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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这么近,陆宁远自然察觉到了,不知道怎么宽慰他,拿起他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正想不到该说些什么间,那边宫人来报,说秦良弼已经进京,是宣他现在来见,还是等之后再说。
刘钦精神一振,“现在就叫他进宫。”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陆宁远,“对了,在江北时,我看秦良弼对你好像颇有结交之意,你对他却不瘟不火的,我一早就奇怪是因为什么,你们两个曾有什么过节么?”
陆宁远一怔,不知道刘钦是通过什么事发现的,如果不是听刘钦说起,他自己甚至都不曾意识到。他没有即刻作答,想了一想,“只是不热络罢了,并没有什么过节。”
刘钦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这样追问,并非全是因为好奇。陆宁远自不必说,秦良弼却也是他看重的人。解定方已经老迈,不剩下多长时间可活,熊文寿又未必扶得起来,剩下的大将里面,一些他父亲曾用过的老人因常年征战在外,与他没有什么结交,他对他们也就谈不上什么恩威笼络。
譬如一直在四川的那个吴宗义,虽然在他登基之后也和旁人一样上了贺表,但彼此隔着这么远的道路,此人又是功臣宿将,还曾做出过兵谏之事,于刘钦而言,他心思实在难测,因此既不敢贸然撤换下他,用起来却又不全然放心。
剩下的人里,俞涉太过年轻,看不出手段如何,秦远志才能平平,难当大任,想来想去,最可倚仗的,除去陆宁远之外,就是秦良弼最得他心。这两人要是不睦,实非国家之福。只盼秦良弼上辈子不曾做出过什么对不起陆宁远的事来,遭陆宁远记恨至今——
况且要真是这样,究竟要不要重用他,刘钦自己也要掂掇掂掇。
陆宁远答:“之前我下狱时,一些旧部曾找到他,想请他帮我在皇帝面前求情,他没有说话,大约是为了自保吧,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记恨他,只是也难同他再相交了。”
刘钦一时微怔。在他心里,秦良弼古道热肠,不像是眼见陆宁远落难也不发一言的人。
早在几年前,他就因未奉朝廷之令,私自出兵救援另一军而被贬,但即使这样,睢州有难时,刘钦亲去商丘请他,也还是将他请了过来。这次秦良弼败军,也是为寻战机主动出击,才为夏人所乘。他这样的人,同陆宁远该是惺惺相惜才是,怎么会坐视他蒙难而不发一言?
难道后面他经历了什么,以致性情大变不成?
刘钦正要再问,那边,秦良弼已到了宫门外边,过不多时就要到了。
陆宁远站起来,因为半跪的姿势维持得太久,左腿又不便,起来后歪了一歪,被刘钦伸手扶住。待站稳之后,刘钦以为他会乖觉地暂避出去,等了一阵,却始终不见陆宁远动作,忽地恍然,朝他招了招手。
陆宁远弯下腰来,同他浅浅地亲了一下,左手在他额头轻轻抚过,不知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是情之所至,无意为之。
吻过之后,陆宁远直起身来,犹豫片刻道:“你不要……受我的影响。”
刘钦笑道:“嗯,去吧。”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良弼已经走在汉白玉制成的甬道之上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鼻子一痒,顿足打了个喷嚏,因为打得用力,拉了个长音,浑身都抖了两抖。
他小声怪道:“京城是不一样,连风都比江北厉害。”引路的宫人回头瞧他一眼,他马上规矩起来,装作什么也没说过。
他却不知,刚刚吹过他的风,的确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那一道——枕边风。
秦良弼吸了下鼻子,扯扯衣襟,继续往前走了。
第196章
秦良弼没有换上常服,有意身着盔甲入宫,跟在宫人后面,每走一步,身上哗啦啦直响,走出一派虎虎生风。
他自己不知,此时正在平台等待着他的刘钦、和刚刚起身离开的陆宁远也都无由知道,上一世的他在陆宁远下狱之后,其实是替他说过一句话的。
那时他已官居提督,被陆宁远压了一头,但身为武将,也可说是人臣之贵已极,折腾到这个位置,已经够本了。
对陆宁远,他心里又佩服,又有几分眼红,但见他遭难,也没有不发一言的道理,听说之后点来幕僚就要为他捉刀进言,被幕僚劝下。
幕僚问:“大帅以为,陆帅是因何下狱?”
