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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人生一世,又能这样消磨多久?他大雍剩下的这半壁江山,又能经受住多少日销月铄的消磨?
可现在,就在这个与平日没有两样的寻常的夜里,这个年轻的储君,或许还是这巨人的下一颗心脏,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庭院当中。
若说是一场梦,这三十七年之间,他也从没做过这样的梦。从这个储贰之君口中说出的,是他自己心中的话,在他那双年轻的眼中看到的,是他这几年日日夜夜所见之景……他如何能不身为之战、魂为之销?
“循名责实以定黜陟,明定刑赏以振风纪,爱养元元以固邦本。”薛容与看着刘钦,慢慢挺直了背,“臣当日奏章之中,还有这样几点。”
刘钦肃容道:“愿闻明教。”
薛容与却是大声喊道:“我有贵客,取酒来!”
刘钦一愣,过得一阵,就见一个女子持酒前来,将酒具一一摆在桌上,身姿婀娜,昏暗中瞧不出华贵与否,头上发饰简洁,却也一眼便不是丫鬟打扮。
薛容与向刘钦介绍:“这是拙荆。”又对她道:“这是长安来的贵客。”
刘钦为着避嫌,并不靠近,远远点头示意。
薛容与妻子拾起漆盘起身,亦是回了一礼,笑道:“我家老爷数年不曾待客,自从回乡以来,也还没再同别人喝过酒,今日破例,我心里实在好奇,这才忍不住出来一睹贵客,失礼之处,还望尊驾见谅。”
“不敢。”刘钦道。若按平日的礼节,这时他该反过来对她称誉两句,但他对薛容与的识见颇为敬重,担忧这样一说,语显轻薄,便按下了剩下的话。在她脸上一瞥,便即移开视线,心里忽然想:现在城里发生的闹剧,宫里来的宦官满城抓少女进宫,薛容与可听说了?嗯,他家在这里,想来不会不知。
这会儿他才知道薛容与为何在身上筑出那么厚一层硬壳。要是浑浑噩噩、目无所见之人倒也罢了,他这等人,若非如此,哪里熬得过一日?
薛容与之妻向丈夫望去一眼,自去了,等她走后,刘钦把这一路所见略略同薛容与讲了。他说的时候,薛容与并不打断,一言不发,听他说罢一件事,便仰头饮一杯酒,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着。
先前朝廷南渡的时候,太子与大军失散,普天下已是无人不知。后来刘钦现身江北,死守睢州、又击败夏人之事,他也略有耳闻。
近来刘钦南下,刚一过江就又遭人截杀,再度失踪之事,又闹得满城风雨。他虽然灰心,可毕竟不是真木头雕出来的,难免有眼睛看、有耳朵听,虽然身在江湖,可其实心在魏阙,得知这些之后,心中自有一番臧否。
最开始他想,别人都无事,只有太子一个遭难,想来他不是举止轻浮,就是命里犯煞。
又想,宫里那位把国家糟蹋成这个样子,也该有点报应了,或许这便是古人所说,免身为幸,刑在子孙。
后来刘钦在江北重新露头,也算有所建树,他便也对他改观了些。可观刘钦所为,其实也甚是寻常,无非是在巨人身上堵上了一个稍大一点的破口,其实照样无益于事。
再后来,刘钦又出意外,让他在远离庙堂的宣城,也嗅到一丝建康新都里的波谲云诡,没别的想法,只觉得愈发意兴萧索。
斗吧,斗吧,他想,等到剩下这半壁江山也拱手让人,就只能去东海上面翻云覆雨,各显神通了。
但现在,听这些其实他早已知道、有的甚至已经特意留意过数年的事情从刘钦口中说出,他看着杯中酒,忍不住想,难道天不厌雍,这才让一个生就在金床玉几银屑子里打滚的储君经历这些他本来一辈子也不该知道的事?难道天心垂爱,终不忍他薛某赍志而殁,又在今夜,把此人送到自己面前?
