做不得,说说不得,每日里浑浑噩噩混着日子,心里实在煎熬!要不做点什么,人生一世,末将实不知有何兴味,如果仍和以前一样,那不如便死,也是一了百了!请大帅收下我吧,我虽不才,也愿为大帅分忧!”

说完,他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脑袋伏下去,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敢让人见到。这泪水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陆宁远。

他身在京里,又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许多事情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早、更多。

因此他知道,眼前这位他敬仰已久、这些年来矗立江北苦撑危局、战功赫赫的国家干城,统率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实已经一只脚踏入波谲云诡的风云变幻之中。在他脚下,万丈深渊已经张开一道裂口,绳索已悄然攀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收紧了。什么时候,它猛然一缚——等待在那时的是什么,俞涉不敢想,一想便觉浑身发颤,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

现在,时隔数年,再亲眼见到陆宁远,这寒意陡然化作无穷的悲愤,让他恨不能就地大哭一场。

眼前这个大帅,两鬓间竟已经染上了风尘之色,眼角下、嘴唇边有几道纹路,不深,却是刀刻、风打、霜冻、沙蚀出来的,他才三十多岁!

可朝中那几人呢?岑士瑜一把年纪,仍是养尊处优,衣服上没有一道褶子。崔孝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一张面孔白皙得羊脂一般,看不见半道皱纹。可他们却说什么?说陆宁远屯兵江北,老师靡饷,好大喜功!

从来时他就瞧见,陆宁远衣服整洁,却已十分旧了,帐中陈设也简单至极,说是朝廷大将的处所,谁人敢信?朝廷拨下的军饷,发下的抚恤,多少人过手,从中渔利,他若有心为此,富贵何如?邹元瀚,秦良弼,哪个身在外地,在老家不是田宅千里,在京城不是产业万千?可陆宁远呢,就连件新点的衣服也不肯穿!

朝廷每有赏赐,他转手便分给麾下士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崔孝先呢,陈执中呢,岑士瑜呢?天下之富,可有能超过他三个的!他们有何功于国,只是因为天子信重,便炙手可热,富贵滔天,权势逼人,却来说陆宁远阴养士卒,收买人心,意在不测!

是谁南北驱驰,六师屡出,御虏于前?是谁终日死战,保此江山半壁,解生灵于涂炭,也让他们这些人能寻欢作乐,笙歌管弦,吃饱喝足之后,再于御前进几句取人性命的昏话,以蒙蔽圣聪?

这一片孤忠,竟是被人置于股掌之上,肆意玩弄!这几月来,俞涉心中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在辞官前的最后那些天里,他甚至一连数日都终夜开眼不能入寐,深感若是不做些什么,他恐怕连活也活不下去,他要被什么撕扯开了。

今日见到陆宁远,他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不论如何,不论他能改变什么,能与陆宁远站在一处,他便再无所求,也再无遗憾了。

恢复中原,再造大雍,这些年来这梦想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唯一一个形状,便是陆宁远。这三个字,在许多人眼中是悬崖上的石头,要坠到自己头顶,要把他们的太平世界砸个稀巴烂,但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那样不同!只念一念,便觉心向往之,好像就有无穷多的力气,在前面还有无穷多的希望。

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只为这一个希望而已。国破如此,要是连它也没有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他决不能坐视不理,继续龟缩江南一隅。就是不能解陆宁远于终要到来的危难,同他一起死了,那也是死在他毕生素志旁边,远胜过空老槽枥!

俞涉紧紧咬住了牙,好让自己的眼泪不从眼眶中落下,手背上面却已是青筋暴起。他偷偷抬眼,看向陆宁远,陆宁远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两眼当中,却有什么浓重的东西翻了一翻。

又过一阵,俞涉听见他叹了口气。他不知那一声是从何处叹出的,它却像是一座大山,重重覆压在了他身上,让他深深、深深地埋入地里,大江以北混着多少血与泪的土地呵……

江涛阵阵,陆宁远很快回神,看着眼前面容恭敬,垂首肃立的俞涉,不禁生出些父执般的怜意。

上一世俞涉跟随张大龙兵变,被以谋反罪处死,还牵连得他那兄长一并被诛。陆宁远那时已在大狱,消息还是崔孝先特意来告知他的。俞涉死得可值得么?死时可后悔么?心境可同他一样?如今已无人知道了,陆宁远只知现在翻然一变,俞涉又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只是他,许多已经死了、为他而死、在他之前之后如落叶纷纷赍志而没的那么多人,现在也正等在前面,同他尚不熟悉。还有数日路程,马上便能相见。

一道道江潮滚滚而来,陆宁远向南看去最后一眼,终于将视线投到北面。

他亦是年少从军,眼睁睁看着夏人破关南下,纵横中原,看着朝廷南渡,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却无能为力。他一介匹夫,何等微末,何等软弱,何等无力!麾下只千百人,手中只一杆枪,又能担当甚么?

