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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满心忌惮,怀疑陆宁远要对自己不利,现在想来,倒是颇为对他不起,不知他那时该有多么忧心。
陆宁远“啊”了一声,随后连连道:“太好了!”声音当中颇露惊喜之意,倒和从前带他看过大夫后一样。
刘钦知道他这高兴不是作伪,微微一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上。
陆宁远愣了愣,随后把为他擦手的湿布巾递上去,引得刘钦也是一愣。陆宁远见他这幅神情,愈发怔愣不解,两人相对愣了片刻,陆宁远忽然会意,把布巾拿开,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刘钦不由莞尔,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两下。
陆宁远不知道,在他失明的这些天里,他其实从不敢真正睡熟。朝廷之上暗流涌动,后宫之内,他父皇也是他心头一患,而他偏偏又看不见,黑暗当中,仿佛四处皆是虎狼窥伺着的眼睛,风刀霜剑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相催,不知从哪里就要射来一支冷箭,将他钉死在他一路走来、好容易刚刚坐上去的王座上。
但是在这个夜里,他靠在陆宁远身上,被他轻轻环过、笼在怀里,那些窥伺着的眼睛,便好像逡巡着不敢再靠近,那些刀枪剑戟,也尽数被隔绝在外。它们叫嚣着,犹豫着,随后终于还是含恨收拢了爪牙,在黑暗当中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陆宁远天下名将,武艺绝伦,有他在侧,有何可忧——平心而论,刘钦自觉从未这样想过,但潜意识中的松一口气与有恃无恐,在他清楚意识到这念头并暗暗唾弃自己之前,就不讲道理地让他安然睡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睡得这样安稳,没有一夜当中惊醒、摸向枕头下面暗藏的匕首。睡醒之后,除了腰背不适之外,他但感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展,迟迟不能复原的眼睛在今日忽然瞧见一丝复明的曙光,不知道和这是否也有关系。
他站起来,展开双臂,让陆宁远为他更衣。
晨光从窗棂间照入,透过他的耳朵尖,将那里照得好像透明一样,那一双黑色的瞳孔被光映在里面,闪烁着澄澈、细碎的光,绝不是混沌的样子。陆宁远一时有些恍惚,不知眼前之景是不是真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在这里,手拿着衣服轻轻搭在刘钦肩上,有一会儿没有动作。
刘钦朝他偏一偏头,还没说什么,忽然有人急匆匆闯入进来,在刘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刘钦面色大变,摸索到两只袖子,一齐穿入进去,将衣服往身上一拢,暗扣都顾不上系,急道:“腰带呢?腰带!”
陆宁远忙替他穿衣,问:“怎么了?”
刘钦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叔父……鄂王叔快不行了,我去看看他。你……你也一起来。”
刘钦取消了朝会,急匆匆赶到鄂王府上,不让人扶,自己跳下轿子,循着记忆便往前走。
鄂王府的下人见到皇帝銮舆,方才跪倒一片,还未起身,见他风风火火便往里走,一时来不及站起引路,只愕然瞧着。
众人不知他眼睛有恙,见他直直便往池塘中走,吓了一跳,但离得稍远,一时阻拦不及,只有纷纷道:“陛下!陛下!”
幸好陆宁远一下轿就快步相从,拖着瘸腿到这里总算追上,赶在刘钦一迈步踏进水里之前拉住了他,低声道:“这边。”
刘钦神情动动,对他道:“你走在我边上。”
陆宁远松开手,在他身侧拿脚步声引导着他。鄂王府的下人也反应过来,忙也起身跟上。
刘钦一路走到刘靖的卧房,两个侍女见了他,连忙伏倒,刘钦挥一挥手让她们自去,慢慢走到刘靖床边,叫他:“叔父!”
