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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钦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心里想着什么,便照实说出来。”
“就照实说,那也是不敢有什么不满。”秦良弼不上这个当。
“既然没有不满,那这次你违背我让你持重的命令,贸然挑战夏人,被元涅大败,我按旧例处置你,你也没有什么意见?”
秦良弼睁大了眼睛,过一会儿道:“不、不是……臣……臣……陛下容禀,臣还是有些冤枉的……”
“哦?”刘钦淡淡道。
秦良弼讪讪一笑,“瞒不过陛下,臣当初心里是憋了一泡委屈的……”
刘钦心想:委屈就对了,不然当初睢州被围,你也不会一连多日观望不动,最后要我亲自请你才肯出兵。
“但在江北时候陛下就宽慰过臣,臣心里已经没啥了。至于同元涅此番交手,实在……实在是臣自己理亏。臣以为抓到战机,担忧错过,结果着了元涅的道,也是没有思虑周全。”
“陛下要以此处置臣,臣也没有意见。只是……”秦良弼身体前倾,两手在膝盖上搓搓,“臣后来为着将功赎罪,也很是补救了番,陛下也得给臣记上一笔的。”
说着,他那张方脸一挤,做出几分诚心悔过和隐隐的讨好之色,可惜刘钦瞧不清,闻言只道:“你放心,这一战自然是功过两论,埋没不了你。你为我受过委屈,我也是记得的。”
秦良弼心里一热,脱口道:“陛下……”
当初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刘缵门人为着翦除他的羽翼,离间他与江北诸将关系,曾弹劾过秦良弼,说他救援睢州太迟;又因后来不得已放弃睢州,同时弹劾他和熊文寿有败军之罪。
熊文寿因为在朝中结交甚多,勉强过关,秦良弼则没这么幸运,被降为指挥佥事,算是小惩大诫。
按说他这次降的官职不多,远不及上次,但这等倒霉事落在他身上两次,尤其这次还这样没道理,他那脾气如何忍得?
刘钦怕他出言误事,授人以柄,正中别人下怀,到时候别说是降职,恐怕还有性命之忧,更因为深知此事是因自己而起,秦良弼只是跟着自己吃了挂落,忙连连去信安抚。
他深恼刘缵所为,也恼他父皇竟然就这样不辨朱紫,好容易有个实心任事的大将,却不知好好对待,平白让人寒心,在去信中对秦良弼大加抚慰、勉励,虽然没有一句明说他没做错,却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信的末尾还将他狠狠称赞一番,以古之名将相比,举了三四个例子,从姜太公垂钓渭滨到韩信胯下之辱,再到苏定方一代名将,隋末便已起事,终武德一朝却都郁郁不得志,等到了贞观朝才终于崭露头角,既是劝勉,也是暗示。
他不知道秦良弼读信后作何反应,看他后来的回信,倒是出言坦荡,好像胸怀宽广,全不在意了。后来秦良弼趁着为刘崇送寿礼的时机,偷偷给他运送兵甲,恐怕这几封信便是滥觞。
后来刘钦即位之后,投桃报李,头几件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将秦良弼官复原职。只是这一仗之后,究竟如何处置,他还需要斟酌,一连几日拿不定主意。
正如之前他对熊文寿说的那样,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负分晓之前,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这次他给秦良弼下的是持重的命令,没定死了不让他出兵,秦良弼自以为寻到战机,果断出击,算不算抗命其实两说。
如果他战而胜之,自然没人拿这个说事,只是因为战败,这才有违令之事。处置了他,于朝廷规制而言没有任何不妥,只是下次再有时机,朝廷命令不及下发,秦良弼如果心有不服,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事,坐失良机?
但反之,如果不做处理,秦良弼会不会愈发置朝廷法制于不顾,行止只凭自己?
