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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广额头上一条青筋绽起,猛地又是一跳,脸上那道长疤忽然显得愈发深、愈发吓人,键值要透出鲜红色。但他终于还是忍耐下了,对扎破天道:“既然都是盟主信任之人,那我就直说了。”
他不再看旁人,只瞧着扎破天,“如今官军虎伺在旁,困守一城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这鹅笼镇三五日能待得,再多就不行了。你以为如何?”
扎破天点头道:“我看着也是这个理,你不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朝廷总说咱们是‘流贼’、‘流贼’,贼嘛,哼哼,还给他们自己还差不多,不过这个‘流’字他们可没说错。咱们要是困在这么一个小城里,等朝廷的大军集结过来,还不让人一锅端了?是得走了,得走了,反正……”
他大醉之余,头脑竟还十分清楚,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呵呵一笑。翟广听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是说该捞的已经捞完,待下去也没意思,只觉心中怒气郁结,见了桌上酒壶,拿来往杯里满上,闷不做声又自己喝了几杯。
扎破天道:“翟老哥,你做什么自己喝闷酒?我来陪你一杯。”说着举起杯子,那只金杯让太阳一照,熠熠地闪着光。
翟广向它看去一眼,扎破天注意到他的眼神,饮了酒道:“你道这杯子是哪来的?咱俩现在在的这个宅子,看看,多大,跟他娘的我们一整个村子都差不多了!是一个姓王的狗大户的,不知道贪了多少,家里盘子杯子都是金的,你看看……”
说着,他把面前一盘菜拿起来,给翟广看,怕他看不清,随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将盘子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两下。“我就想,这拿金盘子金碗盛出来的饭,吃着就比咱土烧的碗好吃不成?金杯子里倒烧刀子,能有多好喝?”
翟广看着他问:“好吃好喝么?”
扎破天也看着他,那两只醉醺醺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扎人的光在忽忽地闪着,半晌后他仰面一笑,“是不一样,是不一样……哈哈,哈哈!”然后眼看着便又醉倒了。
翟广喉结往下一压,浑身肌肉猛地鼓了一鼓,但很快他便松了力气,对扎破天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事,就是要同你商讨下一步往哪里去。”
“这是正事啊。”扎破天两手在脸上用力一揉,撑开醉眼,正要再说什么。左右两个女子见他们即将商讨起要命的事,不敢留下来听,互相使个眼色,悄悄起来,想趁扎破天大醉间离开。谁知扎破天似醉非醉,一手一个拉住了,胳膊一使劲就给人带了回来,忽然想起什么,问翟广:“对了,你营里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小家巧呢,后来怎么没见他了?”
他左拥右抱着,把两个本来要走的女人强揽在身上,脸上带着些奇怪的笑意,用这种语气提起刘钦,翟广心中又是一阵反感,一时没咽下这口气,顶他道:“却和你扎破天老兄无关。”
这些天他称呼扎破天时,要么客客气气叫他一声“盟主”,要么就是一个“你”字,有话不投机时,也往往曲己相从,从没说过一句重话,这会儿却当啷来了这么一句,引得扎破天酒醒一半,两眼一转,凝目看向了他。
翟广却转了话锋,只当刚才从没有过那两句对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咱们行军原本十分隐蔽,怎么一进这黄州府,就一点秘密都没有,始终被官军咬着?想来想去,我想主要是这个原因——从入黄州府之初,我便攻打大同镇,引起了官军警觉。城池告破,他们岂会善罢甘休,一定要征发大军,合力剿杀你我。”
“后来进驻鹅笼镇,固然获得了一波补给,一下便有了之后一月的军粮,却也把官兵的视线全都引到了咱们身上,谁知道是福是祸。立了只活靶子,人家手里的箭,不瞄着你瞄谁?听说这几天邹元瀚的大军已经包了过来,再过两三天,等他全军开到,合围这里,咱们到时候就是想走怕也不那么容易!”
扎破天收了醉态,正色问:“我也正在忧心这个,那你说咋办?”
翟广道:“我看,不如弃城而走,然后先不再夺取这些个城镇,仍是回到乡野偏僻之处,先蛰伏下来,壮大实力,瞒过这些官军,让他想剿你,却找不见你,找到了,也下不定决心深入荒芜之地,打咱们这么点人。只要咱们铁了心想藏,哪一次不能从官军手里走脱?”