刘靖此时已是靠参汤吊命。这一番奔波,毕竟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心血,回京一日他便彻底一病不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放心不下刘钦,这才让人去宫中请他过来。
刘靖应道:“嗯……你来了……”
现在的他眼窝深陷,脸上呈现出将死之人诡异的青黑色,一张口,便有细细的涎水从嘴边淌下。侍女手握着锦帕,却因刘钦在床边,不敢上前擦拭,涎水便淌进枕头里面,洇湿了一小块。
刘钦却看不见,只是听他声音虚弱,又叫了一声“叔父”,坐在床边,摸到他的手握住。
刘靖的手已经凉了,此刻他只有胸口间还有一团热气,想来等这团气也散出去,人便要真的去了。刘钦心中一酸,握得更紧。
刘靖道:“雀儿奴,叔父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你父皇……你……你那眼睛……”
刘钦怕他饮恨而殁,便道:“叔父放心,侄儿的眼睛已经大好了。”
隔这么近,刘靖看进他眼睛当中,如何看不出他视线并不在自己脸上?听他这样说,更觉心痛如绞。
刘钦这样轻的年纪,又生当如此乱世,刚刚登上大位不久,眼睛却看不见了,他这做叔父的,岂能不忧愁入骨?自己死了之后,刘钦又该如何坐定这天下?
他胸口一梗,忽然喘不上气,刘钦茫然不知,陆宁远从旁瞧见,忙越过刘钦上前来,托着刘靖的头扶起几分,以手揉他胸口。
刘靖吐出一口粘痰,急喘一阵,这时刘钦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瞒不下去,将手放在他胸口上面,低声唤道:“叔父……”
刘靖流下两行老泪,重重应了一声,“哎!”
他看到陆宁远也在,昏花的老眼擦起两簇亮光。
早在陆宁远小的时候,刘钦就曾带他来自己府上玩过几次,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对这个被刘钦十分看重的年轻人更多了几分了解,见刘钦携他过来,如何不知其意,向着刘钦轻轻点头,“靖方是……国之良将,你要……好好待他!”
若非陆宁远本人在侧,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应当是“好好用他”。他虽然不是皇帝,但身为皇亲,又在刘崇身边多年,帝王心术也早潜移默化,即便将陆宁远当子侄看待,颇有欣赏之意,但在临终之时,也但有权衡而已,难免有几分冰冷。
“那个薛容与……”刘靖又喘两口气,“也可以用……只是……你要把握住他!”
刘钦应道:“侄儿明白!”
“这一战……没关系……你不要灰心丧气,休养……休养生息,深根固本……内有强臣,外有良将,我大雍并非无人!早晚……早晚……”
他抓着刘钦的手愈发用力,“早晚有恢复那日!可惜叔父,叔父看不见了……”
刘钦两眼一热,眼泪陡然落下,“叔父放心,侄儿身在之日,必能克复中原,复我大雍江山!若……若叔父营魂有识,必能得见那一天!”
刘靖两眼当中也淌下累来,从枕头上奋力抬起头,重重点了一点,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先出去。”
陆宁远领命去了。
等他走后,其余侍女也被赶走,屋里只剩下叔侄二人,刘靖低声道:“小雀儿奴,叔父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他在刘钦这只小雀面前自比大鸟,可刘钦伤痛之下,心神皆乱,对他这临死之前的诙谐无法体察,自然也就更想不到他这故作诙谐是为后面的话预做铺垫,只是听他又道:“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叔父知道,你对你父皇……颇有些微词,近来他也做了些事,他,哎……叔父就要死了,只要你答应一句——”
他紧紧抓着刘钦的手,两只老眼当中,忽然照出凛凛的光来,“无论何时,你都要记着,他是你的父亲!你肯答应,叔父才能……才能放心地去……”
刘钦一怔,随后应道:“是……叔父放心,刘钦绝不敢,不敢不尽孝道。”
刘靖这才松劲,跌回枕头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刘钦心里一沉,叫道:“叔父?”
