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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对刘钦道:“我都会想到那天在城外拉起你的时候。只是一条手臂而已,那天能救下你,我已经……”
他低声道:“已经没有遗憾了。”
“一只手,两只手,”他像说着很寻常的事,看着刘钦,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恳切又认真地道:“你比这些都更重要,更重要的。”
第194章
第二天,陆宁远自去看病,刘钦则见了刚从江北赶回来的熊文寿和秦良弼。
熊文寿一向腿快,到得也比秦良弼更早,刘钦召他入宫,仍是在平台召见。
熊文寿从前虽然也与刘钦相处过多日,但彼时刘钦是太子,与现在这皇帝虽然名义上只差一口气,却是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再见到已经做了皇帝的刘钦,又是在皇宫当中,他还未进门,心里便已然肃穆,一路上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更不必提进门之前先被去了一身刀剑、配饰,又脱了鞋子,虽然只是面圣之前的正常流程,却也像是杀威棒打将下来,让他更添几分小心。
进殿之后,刘钦已然等在那里,端坐在御座之上,比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愈发不怒自威。
熊文寿心里一哆嗦,见刘钦面无表情,不显热络,料想他召自己进宫,不是为叙旧情,多半是要追究他先前顿兵不进的责任,回想起他当年做太子时便手刃成业的事,顿感不寒而栗,脚下走得愈发慢了。
然而路再长总有个头,他走到殿中,伏地叩首向刘钦行礼,“臣……熊文寿,叩见陛下!”
说完,他才想起按照礼制,自己该在名字之前自报官职,只是因为太过紧张,竟然遗忘了。
他虽然身为藩表守将,入宫面圣的时候不多,但平日里多加留心,官场上的规矩和套话还是学了不少,补救般忙道:“自从江北一别,臣与阖州军民无一日不思想陛下英风,虽然圣驾南回,江北草木至今亦知陛下威名,人怀自厉……”
他又继续说了许多,刘钦也不打断,只是听着。等熊文寿口干舌燥地发表完他的演讲,刘钦才道:“平身。给熊将军看座。”
等了这么半天,他只说了八个字,其中六个还是对宫人说的,熊文寿愈发提心吊胆,想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最好的结果也是要连降几等,最坏的……最坏就不知道要坏到什么程度去了。又想刘钦单独召见自己,或许是想给自己留几分情面,免得在朝会之上当众给他难堪。
这么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勉强坐了,坐下半晌才发觉椅子离刘钦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他却也不敢发问,更不敢挪动,只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刘钦开口,却是问:“前番三路军合围狄庆,你迁延不至,后来元涅进逼京师,你却星夜疾驰赶到,是什么道理?”
熊文寿心中一激灵,便待要答,刘钦却原来并没说完,继续道:“急于勤王救驾的说辞大可不必说了,元涅军一时片刻可过不得江。何况三路围剿狄庆,也是给你发过明旨的,顿兵不进,便是抗旨不遵,总要有个说法。”
熊文寿见要说的话被堵死了,神情讪讪,但心思一转,便感刘钦口气虽然严厉,却也是要他说话的意思,整整心神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先前观望不动,确实事出有因。”
他不等刘钦追问,马上便又继续,“狄庆孤军深入,无坚城以为依托,来去自如,岂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占城而守,三路合围尚有几分把握,以其骑兵之利,臣窃以为合围之事不能成功,因此……因此稍有犹豫。因在麻城多耽搁了一日,被夏人小股骑兵抢先烧毁渡口,为修渡桥,便又耽搁,这才一步慢步步慢……当日情形便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说完,他鼓起勇气,向着刘钦瞧去一眼。刘钦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让人不辨喜怒,却轻轻点了点头。
熊文寿知道自己毕竟是赌对了一半,紧绷起来的肩膀一沉,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进宫之前,他在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想,刘钦一定会问及他失期之事,自己到时如何作答?
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夏人,说他们抢在前面烧毁渡桥,耽搁了他的时间,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下属,说他们畏惧夏人,自己虽然几次出示朝廷旨意,奈何他们阳奉阴违,总是故意拖延时间。
说辞有许多,但想刘钦何等精明,当日在睢州,他与成业阵前的几句谈话,过后被被刘钦一一复述出来,那时刘钦甚至还不是天子,此时拿这些胡话诓骗他,自己能落下好么?