“况且乡野之间,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百姓,咱们去这些地方,不怕队伍壮大不起来,比在城里不好得多了?有了田地,粮食也比在城里好得。”
“现在咱们离京城太近,皇帝容不下咱们,咱们走得远些,越是穷困之处,百姓越是困苦、越是恼恨朝廷,就越是咱们的立身之地。咱们去了,既能解他们之困,也能让自己缓一口气。等咱们兵强马壮了,再出来同官军碰,那时想要袭破州县,也比现在容易,到时候就是咱们撵着邹元瀚跑,他别想再撵咱们了!”
他说的这些,都是这些天深思熟虑,又同宋鸿羽他们反复磋商之后的结果。从前他想的都是自己既然站了出来,就当为民请命,朝廷派兵来剿,只要有胜算,就该同他硬碰硬,杀他的威风。但这些天,他接到邹元瀚大军合围过来的军报,再想到之前探得的各处出省要道都被官军把断的消息,不由陷入沉思。
相比于朝廷,自己现在还是太过弱小,再像这样时不时举全军之力攻破县城,只会引起朝廷忌惮。现在是邹元瀚,还有他的几万人马,如果他想法破了邹元瀚的大军,那朝廷一定还会再派别人来,再征发更多的人来对付他,直到把他彻底消灭为止。现在邹元瀚还在,就来了一个陆宁远,虽然这些天没有什么动静,但翟广比别人了解他,知道他其实不好对付。再往后还不知有什么人,这样下去,路岂不越走越窄么?
谁知他说完之后,扎破天当即反对:“那也不是。打这些州县是为了把咱们的名声打出去,你总藏着不露头,谁知道你是谁?四面八方的百姓还来投奔你么?再说,田地里能扣出几颗粮食,你看,就破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里面粮食都堆得山高,你躲在深山里,想有这些粮食,那得要多久?指着自己种地,指不定春天种好了地,秋天你人都不在那了,种出来的给谁吃?指着百姓给你送么,他们自己都是饿死的鬼了,能给你什么东西。”
“局面就是这样,咱们不打,就是个死,这么奔着州县打,才能有名声,才能有粮食,才能有银子,有了这些,才有活路!”
他话说一半,翟广便明白话不投机,但这是道理之争,毕竟不是意气之争,虽然两人现在一路,将来大可以分道扬镳,没必要始终绑在一块。等过了眼前这关,他翟广不需要借旁人的力,扎破天也未必再瞧得上他,各走各的路就是。但听到后面,他听扎破天话不对味,先前积攒的怒气愈听愈压不住,终于放下了脸,看着扎破天的金杯,冷冷道:“你说的活路,怕不是这个吧?”
扎破天见他冷了脸,更又口气不善,大有指责自己之意,却也不着恼,大大方方应承下来,“你还真说着了!还就是这个,怎么了?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天和官兵对着干,还不就是为了过上几天好日子?不然我是吃饱了撑的,不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出来玩这条命?我的这万八千兄弟,也是活腻歪了,在家过苦日子不够,出来跟我一边顶着杀头的风险,一边继续过苦日子?”
翟广听他说出这混账话,怒不可遏,猛地抬手在桌子上一拍。他那只打铁的手拍在桌子上,但见杯杯盘盘都跳了一跳,酒泼菜洒,落了一桌,他却看也不看,随着一声闷响,人已站了起来,大声道:“扎破天,你当初因为什么起兵,你自己忘了么!这一路上跟着咱们两个战死的兄弟,你也忘了?他们背井离乡,几百几千里地都跟定了咱们,一有交战,不用催促,就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那是因为什么?”
“我告诉你,那是因为咱们把田地从那些家里有几百几千亩良田的狗大户手里夺来,分给像他们一样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的人,是咱们分钱分粮,让天底下都贫富与共!为着这个,多少兄弟死在异乡!尸骨都埋不得,让官军割脑袋拿去请功,烧了、糟蹋了……难道他们做这些,就是为了看你这么讨活路,看你喝着大酒,抱着女人,躲在城里快活?”
