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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把刘钦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稳稳地站着,想细细地问他身上还有哪里受伤,疼不疼痛,想摸一摸他的手,用所有语言安慰他。
可他刚刚伸出了手,刘钦就皱一皱眉躲开了。
于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面,陆宁远什么也说不出来,听刘钦出言送客,抗争不得,只有跟着他慢慢走到门口。
刘钦仍是摇摇欲坠,脸色看着比之前更白,额头、鬓角滚下汗珠,陆宁远甚至疑心他就要昏倒了。周章快步过来,赶在他之前扶住刘钦,刘钦借他的力站着,终于把送客的客套话说完了。
陆宁远看一看他,转过身慢慢走了。
他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疼,往下去的台阶那样多、那样长,不知要如何走过。他想周章既然来了,应当会好好照顾刘钦,刘钦会把不愿对他讲的难过尽数倾诉给周章,而周章会用力抱住他,同他头抵着头,一声声安慰他,轻轻吻他身上疼痛的地方。
慢慢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终于难以忍受,站定脚步转回身。刘钦已经不在了,他同周章一起回到了屋里,眼前只余下一扇紧闭的门。
后来他终于得以抱住了刘钦——那应当并不能称之为抱。那时刘钦已经死了,他托着他的肋下,把他放在腿上,用力按住胸前的血洞,血却从背后的洞口流出,温热地浸满他的腿。
宫里的使者来了,四刀砍下刘钦的头,急着回去复命,剩下那无头的尸体留在这里。他重新抱他起来,紧紧拥了拥,那身体也跟着被收紧了,又拥了拥,身体又紧了紧,没有血再流出来,他仰头看天,怔怔然仍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然后便是这一世了。
他把刘钦从夏营当中救出,追兵在后,他又受了重伤,一度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在把刘钦送走之前,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下,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一样。
这是于他而言的第一次拥抱,可那时他抱得太过匆匆,竟什么也未及感到,就不得已松开刘钦,催马让他快跑。
再后来在悬崖边上,他拉起刘钦,终于击破萦绕在他梦中的无数次死亡而救下了他。他抱着刘钦,一次次地抱,却没有实感,怀里的好像一缕青烟,他怕稍一松手,它就将随风而散。
那一次他心跳如鼓,仍是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感到。
再后来,他和刘钦一道来到建康,刘钦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转身就走,他不知受什么驱使,涌身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
马上他就昏死过去,心神太乱,仍然什么也没有感到。后来再这样做,大概就是向刘钦亲口坦承自己秘密的时刻,告诉他自己的确是曾经杀他的人,请求他相信自己。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那样匆忙、苦涩、心神激荡,他抱住了刘钦,事后却不敢回忆,抑或是回忆不起来。只有现在、只有现在……他抱着刘钦,一次一次,抱上很久很久。
这不是出征的前夜,没有什么催促着他离开;也不像第一次被刘钦亲过来后,他被强烈的不可置信摧撼着,手脚全都不受控制。现在,他抱着刘钦,全部心神都在,刘钦的心跳在他怀中咚咚而响,他的体温就像他自己的一样温暖,甚至灼热逼人。
刚刚他擦拭着刘钦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瞧见,那一直被层层衣服遮挡、从来不为他所见的地方,就这样显露在他面前。
刘钦身上的皮肤光滑、干净,从前肩膀上受过的箭伤已经长好,看不出来,除去手臂上半脱的血痂和磕伤之外,他是那样健康、安好,陆宁远瞧见,好生喜欢,情不自禁便又抱住了他。
他是这样开心,低一低头,在刘钦背上又吻了一下。上一世刘钦死后,他找到德叔,德叔向他说了刘钦的事,曾说他身上有许多在夏营当中落下的伤,在某处某处,现在它们一道也不在刘钦身上。
可是……
他的快乐忽然难以为继,“你的眼睛……会好吧?”