让他一问,秦良弼一惊,心里已有了一个答案,但一万个不愿说出,只道:“想是陛下一时受奸人蒙蔽,没有转过弯来。”
幕僚不肯拿笔,只看着他,嘿然冷笑不语。
过一阵子,秦良弼道:“哼,他军权太大,陛下难免心里嘀咕。但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清楚么?俺看不应当,不应当……”
他没说的是,陆宁远军权大,他军权就不大么?别乌鸦落到猪身上,单看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陆宁远被投下狱,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他如何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况且现在夏人仍在猖獗,两国之间更是无岁不征,就是鸟尽弓藏,也得等等再说,哪有狡兔没死尽,就把走狗烹了的?对皇帝所为,他不敢不满,但这事上总得说道说道。
幕僚仍不提笔,脸上的冷笑收了。
他们两个是二十年的老交情了,现在又没有旁人,说话便可全无禁忌。“大帅,听我一言,这封信旁人写得,唯独你写不得。”
秦良弼问:“为啥?”
“大帅以为,将陆帅下狱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那当然是陛下的意思。”
“这就对了。陛下就是没想明白,前番将陆帅夺了军权,关在家里,那也想明白了。这次放出来没几天,又打进大牢,难道还会让他重见天日不成?”
“放出来后,是用他,还是不用他?要是用他,陆帅心里怎么想,有没有怨望,谁能保证?就是不用他,那十来万的旧部在外,他只要活着一日,陛下就一日不能放心。”
幕僚前倾了身体,凑近过去,看着秦良弼的两眼,压低了声音道:“横看竖看,此番他是必死无疑了!”
“大帅要是个文人,随便说上几句,陛下只当耳旁风,了不得就是随便贬去那里,过几年还能再召回来。但大帅是什么人?解督死后,除了陆帅就是你了,你这时开口,陛下该怎么想?殷鉴不远呐。”
秦良弼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一次一次撼着,一个无比沉重、也无比迫人的东西在他背后忽地现出身形,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战场上,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也不比谁多个脖子,你只要活着,取胜的希望就是再小,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怕他何来?
多少次,他让夏人主力围攻,横下条心甩开膀子,冲上去就是同他们干——“他娘的,不就是夏人么,老子见过,没啥怕的!”
但现在正在他背后的……秦良弼但感骨寒毛竖,一阵恐惧、一阵无力从背后啮住了他。他慢慢闭上了嘴,半晌之后,怒喝一声,碗大的拳头在桌上一敲,一张红木桌子断了条腿,哗啦啦地倒了。
后来那封信自然是没送出去的。一个月后秦良弼入京述职,莫名也被解了军权,虽然非但没被幽禁,反而还被提拔到了高位,每隔一日就能身着绣狮朝服、腰悬金鱼玉带,人模人样地出入宫廷,但他心中实是又恐惧、又愁闷,某天听闻又给陆宁远议出几样新罪,终于忍无可忍,入宫觐见。
他伏在地上叩过了首,起身抬头,口中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那陆宁远——”
他没有说完。刘缵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两把刀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他脖子上面。多少年战场上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有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当即住了口,呆呆地愣在那里,片刻后生硬地转了话题。
于是脖颈下的刀子悄然移开了。
这就是秦良弼唯一为陆宁远说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半句。此后陆宁远此人便从他生命当中彻底消失,在他以谋反之罪被处死、被草草下葬的那日,他也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陆宁远生前打过的许多仗,渐渐都不再被人提起,有些在朝堂上、在国史中被隐去了,有些则被张冠李戴,挂在了别人名下,那时候已经告老还乡的秦良弼也被挂了几个。
他澄清不得,也不去澄清,照单全收,不论别人说什么,都默认下来。他是北方人,老家已回不得了,便在江南的山外青山楼外楼间悠游山水,购置了好几处田产,筑起高楼,携着许多美妾,日日笙歌美酒以自娱。