他怒目圆睁,闪闪若岩下电,凛然之意直透而出。那道长长的疤在脸上猛烈地跳着,看着颇为骇人,一身杀气鼓荡,惊得扎破天左右的两个女子面无人色,不由低声啜泣起来。
翟广见他们半偎在扎破天怀里、而扎破天仍是那副迷蒙不悟之态,一时怒从心中起,拔出腰间短刀,三两步抢上前去,挥刀便往她们身上砍下。刀落一半,忽然生悔,生生错开,砍在桌上,“咔嚓”劈下一角。
然而他既然已到扎破天身边,便一不做二不休,顺势夺来他手中金杯,乘怒摔在桌上,一刀斩为两半。扎破天从酒意当中惊醒,见翟广凶态毕露,猛地也拔出挂在身后壁上的刀,骂道:“好哇,你这狐狸尾巴到底还是露出来了!假什么清高?你直说就是!我就知道我当这个盟主,你心里一直不服,在心里憋着气呢,怎么着,这股邪火今天总算发出来了?”挥刀往翟广身上便砍。
左右见状,纷纷来劝,几人合力抱住翟广,把他往后拖去,几人围在扎破天身边,劝他息怒。
翟广被人制住,猛烈挣扎起来,头发顶冠奓开,张如长戟,一望便让人心惊。他力气当真是大,发起怒来雄狮一般,四五个人居然压不住他,既忌惮他手里的刀,又不敢当真伤他,忽然让他猛地一挣,冷不防竟被他挣开。
翟广挣脱钳制之后,出了一身大汗,反而冷静下来,看看四周,又看看扎破天,沉默一阵,竟“当啷”一声,将手里短刀掷在地上,再开口时,声音当中已听不见半点怒气,只是略显粗重沙哑,“我吃多了酒,失态了!请你恕罪!”说完低头抱拳行了一礼。
扎破天让几个人拦在身前,一张面孔又是酒意又是怒意,红得有如火烧一般,见状只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刀仍高高举着,不肯放下。
没人敢在这当口劝他。好半天里,满屋只能听见他自己一下一下粗声喘着,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的面孔,翟广更是死死瞧着,两手在身侧悄悄攥成拳头。忽然,扎破天哈哈一笑,也把刀扔了,对翟广道:“我喝得比你还多,瞧咱哥俩,都醉成什么奶奶样了!”说着挥开旁人,向着翟广走去。
他慢慢走过去,扶起翟广抱起的双拳。手碰在一起的那刻,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那是进入鹅笼镇之前宋鸿羽曾提出过的一策——
分家!
第102章
陆宁远急匆匆出兵,却不是为了鹅笼镇中突生的变故,而是进山里剿匪。
对翟广围而不打的这一个多月中,他除去操练士卒、严明军纪外,还进行了几次募兵,如今三千人的定额几乎满编,士卒有新有旧,但已经都能严守军法,令行禁止,只是战力尚有不足。
他训练时,最一开始往往只是反复教士卒辨认金鼓、旗色,能识进、退、攻、守等一应号令,命士卒除金鼓旗色之外,任何口传之令都绝不许听。因旗鼓均自中军所出,绝无差讹,而口令级级传递,易生错误,也可能为奸人所乘,趁机误导,所以任何时候只以中军号令为准。训练之日,有时他还会故意命中军令兵向各军传下与旗鼓相悖的口令,事后再惩戒误行号令的营旗,几次之后,各营整肃,非旗鼓之令绝不理会。
他从上一世统军,便发现使用这种方法号令甚明,不易出错,后来在数年间不住完善,使用五方旗帜,各面旗色、挥动方向、次数、号声、鼓声、炮声,相互配合,将军中一切号令都包含进去。每日训练,直到三千人的大军,某旗停驻、某旗前击、某旗退守,各旗号令各异,犬牙交错,随令旗鼓角各自行动却能分毫不乱之后,才开始真正教授士卒武艺。
在他教授武艺之前,邹元瀚布下的密探已经侦查了许久,见他并不实心练兵,反而带着这些新招募的士卒终日里吹吹打打,乱哄哄跑来跑去,颇为好笑,便向邹元瀚如此报告。
像陆宁远这般练兵之法,其实真正带过兵打过仗、对军务有所用心的主将稍一看就会知道厉害,但暗探不懂,只当陆宁远是无所事事,在带士卒们戏耍,回去向邹元瀚汇报时往往言不及义。邹元瀚又没亲眼所见,不知其中关节,便轻信了,既不明所以,又感好笑,对陆宁远愈发轻视。