他犹豫再三,一直到进殿之后,仍是举棋不定,但临开口时,瞧见刘钦威容俨然之态,心中一凛,又感念他今日单独召见自己,毕竟是非常之恩,他不能太不知趣,终于还是道出实情。
另一边,刘钦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日没有旁人,如果熊文寿肯推心置腹,在御前好好分说,那么即便他真有大过,也可不多追究。反之如果他东拉西扯,将责任胡乱推诿出去,前面几次的帐便要一起算了。
他点头之后又问:“既然你以为这法子不可,为何之前不说?”
熊文寿低头答:“陛下一心要战,臣不敢置喙。”
刘钦这时已能略略看见人脸,却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听他这样说,也想起战前解定方就曾上书反对,被自己置之不理,明白他是想说自己反对也没有用,话中不无牢骚之意。
他也不安抚,即刻又道:“你说狄庆拥骑兵之利,合围难成。但我先前定下此计,就是想他立功心切,等闲不会退走,因此才命三路分进。事后看来,也确实如此。如果你能早几日赶到,焉知合围就不会成?”
“臣惭愧。”熊文寿也答得很快,“臣当时想这三路人要同时到达,才可算是合围,行至半路,秦远志败报传来,臣便进退失据。若是如常上前,恐怕非但不能解围,反而白白以麾下儿郎填饲夏人虎口,因此生了犹豫观望之意。臣……臣一开始实未料想陆……陆指挥竟能以一军与狄庆交手而不败,等臣察觉战机之时,却已经晚了。”
因陆宁远有平定刘骥之功,此时他已被刘钦拔擢为都指挥使,官衔已与熊文寿这老上司相当。熊文寿颇不适应,一句“陆指挥”在舌头尖上转了半天方才吐出。
刘钦又点点头,“你这样说,足见是对我推心置腹,我便也和你说说心里话。”
熊文寿一怔,忙整整心神,前倾了身体应道:“是,请陛下赐教!”
“你担忧前军已败,自己贸然上前会白白增加损失,是老成持重之见。可结果你也看到,秦远志虽败,入城整顿兵马后仍能稍稍牵制夏人,尤其是尚有船只可以水战;而陆宁远,以一万兵马独对夏人,不胜不败,如果彼时有你支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熊文寿不敢再坐,摘下帽子,起身连连谢罪。
“你的担心当然也不无道理。当时秦远志军情况不明,如果他全军覆没,那便少了一个支援,在夏人手上不一定能讨得便宜。如果陆宁远不是那样悍勇过人,即便你赶到了,两军夹击,在夏人手中也未必落好。江北那么多场战役打下来,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了,我也理解你的顾虑。”
从前几个月相处下来,熊文寿如何感受不到刘钦对自己颇多微词,其实心存不屑?就是杀了成业之后,刘钦安抚于他,也是拿捏着架子,恩威并施。好话当然也对他说过,却不曾真正给过他青眼,他非草木,冷热亲疏自然感受得一清二楚。
如今他本就有失期之过,脱不得罪,“抗旨不遵”四个字更是一早就被刘钦抛了过来,因此他早已想到,刘钦对他最轻的惩处也是要当面训诫敲打一顿,却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怔愣难言,说错话道:“殿下……”
刘钦声音不高,听来简直如水一般,难得地对他温词相对,“我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战场上的事,事先谁也说不清楚,就连第二天的事都难以预料,一战就扭转了战局也未可知。我在京城,你在前线,我收到消息总是比你晚上几天,许多情况也难以马上知道,我的一些命令发给你,未必符合实情,你相机而动,与军令稍稍相悖,也并不就是罪大恶极。”
“只是你居高位、统大军、为国藩表,也受国厚恩,行止当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你顿兵不进,究竟是判断以当时的局面,进军绝没有半分胜算,还是存几分想要保全自身兵马的私心,见有借口可找,尽量避免与夏人一战?”
刘钦也不等他答,“至于后来,你星夜驰援京城,赶路太急,以至于马步军前后脱节,一度险些被元涅分兵截断,究竟是因为京城局势已经危如累卵,还是你想表现一番拳拳忠我护我之心,以掩前番抗令之过,彭祖,此事只有你一人清楚。”
熊文寿汗流浃背,讷讷说不出话。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当面数你的罪。你我君臣从江北相识至今,夏人手底下也算彼此扶持过,自与旁人不同。我知道你的行事,你也清楚我的为人,咱们两个就开诚布公地讲:我不怕谁对我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苟利国家,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唯独不能接受旁人以私心误国。”
“殿……陛下!”