刘靖应了一声,笑了一笑,又滚下眼泪,低声喃喃,“我所生一子不忠不孝,我这把老骨头能在临死之前做一点事,也算……也算对得起祖宗社稷了。”
刘钦心里一酸,知道他是想起了堂哥刘绍,听他那“不忠不孝”四字,似乎是隐隐知道些什么,却也并不发问,只是道:“叔父……此次平叛,要是没有叔父,侄儿当真不知如何措手。叔父实有大恩于侄儿、有大功于国,无愧先祖,也无愧子孙。”
刘靖摇摇头,悠悠叹一口气,鼓起最后的力气道:“雀儿奴,让叔父看一看你……”
刘钦凑上前去。同小时候许多次一样,刘靖冰凉的手在他脸上缓缓抚过最后一下,然后便就此落了下去。
第193章
因刘靖之死,刘钦原本有了几分起色的眼疾重新转剧,一连好几天的功夫,又什么也看不见。但刘靖停灵的这些天,他为表哀悼,不再视朝,一时倒也能遮掩过去,只是原本应该在战后马上便议定的升贬奖惩之事,便又拖了下去。
先前平定刘骥叛乱之后,虽然刘靖、陆宁远等人没有回京,马上便又去前线与夏人交战,但即便战事正亟,朝廷仍是下诏分赏了有功。
许多将士升爵受赏时,要么正在行路,要么已经开始交战,不曾面见天子,诏书一至,宣读完毕,人就已换了官爵。
刘钦深知赏不逾时的道理,尤其在与夏人开战之前,士气更是尤为重要。此举自然大大激励了军中上下人心,但最后究竟有几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这次因为刘靖之死和他自己的眼疾,战后多日不曾议定功罪,有功之人眼巴巴等得急不可耐,还有人则终日里提心吊胆、茶饭不思。
其实刘钦虽然罢朝,送来的奏表总还是要批复的。兵部上报过许多次功臣名册,各军长官也有密奏发来,朝堂上对当初主战之人的劾表更是纷至沓来,刘钦却一视同仁,全都留中不发。
他之所以举棋不定,一来是对两个大将不知该如何处置,二来是思虑对夏作战不利之事如何妥帖收场。换言之,朝议汹汹,他要给个交代,让此事能平稳过去。
他没有马上决定,既然要定功罪,论迹也要论心,便将距离不远的熊文寿、秦良弼召入京城,打算亲自问话。至于秦远志,因驻地太远,又不到回京叙职的时间,听说又很是受了些伤,不便长途奔波,便许他上书自陈。
其实他已是皇帝,要处置大臣,尤其是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武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以一善而定其功、以一恶而定其罪,无非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古皆然。祖宗制度、与满廷朝臣的默认也是如此,谁也说不得什么。
但刘钦始终不曾忘了在江北时,秦良弼两次向他诉苦,一次是说自己不曾奉诏便私自出兵救援同袍,由此被连撸数级;另一次是士卒入城作乱之后,当着他面抖出朝廷的腌臜事。
若只看最后的结果,第一次秦良弼违背朝廷诏令在前,败军在后,追究责任,连降数级也属正常。第二次他就更是罪大恶极,皇帝眼睛里面要是容不得沙子,把他再降数级也是应有之义。
但这两件事细究起来,到底都是其情可悯,其过可原,真以雷霆手段处之,未免不近人情,也让其寒心。
刘钦若只想做个他父皇一般的天子,论功行赏,论过降罚,自无不可。但混迹于这些武弁行列中数年,他如何不知自己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一条批复,就足以让他们和他们身边许多人有天翻地覆之变?况且人心易失,人才难得,不能不慎重处之。
可熊文寿、秦良弼还没到,另一个人先到了京城。
“架子倒是不小。”
刘钦听罢周维岳送来的信,挑了挑眉毛,对陆宁远说道。
这些天夜里,陆宁远都会进宫来,代替内侍,替刘钦读过奏章,然后睡在御榻之上。
一开始的两天陆宁远还和衣而卧,局促地平躺在另一张被子里一动不动,后来自备了亵衣,一点点挪到刘钦被子里面,长臂一伸,就和他贴在一起。
他睡觉时原本习惯平躺,伸展开脊背睡上一夜,前一天身上再是疲惫,第二天也霍然全消。但和刘钦躺在一起,不觉就面向他转过身去,刘钦在左面,就转到左面,刘钦在右边,他就又朝向右边,把刘钦抱在怀里,大暑天也贴成一团。
即便这样,刘钦也不曾拒绝他,只有睡醒之后会骤然滚出一身大汗,睡着之后倒也不觉着热。
他第一夜入宫,还可说是君臣召对、夜半虚席,当做一段佳话。这样几天过去,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更新换代过好几次,早不堪听了。
刘钦自然不会亲耳听到,却也有人报告给他,顺便告诉他还有些已经当面传进过陆宁远耳中。刘钦当时面上不变,心中却微微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那他作何反应?”
