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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给陆宁远看的意思,读过之后,便凑在火苗上烧掉了,忽然翘起一条腿,仰靠在椅背上,换了一副面孔,“父皇寿宴快到了,可惜我这做儿子的给他备的寿礼,他应当不会喜欢。”
第129章
刘缵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来,月色透过窗棂,打在熟悉的墙壁上,不远处几盏烛台上面点着疏疏落落的灯火,隔着床帐,几团模糊的光影影绰绰地摇动着。他在喘息中渐渐回神,明白自己正在家里,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仍不断在眼前闪烁。
梦里他好像做了皇帝,万里江山终于都是他的。刘钦在哪,不知道,父皇在哪,不知道,夏人三路进兵,打过江来,他仓皇离宫,前面,几十艘大船泊在茫茫江雾之中,身后,巍峨千门间燃起冲天的火焰,映亮了半边天幕。
他的大将何在?
一阵茫然、一阵痛恨、一阵强烈的悔意猛地将他攥住,一只巨手把他捏在中间。他急于想改变什么。一个朦胧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现,这人没有转过身来,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看见它的第一刻,一千把剑扎在他的心头。
他朝那道影子伸出了手,可它随即就消失不见。
刘缵挥退闻声前来的下人,自己擦去头顶的冷汗,明知道是梦,却发了癔症般忍不住想:他在呼唤着谁?
胸口像是让什么给狠狠揉过,到现在仍有异样感挥之不去。马上,他想到邹元瀚,这些年他最为倚靠的大将,前些天居然被刘钦当众杀死,自己是梦到他了么?
设使……在,夏人何能猖獗至此!
刚才那浓重的怅然之感从梦境当中涌出,于他的床帐间浮动。月色更冷了。他忽然喃喃地念出四个字:“淮北长城……”然后猛然一惊,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忽然想到在刑部大牢的那日,不是想邹元瀚的人头如何落地,而是想到那个与他不相干的人,陆宁远。两次招徕,均无缘无分,人各有志,他本意不愿强求,但徐熙的信还摆在桌案,陈执中也坚意执词:这等人,不能用他,便要杀他!既然他们两个都这样说,刘缵便无所谓地点头了。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还瘸一条腿,这等小将在他大雍朝廷举目皆是。当年就连他那个威震羌夏的老父,朝廷也是说杀就杀,何况一个他呢?
可是刘钦是真心要保他。他坚持把邹元瀚案和此案合为一案,是为了最后杀掉老邹,断自己一臂,还可以说本意未必是要救陆宁远。但这些天京城里忽然纷传起来的陆宁远在黄州府如何奋勇杀贼、如何不计前嫌救下邹元瀚、如何智擒贼酋、如何爱养百姓,回京后又如何身当冤狱、酷刑加身的那些闲谈、流言甚至于话本,除去刘钦之外,不会出自旁人手笔。
他这个弟弟已经被禁足在家,不想着赶紧谋求自己如何脱身,反而替陆宁远如此造势,借京城舆论倒逼朝廷,其心便昭然若揭了。
朝廷许多官员上书替陆宁远申辩,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说得多了,小河也能汇出道洪流。毕竟人议汹汹,再经崔孝先一拨弄,今早朝廷便下旨,追叙陆宁远被邹元瀚贪没的战功,不但免去刑罚,前愆不咎,更升他为北城兵马指挥司都指挥使,终于遂了刘钦之愿。
兵马司都指挥使兵权不重,平日里大多是做些如巡城、防火、缉捕盗贼的杂事,却是在京城之内,靠近中枢,有事随时可调动。得知这一任命,刘缵只觉隐隐约约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背上,不由得有几分心惊。
邹元瀚死后,他做的那些事陆续让人抖搂出来,死后哀荣是保不住的了,只能把事全推到他一人身上,说他私心自用,所有一切都是自作主张,自己全不知情。但他也不是白死的,刘钦不走审判程序,当堂将他格杀,留下好大一个破绽,虽然仅凭这一件事难以把他打得彻底抬不起头,但去他半条命总也是有的。