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陆元谅多少年镇守北大门,威名赫赫,邹元瀚因为一直在南方,不曾见过他,却也知道他的大名,因此最开始听说陆宁远要南下平叛时,还很是不安了一阵。
之前刘钦回京时,他与陆宁远只有过一面之缘,却对他印象很深,被他于大军之中单骑制住,至今想来更是引以为耻。谁知这次见他,才知道他非但是个瘸子,带兵的手段也甚是庸碌,看来陆元谅的那些手段,是一件没有传到他这儿。
今日陆宁远能统兵在外,官职虽轻,却不听他调遣,和他隐隐有并驾之意,恐怕一是借他父亲生前的军功人脉,二是乘了太子的东风,借着东宫推重,这才赶鸭子上架,揣度其意,估计是想要获得一二军功,以在朝堂上壮一壮太子的声威。
可是军功岂是儿戏?临阵练兵,更是可笑至极。更何况陆宁远先前向他献言,定下的这围而不打之计,当时看倒是颇有见地,本来让他对这人有所改观,现在看来,也越来越显得鸡肋。
围来围去,翟广扎破天他们非但没有弹尽粮绝,反而在他们眼皮底下进了鹅笼镇,粮草军资皆为其所有。如今消息还没传回京里,但迟早捂不住,一旦圣上听说,岂不雷霆降怒,下诏严责,给他定一个姑息养奸之罪?他实是被陆宁远这小子给害苦了!一时颇为后悔,想当初上奏时要是与陆宁远联名就好了,如今便可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他身上。现在说却也晚了,只好亡羊补牢,下定决心幡然变计,尽早对扎破天他们予以翦灭。
在邹元瀚将附近各部纷纷调往鹅笼镇附近,以成合围之势的这几天,陆宁远却做着别的事情。李椹回来,粮草没有如愿募到,但带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这些天他几乎全不在军中,暗访各个乡县,贪腐之事自然上上下下比比皆是,往上一路追溯,牵扯到陈执中并不奇怪,意外之得,是查到了几年前的一桩冤案。
时任江阴县令的一个名叫方明俊的朝臣,曾多次向朝廷状告上级,在当时很是激起了些水花。后来方明俊被调官,在新的任所上不知何故出城,遭遇土匪,被人杀害。因县令是朝廷命官,朝廷曾派人调查此事,但没查出什么,于是方明俊之死与他生前所弹劾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李椹此刻所在州县,正是方明俊被调官之后暂时执掌的地方,他虽然只在此处为官两月,但当地百姓追思,以作甘棠之咏,至今言犹在耳。因江阴乃是岑士瑜的老家,李椹隐隐感觉此事并不简单,便暗行调查。但因为当时牵扯太多,案情扑朔,他暗查多日,也只有一丁点的眉目,再往深里去挖,便引起了当地地方官的警觉,差一点把他打成奸细下狱。幸亏他为人机警,才得以脱身,之后却也不知该怎么查了。
直到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李椹收拾好行囊,一番乔装打扮后黯然出城,路过城外大路旁一间给行人歇脚用的茶肆时,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用筷子敲碗作歌。他驻足听了一阵,听那人唱:
“退一步乾坤大,饶一着万虑休,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钩,高抄起经纶大手——”
“我也!功名耶落空,忠臣耶怕痛,之人耶有用没用!”
却原来是发牢骚。
他听完,摇头笑笑,本来要走,但想到那句“狼虎恶图谋”,忽然间心中一动,转头瞧瞧,见四面无人,踅身转进店里,唱歌的竟是一个叫周维岳的官员,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竟是方明俊的好友,而且在他此后,便在此地任县令,直到今日!
