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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在他手上比量两下,见他手瘦得鸡爪似的,暗道我要是一下就砍断他一只手,他未必能再抗住几下,一会儿还是一根一根手指慢慢地砍,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软了。
他问:“你服我么?”
周维岳不答。
魏大脸上一沉,刀跟着落下。但见白影一闪,周维岳左手食指已经滚到地上。手掌上还留着一小截手指,洞里忽忽地往外淌血。
周维岳浑身猛地一个哆嗦,脸色霎时白了,却居然硬挺着一声没出。倪小林一样白了脸,禁不住往前一步,却不敢拦他,忌惮着魏大手里的刀。他怕一句话没说对,这刀片子就不是冲周维岳去了,而是要落在他身上。
魏大愈发不快,又问:“你服我么?”周维岳照旧不语。魏大又是一刀,周维岳左手中指跟着落地。
倪小林脸色雪白,不忍再瞧,偏开了脸。周维岳牙关紧咬,浑身一阵一阵哆嗦着,喉咙里只轻轻一响,再没发出别的声音。
魏大脸上歹斗毛颤,手心握刀纹飞,面上一狠,第三句就要问出口,突然有小吏跑过来对倪小林道:“大人,县令到了!”
倪小林一惊、一喜,又一惊,急问:“县令到哪了?”这失踪了多日的县令偏偏在这时候来,好巧不巧也算刚好解围,但眼下这烂摊子事,到时候还不知如何解释,听说新县令是皇帝面前的人物,他能轻易放过这事么?
“就在县衙,”小吏回答,“他说要马上下牢里来看。”
说话间,两个主簿和就几个县吏半迎半拦着一人进来,几人脸上俱都又是逢迎、又是为难的神色。居中一人威风赫赫大踏步而来,倪小林尚不认识,一旁魏大已经惊呼一声,“你!”来人竟是那天当街打他的人。
桓龙举起县令官印和朝廷任命文书,高声道:“我不是县令。”说着一指周维岳,“牢里这个才是!”
第164章
刘钦接到从江阴传来的消息时,建康的一应改革已经开了个头。
薛容与早在数年前的那份章奏中,其实就已经将他的所思所想基本写了个清楚,只是那份章奏当初便不受重视,又有了年头,此时能想起它来的人寥寥无几,知道其内容的就更没有几个。
众人看薛容与在朝堂上折腾起来,一开始并不觉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局的前奏,只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借着天子非同一般的宠幸好好折腾一番,在朝堂上面立威,正自冷眼旁观。
薛容与自己的思路却格外清楚。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他将余务放在一旁,上任后通过刘钦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吏治。
除去已经推行到江阴等地的,将一应公务都规定处理时限,提高效率之外,朝廷新政更又更改了从国初便因循下来的官员考课之法,不以税收为先,多方考核,检查各项工作完成情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薛容与在民间见过许多官员为着考课,不惜敲朴百姓,强逼纳粮,致使民不堪命,有时畏朝廷官吏远甚于贼。而之前考课只审定官员征收上来的钱税多寡,是因为一来这样最为简单便利、易于衡量,二来钱税于朝廷而言乃重中之重,直接影响到当年一应举措,因此对其格外看重。
哪里的钱税收得多了,官员便受嘉奖、皇帝目之为能吏;哪里收得少了,官员便受问责、皇帝也难免认为其是尸位素餐,不堪主政一方,日后恐怕就要换掉他。官员爱升恶贬,自然要狠狠征收赋税,有时哪怕当地明明遭了灾情,他们却宁可隐瞒不报,照常征收,收不上来时,便令胥吏四出,催缴不已,哪怕闹出人命、民怨沸腾,也与自己无关。
毕竟小民口小,所谓民怨者,总是难达天听,况且即便这天当真听而闻之,也不甚在意,即便责罚主官,也无非做做样子,不然人心观望,以后谁还为你实心做事?白花花的银子送上来,圣人毕竟明嗔暗喜,总不会当真重责给朝廷真正做事的人的。
可是立国百年,如此已经再走不通了。
国初时天下久经离乱,百姓十不存一,许多富家大户也遭丧乱,或身死、或破家,各地人丁稀少,大片大片的良田无人耕种。朝廷建立以来,授田于百姓,令其休养生息,百姓欢悦,寄身田产土地,代代繁衍。那时地多人少,又兼国用不足,多一份钱粮,朝廷便能多做一份大事,而百姓也不至于为此断绝生路。
然而立国百年来多少天灾人祸,小民既无积蓄,便无可抵挡,只有卖田卖地、甚至于卖妻鬻子,以过灾年。因此每一灾劫过后,土地便往高门大户间多集中一点,以至于现而今民间已如古人所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一般无二。现在再不顾实际情形,不论丰俭,一味追缴征收,便是驱民于必死之地,如何能不激起民变?翟广、扎破天等乱民便是明证。
况且国初时候各地主官多经丧乱,往往亲罹刀锋,目睹生民之惨,常怀哀切之心,不忍追缴太甚。现在各府各县长官,寒窗苦读,只为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为着从此可以衣食无忧、大富大贵,有几人管旁人死活?好容易捞到一官,自然能拿的好处全都要拿,心怀上进的,更要削尖了脑袋往上去爬,至于脚底下如何,既然于自己全无影响,又何必在意?