据宫中的内线报告,父皇得知后大为震怒,对刘钦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好像还和岑士瑜议论过立储之事。宫人离得远,没有听清,但若是父皇心意不变,刘钦身为太子,继承大位顺理成章,何须再议?甚至要到让岑士瑜都伏地请罪的地步。
得知此事之后,刘缵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先前他为着对付刘钦,已经与姑姑文宁公主结盟。他母亲生时与这位姑姑的交情就好,加上他许诺日后一旦得志,必会投桃报李,提携驸马,使之在朝中居于要位,姑姑便为他热心奔走,入宫将皇后当初为夺后位所做下的丑事告知父皇。
那些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但于他父皇而言,一代帝王被枕边人瞒了那么久,而当时他下的许多命令看似自主,却是被人欺瞒、有意引导的结果,如何能不惊怒交加?当即将她打入冷宫。
刘缵原意是希望父皇能直接废后,可是刘钦生母当初能讨父皇欢心、又这么多年圣眷不衰,也实在有些手段,在后宫当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靠着旧情硬是保住后位,只是被打入冷宫而已。虽然当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效果,但这一步闲棋,在现在却起了不小作用。
如果刘钦生母不曾失宠,父皇可能还不会动改立太子之心,就算有了这个念头,刚一显露端倪,那个强势至极的女人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他如果不是早早便发难,而是拖到现在才动手,父皇定会以为这是他为了夺位而设的阴谋,未必采信,最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当初找姑姑进宫言事,乃是徐熙定下的计谋,当时刘缵还失望不曾当真起到太大作用,谁曾想竟是伏下这样一条线?
他对徐熙愈发倚重了,只可惜他远在四川,信件来往动辄经月,京城当中有什么变故,无法马上向他问计,等好不容易拿到徐熙的回信,往往什么都晚了。
譬如邹元瀚之死,本来可以避免。在邹元瀚回京路上,徐熙就向京里传信,让他不可轻易进城,小心太子拿他此次损兵折将说事,进京容易,出京怕就难了。但直到陆宁远入狱第七天,这封信才送到刘缵手上,邹元瀚那时已被刘钦咬住,想走也走不得了。
要是徐熙还在京城,如何会这般被动?而他当初是如何被流放出京的?刘缵想到此节,不由感叹,他自己固然是下好了一步闲棋,他这个太子弟弟,却也不缺冷子。
幸好刘钦处置不当,让父皇心意稍回,这次邹元瀚死后,新任命的负责南方数省防务的大将仍是与陈执中素来交好的一个南人。这看似只是一个寻常的人事安排,却向刘缵传递出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父皇要抬起他了,无论是对他属意,还是只是想借他敲打刘钦,于他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原以为邹元瀚之死会让他也跟着惹一身腥,谁知反有如此意外之喜?
而这甚至也是徐熙的功劳——时隔数月,刘缵才终于明白这点。
父皇对夏人的态度变了,最早看出来的不是他们这些身边人,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徐熙。便是他向刘缵建议,松一松口风,别再一意反夏,更又在密信当中将上意揣摩通透,说退位已是势在必行,他父皇定然不想放权,他表现得越是和柔、没有主见,他父皇便越会偏心于他。不妨先做出一副软弱之态,国事如何全听父皇裁决,自己全然不想做主,等日后得了皇位,再一点点地夺回权柄,威福自操。
现在看来,徐熙说得果真一点不错!这一阵刘缵不再像之前一样咬死了说绝对不能与夏人签订和议,反而对此事不置一词,经手政事自己能拿主意的也不敢自专,常进宫请父皇决断。父皇大骂他柔柔诺诺没有主见,但刘缵看得出来那两只眼睛里的分明不是愤怒、失望,而是若有所思。
这次邹元瀚做的那些烂事暴露,他和陈执中明摆着都脱不开干系,但父皇丝毫没有再多追究,将邹元瀚下葬之后,就彻底揭过此事,新换上的也是他们的人,足见他当真做得对了。夏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当口他必须乘胜追击,一举将刘钦拉下来!