他得知周维岳的身份,马上便知道他在酒肆当中敲碗作歌,绝不是无故如此,而是有意在此吸引自己注意,又不惹人耳目。他有什么想告诉他的?李椹心知厉害,便待同他闲谈,可周维岳只是问过他的身份,之后再多的便不肯说了,只说之后自己还会找他。
李椹一头雾水,便回来向陆宁远报告,并把此行收获一并告知给他。
陆宁远上一世并未听说过周维岳之名,对那桩所谓的冤案也并不了解,但想这些情报对刘钦或许有用,便让李椹将对他说的所有事情都写成密信具表刘钦,然后解决起眼前的事——剿匪。
如今百姓流离,许多人被迫离了土地,转徙成为流民,抑或是上山为盗,啸聚起来。这些人不同于翟广,而是真正的土匪,每一见到尚有粮可吃的殷实之户,便击破其家,无论贫富,因无所约束,还常常害人性命。寻常百姓为其所扰,苦不堪言,哪怕尚有田地的,家中也不敢留一颗余粮,一旦被人发现,走漏消息给土匪,不数日便要家破人亡。
为求生路,那些没有做土匪的百姓,要么居家逃遁,要么不得已也去山里做了盗贼,到了这般地步,别说官府赋税如常,就是从此轻徭薄赋,也已经没有什么作用,田地上的人一日少过一日,大片大片的良田日渐荒芜,民穷日甚。
于是陆宁远成军之后,没有马上便想法对付翟广他们,第一件事却是剿除周围匪类,以解民困。
他从训练士卒通晓金鼓旗色之后,教习重心便放在教授士卒习武上面。少年时他困居长安,无事可做,那会儿便遍览军书,后来常年征战,自有一套心得,教授时远近兼授,攻防俱教,无论长器短器,皆令士卒习练明白,更又有长器短用、短器长用之法,亲自检查,让每一士卒都能掌握。
因他军纪已严,将威素立,人心惕厉,不敢稍为玩愒,教习起来,便事半功倍。当初他初来此地,升帐聚将,第一天便即立威,后来更是沙汰士卒,曾引全军暗中侧目,就连李椹也私下里劝过他,他初统此军,该当恩威并举,不好一上来就给人这么一个下马威,让兵将们同他离心离德,往后不好收拾。
但那时陆宁远说,如今将威未行,必先振之以威,若先施恩爱玩于前,使人心松懈,后再欲立威,则人必怨威而忘恩,以致恩威俱废。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实在颇有一番大将风度,让人绝难联想到以这样年轻的一副面孔,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李椹当即拜服,没再劝了,如今归营,见全营整肃之态,士卒身上战意与自己离开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就像换了批人,更感惊绝。见陆宁远要出营剿匪,他不顾旅途奔波,坚持一定要随军,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战便知厉害。
此后数日,邹元瀚调集兵马向鹅笼镇合围,陆宁远则转战省内各地,平了数个贼窝。
邹元瀚答应给他的粮草送到了,但玩了个心眼,所谓“足数”,只是补足了之前拖欠他的,之后的粮草还是没有着落。但陆宁远也不需要了,拿到邹元瀚所给粮草,大飨士卒,令人人饱食,然后便往山中剿匪。
他只有三千人,所费本就远不及邹元瀚的数万大军,而经他之手,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克扣半粒军粮,有多少便与全营共分。而最重要的一点是,破了这些盗匪营寨之后,其寨中粮草布帛刚好足够他一军支用,邹元瀚自以为如此便卡住他的脖子,其实手却掐错了地方。
连破数寨之后,非但他军中士卒少有伤亡,一应物资更是不减反增。不仅粮草比之前更多,就连作战用的军马也缴获不少,竟凑出了一大队骑兵。最奇的是,民间养马的很少,他缴获的马匹其实许多都是邹元瀚在之前一年与翟广等人交战时不慎遗落的,有些被翟广据为己有,有些则被这些土匪收走,散落各地,却辗转到了他的手里,马腹处还依稀可见朝廷盖的官印,李椹见了,不由啧啧而叹。
就在这时,鹅笼镇传来消息,扎破天与翟广两相决裂,翟广仍驻在县城,扎破天所部却已趁夜出城,往南去了!
第103章
当日宋鸿羽提出分兵,既是出自公心,其中也不无私心。
如翟广所说,如今他与扎破天两路会合,势大惹眼,又连破州县,大引朝廷忌惮。在鹅笼镇数日,大队官兵就已紧随而上,加之附近德安、武昌、九江数府都已调集重兵,大有将他们围死在黄州府之势,足见朝廷这一次的征缴实在非同一般。是战是走,需得早做打算。
入黄州府之前,翟广他们相较于官军而言,兵力显著不足,不是邹元瀚那几万大军的对手,这两月下来,似乎已有一战之力。但邹元瀚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有一群乌合之众不假,却也很是有些精兵,翟广与扎破天两部加在一起,兵员人数和他也只不相上下,而他们兵士行进时往往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此又是劣于官军一处。
真打起来,即便将士用命、或是抓住什么良机,出奇计当真击破邹元瀚部,但战胜他以后,往哪里去、如何对付周边把守在省界州界的官兵,又是一个大问题。聚在一起,抱成一个拳头打出去,固然是一个法子,但在那之后,官兵岂能轻易放过他们?定是又要紧追不舍,只是换了个地方做战场而已。
与其如此,那不如两边分头行动,各自缩小目标,既不易被官军侦知,也可以麻痹他们,让他们以为在这般围堵之下,自己已经部众离心,四分五裂。
宋鸿羽向翟广和扎破天提出此策时,便是这么说的。
两人会同各自的军师、部将商讨之后,均觉着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原本已打算依计而行,只是因为鹅笼镇百姓献城一事横插进来,才耽搁了,但没出十日,此计就又被提起。
当日宋鸿羽提议时,心里藏着些话没说。非但是他,其实这话无论是扎破天还是翟广,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强扭在一块,彼此谁都不自在,扎破天始终忌惮着翟广,翟广心里面也未必全然对他服气,能始终甘居其下,既然如此,还是尽早各走各路得好,免得兄弟阋墙,反而为人所乘!