唐人有诗言:“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由此可见一斑。
薛容与决心要做的,便是更改考课之法,将其只作为考核当中的一部分。而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余下的要用什么衡量?除去实打实的银子之外,别的再没有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还有什么能拿来衡量官员政绩?
一切都还需要摸索,但稽诸史册,也不是无迹可寻。前面历代先贤早就给出了范本,具体方法从来不是问题,全看人如何施行、全看刘钦能否坚持到底。他参考前人,先初步定下几点:一是遍检各地各部历年废弛丛积的旧政,敦促各官员完成,并加以考核;对于一切新推行的工作,如修筑工事、修筑水渠、统计田地人口等事,发下之时,皆规定了完成时间,记录在簿,随时稽查。
二是厘清各地冤案,严肃法治。三是通商宽(河蟹)农,严查官员强征、勒索、贿赂等情状。为此,召回了在各地的巡按御史,要对他们先一步进行考察。
巡按御史掌握对地方行政的监察之权,正因为新政中对官员的考核难以量化,这些天子耳目便愈发重要。如果他们玩忽职守,或是怀有私心,与地方狼狈为奸,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薛容与也知道,想让这些人都是圣人,那是一厢情愿,但必要的考核总是要做,只能先把害群之马清除出去,然后再慢慢观察,而这便涉及了上述一切的基础——对官员的考察。
要做的事情太多,要进行的变革太大,总要分清楚谁是能臣、谁是庸臣,谁是改革的支持者、谁是反对者,谁是可用之人、谁是必须驱逐出朝廷的。像这等变革,定然触犯旁人利益,若不“党同伐异”,只凭自己一力支撑,绝难走远。因此在一切变革进行之始,便要先整顿吏治,既是清除积弊,也是借此为他要做的事情减轻阻力。
只是且不急着开始。如今鄂王、陆宁远所率平叛军尚在路上,前线情况不明,天下观望,尤其京城当中人心浮动,实在不宜弄得群寮愈发人心惶惶。本来薛容与最早在家中构思来的整顿之法该是自上而下、自内而外、自京城而地方的,但形势比人强,为今之计,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先从地方开始。
周维岳所在的江阴就是一个切入点,既可投石问路,在这里先验证他的一应改革能否真正施行,再根据效果调整后续行事,又可以借此探明朝臣态度,分清谁是可用之人。除此之外,第一处战场选在江阴,而不在别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对付岑士瑜而预先布子,到时周维岳在地方、他在京城遥相呼应,不怕扳不倒这块刘钦亲政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有此好处,可说是一箭三雕。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很快,周维岳刚一到江阴就被下狱,还被地头蛇砍断两根手指的消息就传入京城。
薛容与收到消息,先是一惊,下一个念头便是感觉此事可以利用。他虽然与周维岳只见过一面,但已称得上契阔神交,深有感情,只是痛切之余,他身为政治家的本能仍是占了上风,思索片刻,随后当即入宫求见刘钦。
他知道,刘钦得知消息一定比自己更早,只是对这位年轻天子的性格,他自问还没有完全摸清。刘钦得知此事之后会作何反应,现在还在未定之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钦是断不会置之不理的,他只担心刘钦的反应会过于大。