刘缵心中猛然一动,从床上起身,趿着鞋子走到窗边。冷冷的月光照在手上,他低头看着,轻轻将手心翻了上来。虫子在暗色的草丛间鼓劲鸣噪,沙沙、沙沙叫个不停。
八年前换太子,那时的争斗还不算恶,如今他与刘钦都已长大,储君之位要再易主,恐怕就要不死不休了,不是他死,就是他这个幼弟去死。徐熙常劝他不可妇人之仁,要抱定了杀心才可成功,可他真有这样的决心、真能让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手上么?
刘缵了无睡意,看着窗外,夜色溶溶,忽然想到许多小时候的事。刘钦小时候当真可爱,追在他屁股后面,就像一只真的小雀一般,叽叽喳喳,围着他转,对他崇拜得很。那时刘钦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他回头张开双臂,让这只小雀扑翅飞进自己怀里。
可后来如何就变成现在这样?
他做了多年的太子,忽然被废,新换上的太子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弟。尊贵、地位、旁人的敬重、一应官署一夜之间全都成了他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刘钦换上太子礼服,少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迷茫,但当别人向他跪拜时,他又本能地板起脸,满带着威仪朗声让人平身,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好像理所应当。他只一夜就适应了。
他们两个像是两道不同的河流,从前追逐着相傍而行,拐一个弯,便各自奔流而去,渐渐远了。但年少时的美好总是留了一些东西在他心里,若非徐熙自作主张,他从未想过要取刘钦的性命,哪怕他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刘钦也不是非死不可,他大可以以后做一个闲散王爷,他们两个也可以像父皇和靖王叔一样,互相扶持,一起赏戏用饭。
可是……那天在刑部,刘钦竟然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那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自己是他的仇人,而那仇恨不是一份,而是双份的——他至今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论起身份,他比陆宁远尊崇百倍,论起情谊,他们从小的兄弟手足之情岂不也胜过刘钦同陆宁远百倍?可刘钦为了这么一人,竟然那般对他,将他说得好像一钱不值——他竟是这样看他!
仇恨之外,他甚至从那双眼睛当中读出一瞬间的杀意,怀疑着、担忧着、暗暗猜测着的事情终于成真了。在这场争斗之中,刘钦已经动了杀心,想要杀死他这个哥哥了。是因为朱孝在睢州的出卖,还是因为当涂县翟广的伏杀?可这些都不是他的本意!刘钦已然如此,他这个哥哥又待如何?
他取出徐熙的信,拿在手上没有展开,月光照亮纸背,上面的墨是那样黑,那样浓。
第二天,御史借各事弹劾起崔允信和一众东宫僚属,而兴国州传来消息,所属通山县令周维岳已经失踪多日,行踪不明。陈执中的两个属官也遭弹劾,江北夏人已下最后通牒,勒令雍国朝廷马上决断。刘崇却正在此时过寿,大摆宴席,借着举国庆贺的机会,禁足多日的刘钦终于被放了出来。
第130章
几个月前,刘钦设宴为陆宁远送行,曾在楼下撞见刘骥,两人有过一番口角。过后刘骥找到刘缵,当着他把两人的弟弟并陆宁远一起骂了一遍。
刘骥是个草包,刘缵同他走近,只是不想他去到刘钦身边,对自己不利。听他说话,只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应付着,本来不放在心上,但刘骥言语间提到赴宴的那些人,却引起了刘缵注意。他听出厉害,问刘骥:“你还记得刚才都碰见谁了?”
刘骥看着糊里糊涂,但听他问起,两只小眼睛里却有黠光一闪,“就知道大哥你要问这个,弟弟特意仔细瞧了瞧,都记在这儿呢。”说着指了指自己脑袋。
他不直接便说,非要等刘缵再问一遍,才肯张口,刘缵只得再道:“都有什么人?”