后来雍夏间又有战事,天使赍旨而来,他抖擞精神,慨然披挂重新出战,行至一半,不知朝议究竟如何,竟然命他将军权交与旁人,就此换帅。他于是又回到山水之间,每日约上三五好友,斗酒游船,欢笑取乐,心中之语从未吐出半分。
直到又十年之后,他已老迈,某日吃醉了酒,仰望得天上大雁北飞,头随之转了又转,忽然,帽子从头顶脱落,掉在地上,他忽然情难自制,指着自己已经秃了的脑袋,对旁人道:“看到了吗,你头顶上戴着这个帽子,就犯了忌讳,人家看不顺眼,就想给你摘了,戴一天,就犯一天的忌讳。犯的忌讳多了,人就不知道在哪啦。”
他当真老了,说的话也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缠夹不清,但话中之意,旁人听来十分骇人。
“摘了好啊,摘了好,今天不摘帽子,明天就要摘你的脑袋!把你像只鸭子似的提溜起来,抻着你的脑袋抹你的颈子,到时候你帽子倒是还在脑袋上,可脑袋就不知道又在哪了。”
“夏人不长眼啊,他没长眼睛,当时没给我这脑袋割了去——”他一手掐住脖子,另一只皱纹密布,却仍是又黑又粗、结实有力的大手在脖子前面作势一划,虽只一个动作,却透出一瞬间的杀气,口中却是颓唐道:“要是当时割了,后来也就不会惹人烦啦。”
他醉酒之后,眼神又糊涂、又尖利,直视着席间一个来探望他的旧部,呵呵笑着对他道:“你说你能打仗,打下多少多少土地,杀了多少多少夏人,有什么用?嘿嘿,嘿嘿,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拿在手掌心上,说你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抬手一指。被他指到的那个旧部已是震怖失色,满面发白,杯中酒不觉洒了一半。
秦良弼好像没看着,打开侍妾惊慌扶过来、想要止住他的手,自顾自地又继续,“听说你来之前,刚又打了败仗、签了和约?是么?是吧!好好的土地,拱手就让给了别人。早知道今日,当初东跑西跑是为了什么?啊?死那么多人,又是为啥?何必战呢,何必守呢!当日建康让人团团围住,就差那一口气……”
建康城守战,是陆宁远成名一战,秦良弼没提他这已经死去多年、半成禁忌的名字,在座众人心中却同时现出这三个字——“陆宁远”!
“那一口气,到底为什么吊住?为什么呀?”
没人说话,只有秦良弼老迈的声音响起。
“呵呵,呵呵……我算是看明白了,人他娘活着啊,没什么是自己的,就是我现在吃的这口饭,喝的这口酒,落进肚里,那是我自个的,但明天又要变成屎屙出来,也没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嗨!不提,不提了,吃,吃,喝,喝!来……”
他像是忽然酒醒,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两只老手哆嗦着,怎么戴也戴不正。侍妾忙伸手帮忙,好半天,终于戴稳。秦良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话,热情招呼着或沉重、或流涕、或仓皇、或面面相觑的好友,极力张罗吃喝,恢复之前的宴饮之乐。
他已过了耳顺之念,儿孙满堂,活也活到头了,这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赐死他。可是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回音。
他不知道是这些好友和旧部刚刚好每一个全都守口如瓶,还是刘缵得知之后,顾念旧情,终于放过了他,抑或是觉着他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不成威胁,便以无言的轻蔑漠然以待。总之,谁也不知原因,他后来还是没出什么事,安安稳稳活到了善终,死后还得了一个不错的谥号,极尽哀荣。
人常说在他坟头上,每有大风刮过,便有战马怒嘶之声。又过几十年,马嘶声终于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树木掩映,绿草如茵,坟头的花年年自开自落,正是那“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但这些事,此时已经远远望见平台的秦良弼自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这个时候,他见马上就要见到刘钦,停下来理理盔甲,正瞧见陆宁远从殿门外出来,一时瞪圆了眼睛,然后撇了撇嘴,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第197章
秦良弼一身全甲,走到殿外,自觉解下刀剑,就要往里走,却被内侍拦住,告知盔甲也要脱下。他愣了一愣,小声打起商量:“能不脱么?脱了俺里面就剩下内衬,咋见人。”
内侍不肯通融,只正色道:“将军且住,御前面圣自有制度,岂能带甲上殿?”