他虽然隐居多年,但也曾风闻刘钦杀成业、杀邹元瀚事,更知道刘钦屠尽了自己亲生兄长满门,对此印象颇深。当时他自谓探出了刘钦是何等人,过后看也不尽然。
比方说前次,他向刘钦进言,力主当惩贪禁侈,刷新吏治风气,又请刘钦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刘钦自然欣然应允,到此为止,尚且不出薛容与的意料之外。哪怕是最昏的昏君,也不会在口头上拒绝这等事,何况是刘钦。
不过后来,薛容与申请查看了内帑账册,发现刘钦与平叛军前线通信过密,且并不是从军费中出。他并不知道这些是与陆宁远的私人往来信件,只当是刘钦在密切监视前军,本来不该置喙,但信使每日一来一去,因路程越来越远,开销越来越大,他便忍不住对刘钦提了一嘴。
其实他提出此事,省这一点驿使往来的费用倒在其次,真正用意是试探刘钦是否真正下决心要撙节用度。
寻常天子,让臣子揪着这一点私人花费不放,定然不耐,纵然事后能回心转意,听见当时难免下意识地便要发怒。谁知刘钦先是一愣,随后马上便认了错,神情颇不自然,像是生悔,又像真心地自觉理亏,没同他争上一下,从此便改了信使往来的频次。
薛容与当真吃惊,忽然感到刘钦与自己之前所想并不完全相同,他只看到其中一二面,其余的却朦朦胧胧,并不清楚。
现如今,他怀着一点忐忑,入宫求见。果然,刘钦见到他便问:“是为周良翰的事来的罢?”
薛容与应了声是,偷眼上望,但见刘钦面孔上怒气浮动,像是黑云翻卷一般,心里咯噔一惊,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刘钦反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薛容与见他盛怒之下,仍能听人言,反而把心放下一些,“臣目前所知还并不多,只是听闻周大人一入江阴便被下狱,更又在狱中让一个无赖砍伤。臣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可料想,以周大人行事,会被下狱,足见此地已无王法,除周大人之外,更不知尚有多少冤情。况且按我大雍规制,一个无赖如何能进到狱中伤人?臣料想此人定不简单,甚至有可能……”
他看向刘钦,沉声道:“有可能与岑氏有关。”
刘钦道:“此人名唤魏大,一向为岑氏做事。”
薛容与无暇惊讶于刘钦短时间内便知道得这样清楚,见自己所猜不错,定一定神,后面的话便更有底气了。
“依臣看来,此事是一个突破口,陛下可严旨切责,还可借此派驻更多官员去常州、江阴。魏大此人也是一个突破口,在他身上,或许能牵出岑氏的人来。”
刘钦目光一利,一瞬间杀气腾腾。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薛容与才知道他先前的怒意竟然不算什么,纵然年岁长于刘钦许多,又深知自己眼下正得他信任,却仍然禁不住急匆匆低下了眼,不敢看他。
他瞧不见刘钦的脸,却知道他此刻正在冷笑,随后就听他道:“我也正是此意。魏大是只小鱼,重要的是后面的大鱼。他们敢弄断周良翰两根手指,得拿二百个脑袋来换!”
第165章
刘钦接到消息的第一刻,如薛容与所想,第一反应便是震怒。
他之前就是因为知道周维岳身上干系重大,恐遭毒手,才特意当着众臣的面,在朝堂上亲自召见了他,对他表现出格外倚重,让人都能看出周维岳是他要用的人。为防有失,更又派了一队护卫沿路护送。
可是就是这样,周维岳还是让人动了,被投入大牢不说,还险些命丧于此,要不是当日桓龙及时赶到,据说周维岳便要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了。
周维岳此去,既然奉了圣旨,便是钦差,他们如何敢这般胆大包天、对他下手?
现在周维岳人暂且没事,但不是完全没事,听说被砍断了两根手指——那是两根手指,不是两根头发、两块皮,手指断了,可就再接不上了,他们拿什么赔?