隔了很久,刘钦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夜当中,他也记不清自己被陆宁远抱了多久、抱了多少下。在他从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人将这样浓重的亲昵、依恋,甚至还有让人肉麻的珍重,这样猛烈地倾倒在他身上。
他怔愣了,手脚有些不知该往哪摆,觉着困惑,觉着心中异样,浑身好像都有一点软。
又过了一会儿,他“嗤”一声笑道:“靖方,你怎么忽然这么像我娘。”
陆宁远松开他,没有说话,慢慢替他擦起了背。
后来内侍过来换了一次热水,小半个时辰之后,刘钦才被擦完全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已昏昏欲睡了,却不肯睡,问陆宁远:“这次同夏人交手,竟是处处不敌,你说是为了什么?”
陆宁远神情一整,下意识蹦出一个“臣”字。刘钦莞尔,随后就听他答道:“我以为有令出多门、大将怯战、士卒未经训练之故。”
“还有就是……”他看着刘钦的神色,“事先未有预料、未经准备,夏人南下,江南各地措手不及。”
刘钦神情动动,眉头皱起,又展开了。
夏人退去,自然到了清算的时候。这些天送进宫来的奏表当中论及这一仗如此狼狈的原因,大多归咎于一句德政不修,其中不乏劝谏之意,但也是大而无当,甚至未必没有私心。
有些人则更加赤裸,借机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推到薛容与身上,说是因为他蛊惑了皇帝,在朝中折腾来折腾去,这才引得夏人乘虚而入。
他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经历,到了新朝,竟然摇身一变,一跃而跻身半步台阁之位,简在帝心,入参密勿。他有何种本事,能当得起如此景运?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眼下就是他的现世报了。
更不必提当日朝议未定,旁人大多主张持重,薛容与却一力主战,误导了天子,以至如今损兵折将,让夏人于东西两线狠狠戏弄一番,大失国体。究其根本,别人都可放过,唯独薛容与,实在难辞其咎。
而一直为薛容与摇旗冲在最前面的周维岳,自然也一并遭到弹劾。
他清丈田亩、厘定赋税以来,在江阴翻了许多旧案,追比富绅这些年来飞洒诡寄巧取豪夺来的田产土地,无论谁打招呼,一概不留情面,前些天还失手打死了人,盯他已久的朝官便赶紧以此为口实对他大加弹劾,还有人已经纠集起来,预备着进京申冤。
刘钦因战事初平,一并暂且押下,至今还拖着没有处理。现在谈及战败原因,听陆宁远所说果然与这些章奏上的不同,虽然尖锐、虽然不入耳,却也耐心听了。
陆宁远见他不语,又继续说着。
当初他心目当中,也感这战难以取胜,但最后仍是向刘钦提议,一面在江北拖住元涅军,一面派兵包围狄庆。
因战力差距过大,他措辞十分谨慎,不敢夸下海口,说对狄庆可或擒或杀,只说可“挫其锐气”。事后看来,此事的确是做到了,如果不算秦远志的,狄庆一军损伤,与他麾下死伤相比只是略少一点。像这样接近一命换一命,于眼下的雍国而言,其实十分罕见。
但陆宁远自然不会以此居功,这一仗毕竟还是败了。三路雍军号令不一,或是有人先到、或是有人观望不进,被狄庆逐一击破。而在江北的元涅军,也轻易就攻破防线,直薄京城,将战场从荆鄂移向京畿,于为将者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当初他言可战,也有几分私心。他一不愿坐视夏人自来自去,二不愿因为此事让刘钦威信扫地,数月心血付之东流。冒此大险而未能成功,还白白损兵折将,于他看来,这一役他责任最重。
可是请罪的奏表大可之后再上,今日刘钦问起,他便就事论事,将交战时的详情一一道来。