刘钦抬手打断他,自顾说下去,“我心中之志,只在‘恢复’二字而已,不知这两个字是不是也在你熊彭祖的心里。权钱荣宠,以你在江北带兵多年的名望、资历,不论你看重什么,都不紧要,也迟早都会有,前提是你不把它们放在最前面。”
“我第一次和你说这些,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因你抗命不进,我要治你的罪,抗击元涅有所斩杀,也会叙你的功。之前没听解督等人的谏言,执意出兵,我也会当着朝臣之面引咎于己,你我君臣,往后各自勉励罢。”
熊文寿一时无言,今日心中震动实是超过他从前四十年的全部。
从进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便察觉比起两年前在睢州时,刘钦似乎变了,以为他是因为做了皇帝,变得威严、严厉,但并不是。比起在江北时,他好像反而少了几分火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他闻所未闻,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从前在睢州,城池已经摇摇欲坠,无论他怎么劝,刘钦都咬死了不肯退走,竟是宁愿死在那也不退的架势,那是他第一次认识朝廷的这个太子,齿少气锐,意气慷慨,但也毕竟在他所能设想的框架之内。如今时隔数年,这一番密谈,他却又第一次认识了他大雍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觉心潮浪涌,头晕目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昏然如不在人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宫的,隐约记得在宫门口遇见了陆宁远。陆宁远为他稍稍驻足,行了一礼,他魂不守舍,顾不上理会,脚下没根般出去了。那边,陆宁远让绷带架着右臂,对宫门口的侍卫点一点头,没有通报,也没有出示腰牌,便迈步转进宫门内。
第195章
刘钦还分不太清人影,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陆宁远来了,在椅子上动动,不再坐得那么笔直。宫人按制在门口通报,刘钦摆一摆手,让人退下了。
等陆宁远走到近前,刘钦问:“大夫说什么?”
陆宁远执起他手,让他摸到自己被缠绕、包裹着,又被悬挂起来的右臂,“他说尚有法子恢复。”
他声音不大,刘钦听来却好像一道惊雷落在耳中,一时陡然而惊,睁大了眼睛面向他。
他原本就不死心,不肯相信陆宁远的手臂就这样因为自己而彻底废了,但在江南江北寻医访药这么久,到底也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之所以不肯放弃,只是尽人事而已,今日终于听见有一个人说有救,他震惊之余,竟是没有半点欣喜之感,反而疑心那个周维岳口中所谓的“神医”是在诓骗陆宁远,也诓骗于他。
刘钦轻轻握着陆宁远被包扎起来的右臂,定一定神问:“他说是什么法子了么?”
陆宁远向他转述,“他说我这条手臂受伤后不能承力,是因为里面的筋络断了,问我能不能接受将手臂剖开诊治。”
刘钦听得一愣,那边,陆宁远已继续道:“我答应了。他给我吃过药,应当是麻沸散,吃过之后……”他犹豫着措辞,“他拿刀割开我手臂,拨开肉,找到里面的什么东西,用牛筋线缝了一阵,用什么水浣洗了伤口,又杀鸡取了鸡血涂了一点在上面,之后又做了点什么,然后就帮我将缝上了。”
刘钦听来,只觉陆宁远说的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陆宁远是在骗他,第二反应是觉着不会。但陆宁远如果没有骗他,那他所说就是真的,一时间,刘钦甚至不知该怀疑陆宁远是在说胡话,还是该相信他说的这些东西。
他沉吟良久,问:“你说他剖开你胳膊,在里面缝针?”
陆宁远答:“是。”
“你怎么看到的?”
“我服药之后,身上觉不出太痛,但还是清醒的,就看着他怎样做。”
“缝完之后,他又把在你身上剖开的口子合上了?”
“是。”
刘钦更觉难以置信,但想此事稽诸史册,也不是没有先例,一时倒稍稍信了几分,又问:“那你手臂现在能受力了么?”