因此两边几乎是一拍即合地同意分家。
毕竟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分家,却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两边谁都能从官军手底下走脱。于是半日之后,两边商定,先大吵一架,假意决裂,然后一路出城,作势要走,引官兵来追,再回头去打,另一路出城接应,合击官兵。大胜之后,各自取道脱身,扎破天去打他心心念念的县城,翟广则去他念兹在兹的深山僻野,往后各人好自为之,盟主之议从此作废,谁也不必再听谁的号令。
至于谁出城、谁暂留城里,虽然此计是宋鸿羽所提,翟广却没有自专,而是让扎破天先选,将他这当不了几天了的盟主最后尊礼了一次。扎破天自然没有同他客气,选了出城的那路。
他想得明白,留在城里固然有城池依托,但变数太大,万一官兵死围着县城,容易无法脱身。而他起兵以来,多是流动作战,经验颇足,士卒又已休养得酒足饭饱,也不怕随他流徙。万一他跑得快了,或是行踪足够隐蔽,邹元瀚没反应过来,放过了他,他便可借此机会直接脱身,哪里还会依计回头?如果日后翟广问罪,他也有理由:官兵没来追我,何谈前后夹击?我也是顺势而为,走得远了,不好再回来。
他既这样想,便自然而然想到,如果自己选了留在城里那路,让翟广出城,那翟广恐怕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到时候倒霉的人便是自己。自己的命还是捏在自己手里为好。
商议已定,一月二十日这天天还没亮,他便趁着官军熟睡未醒,四开城门,在晨雾当中将兵马分为数股,悄悄出城。
彼时邹元瀚中军已到鹅笼镇附近。前些日子,扎破天与翟广内讧之事早有城中密谈报知给他,据说闹得很凶,他料想不出十日就会生变,因此睡觉都恨不能睁一只眼。扎破天出城之时,他看似不知,其实早已暗中探听清楚,只是因暂时不知扎破天本人所在,才暂且按兵不动。
如今贼分两路,先打哪个倒也不必纠结。一来扎破天是盟主,先击破他,捷报送入宫中更加好听;二来这两军他都交过手,知道谁更好打,且野战较攻城为易,柿子当然挑软的捏;三来翟广既然暂留城中,说明定有隐情,一时半会未必能走得了,先打翟广,容易放跑扎破天,而先打扎破天,未必不能回头再收拾翟广。计议已定,他便把眼睛盯在了扎破天身上。
他按兵不动,扎破天果然放松警惕,分头出城的几路人马有暗暗会合之势。邹元瀚令人多方探听,在路上截到扎破天部传令的士兵,问出其中军大旗所在,即刻朝他扑去。
他这边军马一动,那边扎破天也马上侦知,得知自己所在已经暴露,便传令各路人马会合,暂停急行,预备同他打一场大战。
他此次出城,要是能毫发无伤地走脱固然是上策,但走不脱时,那也不怕和他老邹打上一架。他和翟广虽然人心隔了两层肚皮,谁也看不见谁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与邹元瀚不打便罢,一旦两边开打,他翟老哥不可能不来帮他的场子,他对官军之恨可不在自己之下。
他出城之前,便已对周遭地形摸了个一清二楚,借着先行一步的机会,当先占住一个制高处,扎好营寨,等着邹元瀚来。
邹元瀚果然急匆匆率队赶到,扎破天早已排开阵势,见了他笑眯眯道:“老邹,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