刘钦只偶尔发问,其他时候沉默不语。陆宁远所说,和当初他在来信中说的其实大差不差,士卒不能力战、众将人怀异心、军马调动时间过长,这些问题早在开战之前他便已经清楚。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没有真正败上一阵,总还是不能甘心。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只是不急着说出,想到之后,不由有几分惋惜、不舍,也仍然并不表露一二。待慢慢议完这件事,陆宁远以为他要睡了,已经从旁边扯来被子,刘钦却道:“不急,还有几本奏章没看。”
陆宁远一愣,“已经很晚了。”
刘钦摊一摊手,“今天不看,明天也要看的。你帮我读吧。”
陆宁远只得依言走到桌前,发现奏章被分为两摞,正要发问,刘钦却先道:“拿右边的。”说完又解释,“右边的都是琐碎小事。”
他因为眼睛看不见,只能让内侍先粗粗扫一遍,将奏章简单划分,重要的放在左面,次一等的放在右边,那种没什么用的就随手批了。
像这等放权于人,实在不是刘钦所甘愿做的,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他做事原本喜欢先难后易,但今夜氛围正好,也就不给自己找不痛快,打算先把简单的处理了,剩下的留到明天。
陆宁远拿着奏章回来,发觉没有拿笔,又回去取,回来后又发现笔上蘸墨已干,只好又回去拿了砚台和笔搁,一一排开搁在床头的小案上。
刘钦听到动静,“你去桌上写。”
陆宁远在床边不动,“桌子太远,我怕你听不清。”说完,见刘钦脸现怪异之色,忙又补充,“我声音太小……”
刘钦忽然笑了笑,往床里挪动两下,陆宁远赶紧坐上去,脱了鞋子上床。
刘钦同他并排靠在床头,侧了耳朵等他开口,陆宁远拿起一份奏章,开口却是问:“你累不累?”
“嗯?”
“你如果累的话……”陆宁远慢慢地道:“靠在我身上吧。”
刘钦想了想,倾斜过身子,枕在他的腿上。
陆宁远一只手从后面环过,托住他背,另一只放在他身前,又一次把他笼在怀里。他安心下来,一面读着,一面不住看向刘钦。刘钦一开始睁着眼睛,后来闭上了,只偶尔出言,陆宁远才知道他还醒着。
后来他等了很久,也不闻刘钦说话,猜想他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便久久没有做声。刘钦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的确是睡了,他便不再读了,把读了一半的奏章放在一边。
他低下头,看着刘钦,瞧一阵,心跳起来,赶紧挪开眼睛,缓上片刻,平静下来,再将视线转回。如此几次,再低头时,看见刘钦眉头皱起来,不敢动了,静静瞧他片刻,刘钦仍是这样一副神情。
他在梦中仍忧虑着什么呢?
陆宁远抬起只手,轻轻放在刘钦眉毛上,还没有动,便见刘钦眼皮颤动几下,似乎要醒,忙收回了手,好半天不敢再动上一下。
过了一阵,他轻轻握住刘钦搭在肚子上的手,用刚好不惊醒他的力气,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比刘钦大上不多不少的一点,几根指头一收,拇指和中指就合拢在了一块。
这样握了一阵,刘钦的眉头渐渐松了。陆宁远又想要亲他,不敢低头,只拿目光摩挲着,静静静静地坐着不动。
第192章
刘钦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间,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一点亮光,心中一喜,面上却不表露出来,正要起身,后背被只手轻轻一托,就坐了起来。
刘钦一愣,在浑身的紧张戒备架起来之前,想起这是陆宁远。
他两手摸摸,发觉两人刚才的姿势,竟是他枕在陆宁远的腿上睡了一宿,心下惊讶,问:“靖方?”