后来他拥兵十万,终于有一战之力,最后却也无功。两世里他蹉跎过那样多的年岁,煎熬过多少日夜,这样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了!

无论是俞涉,大龙,还是他,无论是狄庆,曾图,还是呼延震,纵然他们本人未必知晓,一切却都已经再不相同了。因为——

东面,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万丈光焰喷薄而出,烈烈辉光洒在他的肩头,也洒在俞涉肩上。在更远处,明光点点,何人不照,风云气愤,鼓荡山河。他自己的两世之志,多少人的心中所向,一江南北多少豪杰黔首所痛恨着的、祈祷着的、期盼着的,于每个夜晚殷殷做着的同一个梦,已从地平线上同那红日一齐升起。它在江海上,在关山后,在他的刀尖和马鞭上,也在他身后重重深深的宫阙里面。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在他怀里,此刻随他的胸口一同跳动着的地方,临行前刘钦新为他写下的字正躺在那里,既不许青山埋他的忠骨,也不许白铁铸什么佞臣。

当日刘钦指江为誓,言“长天江水,俱作证见”,今日他亦如是。他没有说给什么人听,只在心里誓此天地,他此去若不能尽扫胡氛,复此疆圉,便如此水,一去不回!

第232章

呼延震一身红衣,站在宅邸外面,对着满庭宾客迎来送往。面皮已经笑得僵了,皮肉全堆在颧骨上,他便不再笑了,将脸撂了下来,只有旁人走到他面前同他说话,他才勉强再咧一咧嘴。

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按他们葛逻禄的习俗,这种时候就将一个部落的兄弟,还有亲朋好友全叫到自己帐里,杀猪宰羊,热热闹闹地大喝上一整日,也就罢了,谁知汗王入主中原之后,一心向汉,麻烦便多得多了。

他是大夏这几年里面新设的两个异姓将军之一,算不上位高权重,但也是举朝瞩目,适逢他大婚,夏帝就想让他打个样子,私底下向他传话,让他仿着汉人的规矩办。

呼延震虽是军旅出身,从军之前又是个放羊的,却非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可比。他知道夏帝的心思,是想要借着改易衣冠礼制,笼络辖下成千上万的汉人,当即便欣然应允下来,命下人着手操办。

见他如此聪明,夏帝狄志自然高兴得很,却不知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聪明几分。却原来呼延震不仅知道夏帝的心思,也知道朝中一众葛逻禄重臣对夏帝继位以来的种种汉化之举多有不满,早暗中积蓄了一肚子的怨言。

当初摄政王还在的时候,就与汉人交好,许多举措在那些葛逻禄贵族看来,都颇有些偏心,不知到底是按他所说的,是为了拉拢那些仍在观望、未服王化的汉人百姓和士人,还是因为他小时候曾在雍国做过多年的质子。

后来摄政王去世,现在的皇帝狄志独揽大权,仍是因袭此策。那些贵族不敢对摄政王有什么微词,对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皇帝,可就没那么俯首帖耳了,私下里常有议论不说,许多不满已经渐渐摆到了桌面上。

呼延震知道,要是真按夏帝的吩咐,全按汉人的规矩办,夏帝自然高兴,但自己怕就成了众矢之的,搞不好还要沦为将来某种斗争的牺牲品,如何肯做这般得罪人的事?便一面答应夏帝,一面准备,除去一应礼仪学汉人的之外,许多地方都花了心思,同葛逻禄的古制一致。

他妻子曾小云是汉将曾图之女,乃是汉人,婚礼时身穿汉人服饰,是对夏帝的搪塞;他自己乃是世世代代的葛逻禄人,穿长袍、蹬皮靴、背弓箭,则是给一众族人的交代。既要踩红毡、跨火盆、进香叩拜,也要设全羊席、献马奶酒,点火歌唱,一日下来,也算面面俱到,宾主俱欢。

如此忙碌了一日一夜,转天临到中午时候,宾客们才陆陆续续散场。呼延震送走了最后几个人,本以为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正要脱了衣服倒地便睡,下人却来报,说韦大人到现在还没走,问他怎么办。

下人所说的韦大人名叫韦长宜,乃是夏国朝廷中的一名汉人。因为在夏廷还在草原时他便早早投效,因此多年来都很受重用,早就做到了汉人里面的最高官,虽然夏廷中不设丞相一职,但究其所掌,也和宰相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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