等刘钦全都说完,褒贬好恶已经清清楚楚全亮了个明白,薛容与才终于道:“殿下所说这些,件件都是实情。但殿下久居高位,这一阵子又在草莽之间,只知上下,不知其中。臣以驽钝,敢陈一得之见。”
刘钦道:“如此说话,不似刚才自在。”
薛容与摇头一笑,“殿下刚才说,黄纸放尽白纸催,是因为地方官媚上邀宠,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雍考课之法,历来是以催科为殿最,唯问钱粮,不问其他。上到一省布政使,下到一县的小小县官,无论贪了多少,更甚至哪怕草菅人命,只要盖子不揭开,那都太平无事。可只要一样,要是征收上来的钱粮不足数,管你是大灾还是大旱,当年考课,一句‘不称职’写下来,升迁便无望了。”
“所以一旦出了灾情,许多地方官的第一反应便是压下来,压不住时,对蠲免赋税,也是千般不愿。至于百姓是否承受得起,是不是要典妻鬻子以奉王命,是不是饿殍遍野,则不在其考虑之列。”
刘钦默然。此后薛容与又将刘钦所见之事一一拆解,军饷不足,中间大致会经哪些只手;督造宫殿,工部如何将自己原本应当拨的款转嫁地方,而地方又如何再往下摊派;朝廷凡是有所营建,上上下下有多少人会在其中吃上一口;邹元瀚平叛经年,为什么盗贼越剿越炽,他有几次明可以一战成功,为什么故意差一口气……桩桩件件,拆解明白。
直至明月西沉,星河影落,桌上酒喝干三壶,刘钦已是深为折服,更是大开了眼界。薛容与半醉在桌前,看向他的两只眼睛,若非知道他已有家室,于刘钦而言,简直炽热得要将自己熔了。
薛容与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刘钦与现在正坐在建康龙床上的那个绝不是同样的人,交谈愈深,薛容与就愈发确信。此刻他看着的,不是一个地位超卓的帝胄,不是一个识见过人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希望,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怎能不勾起他的一腔热血?
刘钦站起身,绕过石桌,在庭院当中漫步。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此为‘容与’。”他缓缓吟着,“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此也为容与。”
薛容与瞧着他。
刘钦定住脚,转身回望,“天下鱼烂,岂容大人优游林泉,逍遥山水,抑或是逡巡不进,犹豫蹉跎,容与容与?”
薛容与怔了一阵,随后苦笑,“鸷鸟戢翼,非无青云之心,不得其风;抱膝林下,非无经济之志,不逢其时。”
话音落下,便见刘钦两眼之中迸出一道极盛的光来,照得他心头一亮,几乎漏跳一拍。随后但见他举步朝自己走来,在石亭边停下,举目上望,指着已挂在树梢间的那一钩弯月,问:“大人瞧这月亮像是什么?”
薛容与拿醉眼望他,嘴唇发抖,好半天道:“圆满光华不磨镜,挂在青天是我心。”
“不!”刘钦眉目耸动,向他踏出一步,一脚踩在石阶上,“高帝诗云:‘愿挽新月换吴钩’。这月哪里圆满,依我看来,分明清光下射,利如银钩!”
“我刘钦忝为太祖子孙,浑噩有年,坐视国事隳败如此,至于今日。大梦一觉,愿持此钩挥散浮云,澄清玉宇,再维地轴,更张乾络!不知大人欲待如何?”
一时酒气四散,胸膛下好似怒涛翻涌,滚滚不息,薛容与睁大了眼。薛逢时薛逢时,你所逢之时,难道便在今日!
当下再无可犹豫之处,他一把将手中杯子掷在地上,任这只玛瑙盏摔成碎片,伏地道:“日后只要殿下此心不改,此志仍在,但有驱使,无有不从,虽死无怨!”
刘钦扶他起来,敏锐察觉出他话中之意,问:“现下大人却是不打算与我一道进京么?”