陆宁远握住他手,“嗯。”
“现在是什么时候?”刘钦渐渐理好心绪,整整精神。
“天刚亮,内侍问今天是不是照常早朝。”
刘钦匆忙起身,一句“怎么不叫醒我”滚到嘴边,又让他咽了回去。
陆宁远抱着刘钦坐了一夜,腿有些麻了,那条病腿更是动也动不了,见刘钦要下床,艰难挪动着要起身让出地方。
夜里他轻轻拥着刘钦,握住他手,看他眉头渐渐展了,睡得安然、平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动上一下,只盼夜晚能再长一点,天晚一点亮。内侍来询问的时候,声音很轻,请他拿主意,要不要叫醒刘钦,他却犯了难。
他没照镜子,看不见自己,却能看见刘钦眼睛下面的青影,思及他这些天既要担忧前线战事不顺,又要为薛容与周维岳与半个朝廷的大臣明争暗斗,眼睛却又偏偏看不见了,不知该如何艰难,就越发不愿叫醒他。可是文武都已入宫提前等候,实不该无缘无故取消早朝,心中天人交战良久,没想到竟然等到刘钦自己醒来。
刘钦稍稍一动,便感背上、腰间肌肉发紧,虽然不至于疼,却也很不舒服,想来是姿势不正,却这样睡了一夜的缘故。
他眼前只隐隐瞧见一点亮,仅知道现在不是夜里,却看不清人影,听陆宁远挪动声音很慢,手忙脚乱中带几分挣扎之意,陡然想起他那条病腿,让自己枕了一夜之后怕不是病得更加厉害,一面怪陆宁远心太实,一面心里一软,带着几分歉疚,摸索着找他那条左腿。
“还能动么?你……”他先摸到陆宁远上身,知道了他的大概姿势,往下连拍两下,便碰到他腿,只是不知是左面右面。
陆宁远像是伸手要抓他的手,但刘钦动作很快,一时没让他抓到。
刘钦摸到他左腿,才知道这么半天功夫,他竟然还在床边没有挪下地,在上面用力按了两下,问:“动不了么?”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
陆宁远弯一弯腰,捉住他手,低声道:“没、没有……能动,能动的。”把他抓得很紧,好像生怕他再按。
刘钦有些狐疑,偏头看他。说是看,其实是在光影中分辨他的一点轮廓。陆宁远轻轻在他嘴角吻了一下,起来打量一眼他的神色,方才放心,“我帮你洗脸、换衣服。”
刘钦听他话中所说,俨然自己是个废人,心中生出几分怏怏,便要拒绝,换内侍来。但陆宁远说完之后,又伸手将他睡觉时散下的一绺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温暖的手指在他颊侧轻轻划过,刘钦便又想,左右也是要人帮,内侍和陆宁远也没有分别。
陆宁远见他不语,知道他是默认了,一点点拖着左腿挪下床,明知道刘钦看不见,仍是扯来被子一角挡在腰间,费劲站起之后,仍有几分诡异地向前探着腰,从内侍手中接过热水和布巾,知道内侍心明眼亮,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刘钦坐在床头,任一块热布巾在脸上、颈下擦过,又像昨晚一样,一根根擦他的手指,想今日早朝定是晚了,但也不放在心上。又想,昨天晚上不知陆宁远有没有睡,一直靠坐在床头,即便睡了恐怕也不舒服。
因为韩玉的报告,他是知道陆宁远身上有伤的,可一夜下来竟全然没有感觉到。他说了那么多话,却也没问这个,不知现在再问是否太晚。
“靖方,你的伤不要紧么?”
他问过之后,其实便已经知道陆宁远如何对答。果然,就听他道:“不要紧。”
“可惜我看不到。”
陆宁远手上动作一顿,过一会儿慢慢地道:“下朝之后,我再在城中多找些大夫。御医治不好,别人或许有些偏方能奏效。不会……不会一直这样的。”
“没事的,”刘钦见他会错了意,反过来宽慰道:“昨天休息一夜,今天竟好像就有好转了,已经能看见光亮了。”
陆宁远惊问:“是么?”
刘钦应,“嗯。”
他想起这一世刚和陆宁远相遇的时候,他眼睛也出了问题,可是有所好转之后,仍瞒着陆宁远不说,丝毫不露口风给他,让他以为自己仍一点也看不见,好瞧他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