今日见了秦良弼,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虎臣,今日没有旁人,我便同你多说一些。你与元涅初战不胜,想你自己事后也仔细想过原因。”
秦良弼应道:“是。臣当时糊涂,其实元涅最早那一路兵只是疑兵,刚一交手就觉着不似其他夏人那样强悍,分明是诱敌之计,臣当时立功心切,没有转过弯来。况且元涅大军相隔不远,臣应当更慎重些的。”
当日秦良弼轻战落败,放元涅突破防线,后果不可谓不严重。但两边兵力悬殊,总是不争的事实,罪过也不能一股脑推到他身上。
前些天刘钦已经同陆宁远拆解过此事,见秦良弼想得明白,也不多言,只道:“你这次败得明白,违令之罪也同样明白,按律应当再贬三等,如永固朝故事。但看你是忠心为国,其情可悯,三等可降为二等,这样处理,你心服么?”
“臣……”秦良弼起身道:“臣心服!永固朝时说处分就处分了,从来也人没和臣说过什么,也没听臣讲过。这事是臣办砸了,别说二等,仍是连贬三等,臣也没有二话。”
“嗯。至于你后面的功劳,也不会有所隐没,朝会之上自有说法,你且等等便是。”刘钦知道他这话不是作伪,但他想要的不只是秦良弼对这个处分心服口服,只不过眼下不是好时机,且留个尾巴到朝会之上,效果要比今日更好。
他曲起手指,在腿上敲敲,转了话题,“还有一事,记不记得在江北时我答应你,要彻查北军常年缺饷之事?”
秦良弼矍然一惊,本来正要坐下,便没坐,随后就听刘钦继续道:“回京之后,我便开始调查,只是掣肘太多,形格势禁,不敢深究。”
秦良弼道:“是。陛下在来信当中也同臣说了,臣其实也……也有所估计。其实陛下有这份心——”
刘钦抬手打断他道:“现在陈执中已死,岑士瑜下狱多日,大致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弄清楚了。朝廷当中不日会有大动,虽然迟了些,但你麾下健儿这两年挨的饿、受的冻、遭的委屈,都有个公道给你们,你且多留几日看一看罢!”
秦良弼怔怔说不出话,那边,刘钦却又继续,“当然,我也知道你们要的不是公道,是军粮。我不瞒你,国库的确谈不上充实,要说补齐之前的欠饷,确有困难,只能保证以后足额发放。安抚士卒的事,还要你来帮我办,其他的我来想办法。多给我些时日,决不会是现在这样。”
过了有一阵,秦良弼才明白他话中之意,但感一阵惊愕、一阵不可置信,随后是一口气猛顶上来。他不顾满身盔甲,艰难跪倒,因伏不下去,直身行了一礼,“要是往后能够足饷,北军将士岂不人人欣悦,哪还用得上臣去安抚?臣替他们,先谢过陛下了!陛下可知……”
话没说完,声音当中已经不由生出几分哽咽。
别人他知之甚少,但他自己的兵将自己清楚。士兵们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却经年为国戎行,每遇隆冬盛寒,马无稿草,人也多有冻馁者。以这样的士卒,如何与夏人作战?
但即便这样,该守住的地方他们也还是守住了,不曾让贼兵得计,总算保此半壁江山。可在此之前,多少督抚前来巡察,多少宫使往来宣旨,朝廷如何就能狠下心来对他们的哀切惨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因着刘钦此言,他便多了无穷苦水要倒,可是这些是他敢说的,还有他不敢说的。
那便是朝廷不把他们当人,他麾下将官也就大多不把士卒当人,朝廷发的军饷已经不足,过了他们的手,还要再去几分,或是拿来花天酒地,或是拿来行贿走动,无事升迁、有事脱罪。至于最底下的士卒,就只能不把百姓当人,刘钦当日在睢州所见,只是其中之一。他不敢不管,也不敢太管,甚至就是他自己,也远远称不上两袖清风。
他有时候想,自己这般辛苦是为了什么?让夏人逼到鼻子前时是一个念头,看着这些士卒的惨状时又是一个念头。说来道去,别人瞧不上他,他就也瞧不上自己,许多事情都囫囵过了,也不去想。
但别人瞧得上他时又该如何?
他营中情况,刘钦可是已经尽知了?