刘骥这才一一为他数来,除去崔允信这样早就到了刘钦身边的人之外,更让人惊心的是,几个手握军权的将领也在其间,其中一个叫俞煦的,甚至在禁军供职。
刘缵悚然一惊,马上调查此人,果然又是一个老陕,虽然从没听说过他对夏人的态度、或是对朝中这些把持朝政的南人有何不满,但刘缵查到他有一个弟弟名叫俞涉,现在江北解定方手下,还曾同刘钦一同作战过。此人态度如何,已是不言自明,那日出席刘钦的宴会绝非偶然。
禁军乃是重中之重,一旦发难,变起肘腋,实在非同寻常。刘钦和从回京以来,借着在明处的崔允信和在暗处的崔孝先结识、拉拢了不少人,本来大多都是些不得志的牢骚之客,可现在看来,他这个弟弟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更不简单。
不过大可不必太过担心,甚至于这枚刘钦放在禁军中的棋子他也不打算动,因为禁军统领恽文石是他的人,在他手下,俞煦翻不起多大的浪。更何况他把这枚棋子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总好过把它早早吃掉,刘钦再放上一枚他不知道的暗棋要好。
于是刘缵没有动这个人,可是刘钦身边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他知道父皇还没有下定改立太子的决心,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刘钦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朝中许多人事安排都是以此为基础的,要动刘钦,意味着要动相当一批人,除去东宫已有的僚属之外,那些心向刘钦的大小官员,全都不能留在原位上。
好在岑士瑜始终没有明确表态过,而近几年的新起之秀周章,本来做过东宫侍读,照理应该与太子亲近,却没有出席那次宴会,对刘钦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明白,暂时可认为他也不是刘钦的人。不动这两棵大树,再想翻一翻东宫的土,毕竟就容易多了。父皇不下决心,他便替他老人家下。
刘缵早就开始搜集那些聚拢在刘钦身边的那几人的罪证,真查下来,没有谁能完全干净,更不必提还有崔允信这般行事招摇、丝毫没有顾忌的,更是一查一个准。可这人毕竟是崔孝先之子,崔孝先位高权重,不可轻动,刘缵示意手下言官弹劾刘钦的身边人,不是把崔允信当做突破口,而是先从那些官职低微、在朝中只有闲职的小官开始,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才牵扯到崔允信身上。
崔孝先当真沉得住气,眼看着儿子罪名坐实,居然没有搭救之意,坐实崔允信被罢官,直接一撸到底,削职为民。朝中原本人人艳羡他父子三人同朝为官,全都官居要冲,不过一次朝会结束,就只剩下两个。崔孝先刘缵暂时不打算动,他剩下那个儿子崔允文同在禁军,是恽文石的手下,同刘钦没有什么交往,刘缵思索片刻,觉着不必把事做绝,便没有动他。日后一旦有事,他在禁军当中,说不定自己还有能用上他处,现在不妨卖他个好。
但在他从刘钦的身边人开始,一点一点向他本人逼近的这半个多月,刘钦闲居在家,也没有当真闲着。这些时日,他与外界的联络从没停止过,刘缵知道,刘崇也清楚,甚至其中的部分内容都已经被侦知。早在陈执中的属官被弹劾之前,刘缵就已经知道会如此了。
刘钦不愧是他的亲弟弟,在这件事上的做法都与他如出一辙。想要除掉谁,不是先攻击他本人,而是先把他身边人一个一个拔除出去,将他孤立起来,然后再毫不费力地除掉。可是刘钦想错了,陈执中不同于崔允信,可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扳动的。
虽然如此,刘缵还是将刘钦的动向提前告诉了舅舅,让他提前有所准备。本来只是出于谨慎的告知,谁知舅舅刚一听说,就隐隐变了脸色。刘缵惊问:“怎么了?”
陈执中一开始不愿说,在他两次追问之下终于道:“兴国州的老徐向我报告,说他辖下的通山县令无故失踪了。之前那县令是告病在家,他就没管,这阵发现那人始终没回县衙,派人去看,才知道人早不在家里了,不知道失踪多久。”
一县县令失踪,也不算是小事了,但说大到底也不算大,尤其是于陈执中而言。刘缵好笑道:“不过一个县令,失踪也就失踪了,除了他的官籍,再调一个人去也就是了,舅舅何必为此烦心。莫非这人是畏罪潜逃么?”