“现在还不能。”陆宁远答:“一个月之内,要每隔三日找他换外敷的药,一直到伤口结痂。他还教了我复健的法子,说大约三个月后可以活动自如。”
刘钦听他现在所言还算靠谱,眉头拧了一阵,不出声,半晌后问:“你怎么……他说要剖开你手,你就给他剖了?”
陆宁远答:“我想他既然是周大人的朋友,应当不会害我。况且只是再挨一刀,应当也不会变得更坏。”
刘钦这会儿才知,虽然陆宁远从未说过,但其实他心里也是十分盼着这只手能够复原的,不然也不会连这样的法子都敢尝试。
陆宁远伸手过来,按了按他的眉毛,他轻轻抓住了,握在手里,问:“你让他缝合好后,就自己下地乱走了?”
陆宁远答:“出血不多的。”
刘钦仍感难以置信,要不是眼睛一时看不见,真想拆开陆宁远的包扎亲眼看看里面。
今日给陆宁远看病的大夫名叫林九思,因为他拖延得太久,刘钦在百务缠身之余也抽空让人调查过他。若是以报告给他来的那些内容来看,“神医”二字确实是名不虚传。
林九思云游天下,居无定所,因此搜集他的消息殊为不易,就是搜集到的,也往往真假难辨,少有可两相对照的。
关于他的传闻当中,有说他曾几次治好过所有人都认为必死的人的,也有说他曾预言过看上去体魄强健的人命不久矣,而那人果然如他所说患急病而死的,还有些则更加神乎其神。
民间传说,往往因着一传十十传百,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刘钦并不怎么相信,但林九思还做过些别的事,让他不由沉吟。
约八年前河南大旱,旱灾之后又是蝗灾,蝗灾之后又是瘟疫,迭降大祸,百姓颠连。地方官府上报朝廷,朝廷也并非没有做事,因中原乃是根本,不敢轻忽,很快就拨款赈济。但瘟疫散播难止,许多村子里常常一死就是一片,城里一开始还暂且无事,后来也开始控制不住。
地方官几次呼救,朝廷也几次派去官员处置,还从太医院里调拨了些太医,也征调了药材,却仍是收效甚微。据说那时林九思曾只身远赴河南,身入乡间,冒着染病的风险一一查看病患甚至死者,手调汤药,活人无数。后来瘟疫得以控制,据说就是用了他的方子。
刘钦让人调来相应资料,两相对照之下,确认此事应当无误,不是讹传,对这个林九思难免高看一眼。虽然他架子极大,引他不满,但他还是让陆宁远去找他碰碰运气,就是这个缘故。
如果他当真治好了陆宁远的手臂,让其恢复如常,刘钦想,不管他要什么,自己都能给他。
他曲起手指,在陆宁远左手背上敲了片刻,问:“对了,你有没有让他给你看看肺疾和腿?”
陆宁远一愣,“没有。”他握着刘钦的手,手心有点发热,“我和他说,我有一个朋友……眼睛因药失明,想请他看看。他答应了,说明日可以去馆驿找他。”
刘钦哼了一声,“我?我就不必了。”
林九思的规矩他知道,越是身份尊崇,他越是不肯给看病。要论起这个,那么天底下林九思如果只不给一人看病,这个人也是他无疑。
他这个天子,何必为着区区一个诊断,就上赶着拿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莫说他只是一时失明,已经见好,就是当真完全瞎了,遍求名医,也不会去找这个林九思自讨没趣。
陆宁远道:“我没和他说你是谁,你换一个身份,也去让他瞧瞧吧。兴许能去除病根,这样以后就……就没事了。”
刘钦摇头,郎心似铁。
陆宁远用力在他手上握了两下,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声音一矮,从他头顶移到了身侧偏下的地方,“去看看吧,好么?”
一阵怪异之感袭来,刘钦迷迷糊糊,险些一松口就要答应。
他没张口,陆宁远也没再说更多的话,却一直半跪在他身侧,无声地磨着他。过了好一阵子,刘钦心软,抿了阵嘴,道:“过几天的吧。”
“嗯。”陆宁远马上应,“那我一会儿去和他说。”
刘钦心想,随便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就行了,还要你自己过去,学刘备三顾茅庐,“此人可就见而不可屈致”么?那也得看看他是不是诸葛亮。又想如果不这样,估计那林九思又会拒绝,心下一阵反感,更不愿去看病,但答应了的也不好反悔,只自己默默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