接信第一刻,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恨不能肋下生翅,一转念就到江阴,一剑一个全给杀了。但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这还有点可能,现在入主深宫,已是轻易离开不得的了,山水遥远,就连更加细致的情况一时也难以摸清。
他强抑怒气,把密报又读了一遍,这次又生了别的念头。想到周维岳那样单薄的身体,还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带着点病,临走之前也没被京里的太医调养好,想到他此前多舛的命运,再想到他竟然从此还要再少两根手指,震怒之余,更又为周维岳觉出几分难过。
他向周维岳做出了替他寻公道的承诺、替他寻医问药、出资供养方明俊的家人、在他还在京里时,时不时找由头送他点什么东西,便是觉着像周维岳这等人不该如此,而要将他置于自己卵翼之下。可是风风雨雨,到底还是遮他不住,究竟是他刘钦无能,还是……
太可恶!太可恶!
他这难过催得怒气愈张,在宫里怒冲冲转过两圈,偏偏又无处发泄。那个叫魏大的固然可恨,他杀这人也固然容易,但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他身为天子,何必亲自杀这么一个无名之辈?这人不过是一个马前卒而已,重要的是他背后的人。既然桓龙的密报中说,魏大与岑氏有关,那么魏大便不能立杀,非但不能杀,还要留他下来、保护他……
这么想着,薛容与便来了。薛容与所言与他所想不谋而合,最初的那阵怒意过去,刘钦也冷静了些,马上便着手安排,又给桓龙、周维岳去了封信。
在这封信到达的时候,江阴已经又过了数日。周维岳当然已从牢里出来,早换上了一身县令官袍,开始升堂理事,断指也已包扎,甚至伤口处已经结上了血痂,几乎不怎么流血了。魏大被投进牢里,但情形比想象的更加复杂。
当日桓龙带来县令印信,倪小林当即明白过来,吓得双膝一软,靠住墙才没滑到地上。魏大仍在强争,说这印信是桓龙偷来的,让人把他和周维岳一并关押起来。周维岳从地上拾起断指,右手拿着,站起来道:“官凭俱在,官照上面写明了我的样貌、籍贯,吏部也有一份,如有疑议,随时可进京查验。”
魏大还想再说什么,桓龙已抢上前去,一脚踢得他说不出话。
他这时刚刚看清周维岳居然被砍掉了两根手指,登时又惊又怒,更觉无法向建康交代,见魏大还敢撒野,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就将他踢翻在地。他不愧是刘钦亲卫出身,行事同他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就是刘钦在此,恐怕也是同一个反应。
桓龙怒道:“好大的胆子!胆敢这么对朝廷命官!”拔刀就要杀他,却被周维岳拦住。周维岳忍痛忍得脸色发白,神情却比桓龙更加淡然几分,摇头道:“暂且关下,本县要亲自审问。”说着,对他打了个眼色。
桓龙会意,冷哼一声,把刀推进鞘里。
周维岳让人包扎了伤口,换上官服连夜升堂,就从魏大抢夺百姓货物、又当街打人一事审了开去。他从监狱里提出和自己一道被关押的李老汉和他儿子李方,问明当时情况,又提审魏大,事实俱在,要他签字画押。
魏大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看清楚了形势,不再强项,老老实实地认了这罪。并非是他没胆子同周维岳这个县令强争,也不是他砍断了县令两只手指、觉着理亏,是他知道截货打人这罪毕竟只有芝麻大点,他已经得罪了周维岳,要是再死咬着一点罪不认,周维岳面子上太过不去,他往后也不好转圜,于是签了字、画了押,一声没有多吭。
谁知周维岳紧跟着又攀扯起他别的事来,说牢里百姓有冤情,有一些正与他相关,准备一一提审这些百姓。一旁的倪小林以为他不知道魏大身份,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旁边跳来跳去,向周维岳打了几十个眼色,挤得眉毛都酸了,周维岳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理。
终于他得了个空,趁着周维岳起身更衣的功夫,悄悄跟出去,对他道:“大人,大人,您初来乍到,呃,旅途劳顿,不宜再这么连夜审案,况且你身上还带……呃,带伤,正该好好休息。后堂已经打扫出来,您歇一歇,明日下官将江阴一应情况,细细说与大人……”
周维岳道:“不必,朝廷新令,案件审理宜早不宜迟。”
倪小林见他要走,忙拦在前面。周维岳转眼看他,但见那两双眸子黑浸浸的,既不严厉,也不凶恶,却平白让人心惊。倪小林顿了一顿,随后赔上几分笑,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大人,您刚到江阴县,咱们这儿的有些情况,您恐怕还不清楚。莫怪下官说话直,不然日后您恐怕还要埋怨下官不肯尽早直言呢。”
他摆出一番推心置腹的模样,预备对周维岳说一些他事先不知道的“秘辛”,料想周维岳定然是饶有兴味,谁知他只是平淡地道:“是什么事?”