密报答:“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刘钦便没再提及此事,只记住了说得最难听的几人,找个由头逐出朝去。剩下的人渐渐回过味来,不敢说得太过分了,虽然还有明里暗里的弹劾、劝谏,但因为用意不坏,刘钦也就两耳一闭,当没听着。
其实陆宁远听说时,哪里是全无反应,他只是一贯面无表情,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块会动的石头而已——他既不羞恼,也不愤恨,心里实是有些飘飘然的。
竖耳听着,旁人议论他瘸一条腿,又生得那样魁梧,更非松风水月,醉玉颓山,如何能得天子青眼?陆宁远曾经也是这般想的,但刘钦抱他、吻他,让他牵着手,在他身上伤处一一抚过,确认伤势,平静的面孔上不由露出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怜爱之色,他哪怕再是困惑、再是不可思议,也不能不确信,刘钦就像自己喜欢着他一样,也喜欢着自己。
且让他们疑惑去吧,现在是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至于说他爬上天子的床,以一身在军中千百个汉子间打熬出的好手段讨得天子欢心……当晚陆宁远从背后拥着刘钦,悄悄在他头发上面吻过一下,稍一思及白天听到的这话,便觉面红耳热,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期待,只是不敢同刘钦说。
如今刘钦所说的架子大的,自然不是周维岳,而是他口中的那个有神医之名的好友。
早在刘钦与周维岳刚刚相识的时候,周维岳就和他说及过此人,刘钦挂心陆宁远的臂伤,便让周维岳请他进京。当时他只是太子,现在已经登基数月,这才见到人影,就是只凭着两条腿一路走来,未免也太迟了。
那时他要以太子身份相请,周维岳却面露难色,说他那朋友医术高超,性格却有几分古怪,旁人请他,不论多远,他或许都会欣然而往,有时连诊费都不收;但要是王公大臣请他,他往往置之不理,任其许以金银、再三相邀也不为所动。
刘钦听了,虽隐隐觉着不快,但想才能杰出之人,往往都有怪癖,也就不放在心上,让周维岳只说是自己一个在京城的好友想请他治疗骨伤。那人看在周维岳的面上,到底答应了,一面走,一面沿途出诊,耽搁到现在总算到了京城。
他人到了,周维岳的又一封信也跟着到了,信中对他再三叮嘱,请他暂避,只让陆宁远自己去看诊。他虽没有明说,但刘钦结合此人的怪癖也大约猜到,周维岳是担心他身份太重,引起他那大夫朋友的不满——他连王公大臣都看不过眼,天子本人又待如何?
陆宁远道:“我也不去看了。”
“为什么不去?”刘钦道:“好容易请来,总是该让他看看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法子。”
“我的手……”陆宁远本来想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那右臂定然没有什么治好的办法,也不必再多费心,但怕刘钦心中难过,便又咽了回去,只道:“复健之后,一些日常事务我现在已经都可以做了。”
刘钦心道:拉不开弓、使不了枪、用不了右手刀,只能做那些日常琐事算什么大好?
这念头转完,他却忽然想起,从前他以为陆宁远不知道自己这条手臂本该无恙,不知他本该安安稳稳地成他大雍的淮北长城,但现在想来,他竟是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知道废了一条手臂于他而言是无妄之灾,知道这对于本该有那样煌煌之功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从最一开始,就不曾见过陆宁远有什么埋怨、嗟叹之色,当着自己,他甚至表现得好像全不在意,这是为了什么?
刘钦怔然一阵,随后回神道:“明日你就去找他诊病。他治不好你,配叫什么神医?”
陆宁远听他好像话中带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椅子间不安地动动,应了一声,怕明日那大夫看过之后也说没有法子,刘钦愈发难过,便赶在前面道:“看不好也没关系的,我有时居中指挥,并不自己冲阵。”
说完,看刘钦两边嘴角紧紧抿着,他捏了捏手中周维岳的信,又道:“冲阵时有左手能用,也足以杀敌。有时也能使枪,只要左手多使些力就好。”
刘钦听他已经预设起明天看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开心,却也不表现出来,微微一笑,已经从桌上摸到另外的信,打算岔开这事,那边陆宁远顿了一顿,却是又道:“其实每次想用右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