秦良弼瞪了瞪眼睛。
他没有像熊文寿那样一身常服,特意穿了这么一身威风凛凛的盔甲,其实有那么一点自炫之意。
虽然同夏人这仗他前面打得不漂亮,一度落败,但后来几次力战,也算找回了场子,今日顶着明盔亮甲进宫面圣,也是在刘钦面前露一露脸。
毕竟江北一别,至今已经二载,他怕刘钦对他的印象不深,忘了他是一条怎样响铮铮的汉子,这便特意穿得打眼,希望刘钦一见之下,就想起二人在江北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
正为难间,里面,刘钦高声道:“直接放虎臣进来!”
秦良弼精神一振,瞧了那内侍一眼,然后把胸向上一挺,大摇大摆地进了。
说是大摇大摆,其实也只有起头的一段。刚一进到门里,见到刘钦,下意识地,他便像耗子见了猫,不敢大步走了,越往里走,便越觉拘谨,说不上前倨后恭,但步子的确越迈越小。
忽然,殿首的刘钦微笑一下,“给虎臣看座。”
宫人导他到了一把椅子前,秦良弼虽然有时行止粗俗,却也是个颇乖觉的人,哪敢借坡下驴就势便坐,先对刘钦行了一礼,道:“陛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自从江北一别……”
他这开头竟和熊文寿一模一样,刘钦不由再度莞尔。秦良弼一直觑着他的神色,见状底气更壮,继续道:“臣日日想见陛下,惜乎难睹天颜,只能在书信当中,那个,聆听圣诲……”
他这话是事先从幕僚处学的,一早就背诵下来,自觉已经滚瓜烂熟了,谁知到这儿见了刘钦,又有点想不起来。但他也不怕,边背边编,也囫囵了下来,最后以一句问话结尾:“不知近来圣体安泰么?”
“一切都好。”刘钦也有模有样地答道,指指椅子,“以后见我,这么多客套话可以免了。坐罢。”
秦良弼见刘钦不和自己生分,心里一宽,但马上就发觉两人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从他进门之后,刘钦已经对他笑了两下,他便大起胆子道:“这椅子太远,臣挪得离陛下近一点。”
谁知刘钦马上道:“不必。”又解释,“我近来伤寒,不好离你太近,椅子就放在那吧。”
秦良弼一听,想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单手拎起椅子就往前挪了十几步,凑近了刘钦放下,抱一抱拳道:“谢陛下赐座!”然后便自顾坐下。
这时宫人正要奉茶,见状不禁面容失色。刘钦也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没说什么,将他此举默认了下来。
反而是秦良弼坐下之后,想想又道:“陛下安泰,是文武士民之福,就是为了大家,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不过臣看陛下气色尚佳,应当只是偶染小恙,过两天就能好了。”
他久在外任,对京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清楚,又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独领一军,虽然隶属于解定方,但一年也见不几次面,上面无人管束,从来都是他说一不二,因此说话做事就不大注意。
在御前如此,要是让旁人得知,几本都不够参的,偏他自己浑然不觉,反而找回几分在江北时的感觉。那会儿刘钦还只是太子,手底下没几个人,仰赖他仗义相救,才在夏人手中有了一立足之地。
宫人默默放下茶,不敢多说什么,悄声走了。刘钦两手垂下,搁在腿上,左手在右手背上轻轻一抚,“虎臣,你还记得你之前未奉诏令,私自出兵救援鄂王世子的事么?”
秦良弼坐了一会儿,正感自在多了,听刘钦忽然提起这件旧事,不由一愣,答:“自然记得,臣当时被连降三级,好容易才打回来。”
“嗯。”刘钦又问:“朝廷这样处置,你心里作何想?”
秦良弼心道:这是当初太上皇他老人家下的令,这会儿我还能说自己不满不成?便答:“臣违令在先,受此处分,自然是没有二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