倪小林没办法了,心一横道:“下官也不瞒您,这魏大实在身份特殊……”他又一次看看周围,不远处一只老鸦落在树上,“扑、扑”两声惊得他登时住了口,见没有别的动静,才又继续,“他是岑家的人。江阴没有第二个岑字,想您也知道下官说的是谁了……”
周维岳从京里来,不会不知道岑士瑜的大名,倪小林料想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此事怎么也该结了。谁知周维岳道:“我只识朝廷律法,不识你说的是谁。”说完便扔下他,自顾离开了。
倪小林一愣,第一个念头是:魏大砍了新县令的手指,看来这县太爷是记仇了,等闲放不过他。但想起周维岳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神情,又觉着好像不是这样。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总是清楚无疑的。那就是他这一向平静的江阴老家,这个几十年来都按同一套规则运行的县城,马上便要天翻地覆了。只是他如何会想到,天火落平原,要烧过的岂止是他这小小的一县之地而已?
周维岳不买他的账,接下来的几天,见了牢里的、牢外的大约有二三百个百姓,向他们询问情况。他问的是魏大的事,但又不全都是,越查越往岑家上靠,引得倪小林坐卧不安不说,许多人也都活动起来。
先是倪小林、县里的两个主簿轮番劝他,然后是宁国府的长官、各县其他县令或是给他发来公文,或是寄来私信,均让他息事宁人,再后面就连他仅有的一些同科好友也写信过来,劝他为官务在一团和气,不要一上任便把动静弄这么大。
周维岳全都置之不理,然后,一早便写下状纸、供词,指认魏大为非作歹,行不法之事的百姓好像商量好了一般,一一翻供。除去李方之外,其他原本指认魏大的百姓,突然全都改口,苦主说自己告错了人,身背冤案的人说自己的确有罪。一直到最后,就连李方也翻了供,被周维岳当堂问起,他支支吾吾,眼睛左右乱撇,无论如何不敢看他。
周维岳心中暗叹,私下里找他问了原因,李方只恨恨叹气,对他道:“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还是算了吧!他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您斗不过的。”
周维岳道:“我大雍只有一个皇帝。”
李方呆愣愣眨两下眼。周维岳缓和了面色,“按说你父亲的案子,我任县令的当天他已经画过押,不该翻供。现在有些人向我施压,要我快点放了魏大,如果你出面作证,我便能定他的罪,然后其他的事情便好查了。”
李方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咬着牙沉默一阵,一横心道:“大人,您肯替我们做主,我们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得。只是他们……他们实在得罪不得。小人说这话,既是为了自己全家,也是为了您好。您就是不为小人这一家五口着想,也该为您自己想想,前程您不要,性命也不要么?”
他一面说,一面出了一头的大汗,身上微微颤栗,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周维岳见他可怜,不忍强逼,但也绝不可能就此让步,只道:“好罢,我不逼你。只是你日后要是改了主意,马上来见我。魏大的事我会追查到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完,起身要走,李方忽然叫道:“大人!”
周维岳回头,但见李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声道:“大人切莫一条道走到黑,不然……城南那座土地庙,便是……便是下场啊!”
周维岳问:“土地庙?什么土地庙?”
李方眼睛含泪,“江阴人都知道,大人一去便知。”
周维岳道:“知道了。”转身便走。
他心性刚强,既不为这些上司同僚的警告、劝诫所左右,也不因李方所暗示的威胁而退缩,他来江阴,是怀着必死之志的。之前他敛翼待时,不肯交出证据,苟全一身,是因为那时死了全无意义,但现在不同,他就算要死,也是还江阴一个天朗水清再死,天朗水清不成,那至少也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