陈执中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刘缵一下感到舅舅有事瞒着自己,心生不悦,但一个小小县令的失踪,怎么想也与自己毫无关系,便没有再说什么。
谁知第二天朝会,便有人弹劾兴国知州多年来贪污修河公款、赈灾钱粮,私贩官盐,炮制冤狱等,紧跟着,对武昌府下辖各州县长官弹章如雪,纷至沓来。
刘缵听见“兴国州”三字便觉着耳熟,在朝堂之上,不惜冒着失仪之过,回头向陈执中看去,就见舅舅脸色一时苍白了,眉头深深拧紧,现出隐隐的慌张之色。
下朝之后,刘缵马上便找到陈执中,没有问他和那兴国知州有什么来往,第一句便是:“你瞒着我在外面都拿了多少好处?”
陈执中让他问得一愣,马上反问:“这话是从何说起?”
刘缵知道自己这个舅舅素来贪财,这些年来怎么说都没有用,可无事时倒也罢了,见到这个关口他还瞒着自己,恨地叹了口气,“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舅舅不妨试想,等我承了大统,那时你想要什么不可得?何必在这时执迷其间,以至于功亏一篑?你和底下有什么牵扯、牵扯得多深,不要再瞒我,赶紧一一摆出来,我同你一起谋划出个法子,该丢的丢、该稳的稳,还有些该撇清的关系一定要撇清……不然这火可就要烧到你身上了,你不现在抽身,还等着何时抽身?”
陈执中只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已至此,只怕想抽身也难了。”
刘缵一愣,陈执中却抬起只手,止住他后面的话,“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夏人使团要来了,我看不妨……”
刘钦有顺藤摸瓜策,他也有围魏救赵法,且看是谁先扛不住罢!
没过几天便是万寿节,刘崇要受文武百官朝贺和诸国献礼。如今周边诸藩,只剩下西南诸小国还遣使朝贡,东北、西北诸国是不必说了。少了他们,难免冷清,礼部为着让今年万寿节排场不输往年,国内诸王公大臣、各省长官的献礼仪式便办得格外热闹。万寿节前三日起,便不再受理刑名,禁足多日的刘钦也终于放了出来,着一身太子礼服,不见消瘦,眉宇间也没有抑郁不平之气,反而喜气洋洋地向刘崇奉上御酒祝寿。
刘崇见着他,忽然想起之前被夏人吓得自请就藩的三儿子刘骥,当时恼他,许久不见倒还有点惦记,便趁着醉意、喜意,提出要把他召回京小住一阵。刘钦闻言,在心里皱了皱眉,面上却不显,规规矩矩捧着酒盏退回席间。
谁知宴席未过半,夏人之前派来商讨议和之事的使者竟然也来祝贺。因他们之前并未知会礼部,所有人均感措手不及,贸然传见,万一他们在陛下的万寿节上闹事,国体有失,谁敢担这个责任?正拿不定主意间,刘缵第一个站出来道:“近来夏人一改虎狼之态,颇有与我修好之意。既然他们派使者祝寿,待羽林检查过后,父皇何吝一见?也是向夏人彰显我大雍睦邻友好之意、偃兵修好之诚。”
刘崇思索片刻,终于点头道:“检查一下他们所带礼物,如果是诚心觐见,便请他们进来。”
很快礼部与羽林共同回报,夏使这行人应当是真心祝寿,刘崇传见,这几人果真是为修好而来,宴席便又愉快地进行了下去。席间,刘崇渐渐醉了,指着刚刚建言的刘缵,对左右道:“朕的这几个儿子,要么太站不起来,要么太站得起来,哎,只有衡阳王最为忠顺。俗话说家有孝子,不绝其祀。朕管着这一大摊子,也是一个大家……”
天子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便是圣旨,岂能再改?崔孝先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马上举着杯子跪地道:“陛下所言正是!正所谓家有正子,不亡其家,家有孝子,不绝其祀。太子明睿英断,正是家中正子,此是陛下,是臣等,乃至天下万民之福。臣谨奉寿酒恭贺陛下!”