他抬起头,先是悄悄的,随后大起胆子,紧紧盯着刘钦面孔。但不知为何,刘钦虽然也正看着他,见他如此,却没有发问的意思,眼神反而有几分……
那大概叫做“迷离”吧?又仿佛是在看着他发呆。秦良弼也不懂,更不知刘钦为何这样看他。他收住口子,苦水不敢再倒了,生怕刘钦听出异样追问下去。
然而此时停下,却也晚了。刘钦察觉他话头生生刹住,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却也多少猜到一点。
对江北各军情况,不止是秦良弼的,还有解定方的、熊文寿的,他即位之后,一早就派人明察暗访,各自摸清一二,只是因为国家多故,事有缓急,始终隐忍不发。今日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便就势道:“你与众将士累年辛苦,我已尽知,即便过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是朝廷负你们在先,皆可既往不咎。”
“只是新朝更始,人事皆与旧时不同。”他话锋一转,“你也看到了,如今京里许多事情都在改,新政的政令迟早发往军中,推行起来,恐怕许多人要吵嚷,到时候可要你虎臣在前面为我担待一二。”
秦良弼身上一震,瞬间明白他话中几层意思,毫不犹豫便道:“陛下待臣等爱养之恩天高地厚,臣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不论什么事,臣定然一力担当,绝不让陛下掉在地上!”
刘钦虽然不知什么叫“掉在地上”,但也听懂了他的心意,因自己眼睛不便,也不多留,点点头又说几句,便送客道:“天色晚了,虎臣在宫里用过夜宵再走吧。”
秦良弼感动道:“是!”顶着一身盔甲费力爬起,然后坐回在椅子上面。
刘钦等了一阵,问:“可是还有话说?”
秦良弼一愣,也问:“不是和陛下一起吃么?”
刘钦顿了顿,放在平时也就应了,这会儿只得扫兴道:“我已经用过了,你自去吧,有宫人为你引路。”
秦良弼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倒是不觉尴尬,只是有几分怏怏。
刘钦听他脚步声远了,忽然忆起陆宁远刚才那道“枕边风”,问明他在哪里,让人把夜宵也给他送去一份。
第198章
又三天过去,刘钦已经能看清近处的东西,稍远一点的,也能分清颜色距离,这才换上一身常服,随陆宁远一起去林九思下榻的馆驿造访。
之所以拖了三天,一是因为他的确公务繁忙,二是他不满于林九思的拿乔,不愿受其所制,由着他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所以特意延宕三日,再去见他。
他存着这个心思,本就不是真心向他求药,大半是耐不住陆宁远的反复缠磨,安他的心而已。
上一世时林九思不曾来过京城,自然也无从替他诊治,他那眼疾虽然时好时坏,情绪激动时、或是身体不好时总要复发,但总归也没彻底瞎了,他就也并不以此为扰。况且两辈子的太医都不曾治好他,他林九思又有三头六臂不成?
不过对这人他倒是有几分好奇,特意出宫一趟,除去陆宁远的缘故外,剩下的一小半原因就是想亲自见一见他。
这人在河南处置瘟疫,活人无数,按说对国家立有大功,最后他却把方子交出,拂衣而去,不曾向朝廷讨过一官半职或是丁点黄白。
一个人若是钱、权都不图,那恐怕所图者便甚大,这样的人,不见当真可惜。况且他是不是有真才实学、陆宁远是不是遭他骗了,平白挨上一刀,也要他见过之后才能知晓。
林九思住在二楼,走上去时要经过一道又高又暗的台阶,刘钦让同样穿了便服的亲卫守在门外,同陆宁远两个人进去。走到台阶前,陆宁远道:“台阶太高,拉着我吧。”
刘钦这趟虽然是微服出宫,但提前两日,宫使就向兵马司打过招呼,兵马司也暗中交代了馆驿老板,除去在附近几条街道外面都布置了暗哨之外,还安排了许多官兵提前住下,既是监视其他客人,也是能在刘钦来的当日控制局面。
眼下馆驿中虽然安静,其实大多数门后都有人时刻关注着刘钦这边的动静,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刘钦不好做得太过出格,便没答应,见楼梯这里没有扶手,就扶住了墙,迈步登上第一级,“不用,我自己走。”
谁知林九思住的馆驿太过便宜,才第二级台阶就和第一级高度不同,刘钦第一脚试探好了,第二脚就迈得不那么仔细,脚尖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又试了试才踩上去。
第三级台阶眼看着更短,还按之前的高度,恐怕要一脚踏空。陆宁远道:“很危险,我背你上去。”说着转身背对着他,就要拉过他两只手。
刘钦不明所以,摆摆手拒绝了,“这么几级台阶,我自己走就行了,何必那么仔细?”