一句话,刘崇说了后面,他则把前面强调一遍。等他说完,许多人跟着一同离席奉酒,大唱祝词,刘崇后面的话便没法说了,只好借口醉酒,起身更衣。
他这样说不是真的醉了,只是借着酩酊之态试探群臣反应。如今两个儿子争斗得愈演愈烈,北边夏人也步步紧逼,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近来弹章盈案,东南数省都被震动,无一寸宁静之地,十之八九是刘钦做的,日后刘缵回击,要弄出多大的乱子还不知道,由着这两个儿子折腾下去,怕是国无宁日。必须早定大计,退位看来已是一月之内的事了。
只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两个儿子无论立谁,朝堂上都免不了一番换血,改立太子,阻力不小,不动刘钦,这一众南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况且他退位之后如何继续把持朝政,也不能不加以考虑……
宴席以其乐融融开始,又在一股紧张氛围当中不欢而散。可当天晚上便传来急报——
夏人使者在馆驿当中被人刺杀了!
第131章
夜已经深了,从宫中传来的丝竹之声渐渐消散,陆宁远刚复健完毕,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衣服,来到太子府的后园。
他养病期间,这里一直在动工,不论白天晚上,总有叮叮当当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想睡觉时,有人在耳边大喊也能睡着,倒不以为意,又好奇心不重,始终没问刘钦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大举修缮府中花园,心里一个隐秘的念头是:如果刘钦的谋划成功,志愿得成,那么他应该不会再常住这里了,不出几月就要搬去另一个地方,何必多费心思呢?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刘钦于他已不再是缥缈模糊的影子,它重起来,落在地上,伸出根根蔓蔓扎进去,一笔一笔涂抹上颜色。陆宁远不声不响,心里对每个人都有褒贬臧否。他想,如果是今上,这样做是为着在最后几月中也能过得舒服,如果是刘缵,大概是在紧张当中找点事做,但是刘钦既不喜爱奢靡,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淡然之态,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呢?
他等待着刘钦回来,自己在园中慢慢走着,只凭着清清淡淡的一轮月色和园中稀疏的灯火,除去脚下的路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些花花草草无论白日里是什么样子,现在都笼上同一种深黑,让风一吹,一起瑟瑟地摇晃。
花香在风中阵阵飘来,在黑暗中反而愈发明显,每走几步,就换一种味道。陆宁远一向活得无趣,不论一年、十年,他只抱定一个念头,再漫长的时光都不过弹指而逝。可这些天过得这样慢,慢到他看惯了的一切都变了样子,那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一点、一点现出身形,又像是忽然诞生出的一样。
直到今夜,他好像才知道花有花香,石板上的月色像水,夜晚的树会发出低低的轻响,拿手碰碰,叶片上的露水会沾到手指,带着淡淡的凉意。当刘钦的手指碰在上面时,他想,是不是同样的露水也会沾在上面。
他在一株树前站定,弯腰凑近瞧了好一阵,忽然把它认了出来,原来是当初他送给刘钦的那一株矮梅。梅花早已凋谢了,繁茂的叶子长出来,看着和之前大不相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
他直起身,一道夜风掠过,月色好像更亮了。那时刘钦收到之后,给他回了封信,之后就再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一株树,他也不曾问过。他暗暗想过,刘钦会如何处置这棵小树,会把它栽种起来么?他喜不喜欢那上面开着的花?但在他真正的心里,其实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它。
他忽然有些醺醺然了,酒气弥漫上来,可是梅花已经凋了,酒气从哪里来?忽然,刘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月白风清,不睡觉,来这里秉烛夜游么?”他手里当真托着只烛盘,另一只手在梅树树枝间随意拨弄两下,声音由虚而实,居然不是梦境,“你居然能自己绕到这里,还是在晚上,真是员福将。”
原来酒气是从他身上来。陆宁远刚才晃神,竟然既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闻见酒气,更没瞧见周围慢慢亮起来,让他走到背后,也全然没有发觉。他从刘钦手里接过烛盘,把烛火举在两人中间、更靠近刘钦的地方,问:“殿下今天还顺利么?”
“有什么顺利不顺利的。”刘钦笑道,“父皇要叫三哥回京了,都知道他一向和我大哥玩得好。席间他老人家还忽然念起我大哥的好了,幸好让崔孝先把话截住,不然谁知道下句要说出什么。我这太子,当一天是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