陆宁远又道:“那我拉着你走吧。”说着拉住他一只手。
他无师自通地懂了折中的哲学,先抛出一个刘钦万难接受的提议,刘钦拒绝之后,对另一个提议就没了戒心,闻言果然没再摇头,扶着他慢慢地拾阶而上。
走到一半,刘钦才想起陆宁远右手应当是绑好挂在胸前的,不能轻易活动,刚才居然拿来拉他,但事情已经过了片刻,不好再提,只在心里暗骂他胡闹。
二十多级台阶,两个人一起走倒是很快,到林九思门口,陆宁远先去敲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刘钦但见眼前一亮,有光照来,随后感觉一道人影背光站着,看着身量中等,身材瘦削,脸上好像有一把胡须,看来是个半大老头。
他眼睛不好用,鼻子便格外灵敏,闻见他开门之后屋内没有任何异味,连馆驿走廊里若有若无的洇湿霉味儿也没有,微微拧着的眉头一时展开了。
随后一道声音响起,“这就是将军的那位‘朋友’?请进吧。”听起来三四十岁,年纪倒不是很大。
陆宁远站在刘钦侧面,稍稍落后半步,在刘钦抬脚时小声提醒:“有个门槛。”等刘钦迈过去后才也进屋。林九思看了二人一眼,目露几分审视之色,刘钦看不见,陆宁远因为一直看着刘钦脚下,也没瞧见。
进门之后,刘钦先道:“先生仁心仁术,杏林誉满,着手成春,在下闻之已久,不胜服仰,惜乎先生四海云游,始终缘悭一面。今日幸得一晤,不胜欣喜。可惜在下却目染微恙,不能得见先生。还望先生不吝垂爱,独施妙手,若能使在下重见天日,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他虽然心中对林九思给他诊病并不热切,但场面上总要做好,知道林九思的怪癖,所以并不提诊金或是报答的事。
林九思“嗯”了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阁下眼疾究竟能否治好,也看阁下自己的造化。坐下吧,手腕给我。”
刘钦察觉他似乎语带冷硬,但毕竟还是看病的态度,没说什么,摸索着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腕,搁在桌子上。
林九思的手指按上来。刘钦身上并不冷,因为常年习武,还带着一点热气,但这几根手指搭在腕上,倒比他的皮肤还要再温热几分,一时倒颇为舒适,也让人多了几分信服。
陆宁远忽然问:“如何?先生能治好么?”
林九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另一只手。”
刘钦换上另一只。林九思按了一阵,“看看舌苔。”刘钦依言张嘴。“好了。”刘钦又依言闭上。
自从登基以来,他几乎没有这样听旁人话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林九思又翻开他眼皮,一一查看一阵,靠回在椅子里面,问:“听陆将军说,阁下这双眼睛是被生泽漆汁溅到,导致失明的?”
刘钦点头应是。
“当时曾找大夫看过,一度复明?”
“原本已经好了三年,一直无事,近来心情烦郁,不知怎么又复发了。”
“这三年间,心情激动时是否觉着眼睛不适、眼前模糊?”
刘钦见他说出自己症状,一时沉吟。那边陆宁远却忙道:“是。”
林九思反问:“你怎么知道?”
陆宁远一怔,看看刘钦,“我曾见过他……心情激动时不停眨眼。”
刘钦本能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但想到林九思是大夫,强自忍住了,默认下来,心中暗想,不知陆宁远是说的哪次。
“嗯,倒是有法子医治。”林九思道。
刘钦听到他前面的“倒是”二字,便知道没那么简单,因此也不露喜色,等着他后面的话。
他以为林九思后面马上跟的是“只不过”三字,却听他转而问:“陆将军这两日手臂感觉如何了?”
陆宁远神情关切,也正等着听他后面要说什么,不意话头竟忽然转向自己,不由愣愣,随后答:“伤口处的疼痛减轻了,其他倒没有察觉。”
“把手伸来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