薛容与低了低眼睛,“殿下恕臣直言。一来臣辞官之前,曾就荀相遭谗杀之事上书朝廷激烈抗辩,必不为今上所容,此时进京,恐怕于殿下不是助益,而是拖累。”
“二来臣性情愚直,若入建康,便如驾一苇杭于险滩之上,恐怕用不多久就要翻进水里。臣非为自惜贪生,顾殿下用臣,必是志在经济,若是怀抱未伸先即丧命,非但于臣有鼎折餗覆之祸,于殿下亦是一有始无终之憾事。愚情区区,伏乞殿下谅鉴。”
其实他还有第三点没说。刘钦才止二十三岁,少年心性最是不定,往后若刘钦真有登极一日,他是否还能如刚才所说,能否真正支持他的主张,还在未定之天。
而他已过了热血冲头,就不管不顾往前走的年纪,他还要再看、再听、再想,确认当真值得了,才能交付出自己的这条性命。
稍一思索,刘钦便明白了他的苦衷。见薛容与如此,他心里一时略感失望,但马上明白这乃是人之常情,不可强求。或许因为他的一句邀请,就劈开大江上的重重浊浪,明知道是龙潭虎穴也随他闯了的,只有一个陆宁远吧。
他忽然一笑,没有什么缘由,然后对薛容与道:“我明白。君有大才,日后必是国之栋梁,本就不该贸然履险蹈危,万一事有蹉跎,追悔莫及。但我向你保证,定有让你进京那天,彼时征召,可不许推辞。”
薛容与没想到他这般容易就谅解了,不由一愣,片刻后弯下了腰,对他深深一揖。
刘钦顺势拉住他抱在一起的手,“刚才所说这些弊端如何匡救,大人必定已有成算,还望不吝赐教。”
薛容与也在他手上握了一握,转身拿起仅剩的一只杯子,为他斟满了酒,“固所愿也。”数载所思所想,便如奔马,一纵而出,又如建瓴走坂,百川东注。雍国朝廷日后的许多举措,便是在此时见于雏形。
这是改变大雍历史的一夜。在这个寻常的秋夜里,在一方小小的石亭中,但见相差十余岁的两人或站或卧,时而抚掌大笑,时而相对叹息,时而揎拳攘臂,时而沉思无语。
两人都谈论了什么,不为旁人所知,也没有能记载于史书之上,那时见证了的,只有明月一弯,秋虫数点,清风剪剪,庭树潇潇,玛瑙杯中清波摇荡,携着一杯晓星泛起阵阵涟漪。
第64章
在薛容与家小住两日,第三天一早,刘钦便借着他家的车队,踏上了去建康的路。
薛容与的岳父是个五品京官,近来寿辰将至,薛容与正好要让人送上贺仪,装好了车,刘钦同他们一道,也不显眼。
出发之时,刘钦与薛容与定下了三年之内必定在建康重见的君子之约,随后便即启程,向着京师方向引颈遥遥而望,真有几分踌躇满志——
然后就又让人在半道上给劫了。
再醒来时,刘钦几乎气得笑了,先前无论是呼延震还是翟广,高低都算是个人物,可这些是什么喽啰?
他听着旁边有人,没有急着睁眼,悄悄动了动手,发现被绑缚在身后,又活动一下脚腕,同样也被绑在一起。可这还不算什么,等他听清旁边人说的话时,简直气得恨不能再昏死过去一次。
“这阵趁着乱子,小姑娘是收了不少,但男孩儿没几个啊,这个年纪虽然大点,架不住徐大人催得急,只能赶鸭子上架试试看了,兴许他就好这口呢。”
“嗨,就徐大人那口,谁能摸出来啊。扬州的瘦马,杭州的船娘玩得腻了,又让人找大同婆姨、泰山姑子,刚安生俩月,啧,又让人找带把的小唱。太柔的不行,太壮的也看不上,你说他这钱咋这么难赚?这秦婆子也是,钻钱窟窿里去了?非赚他钱不可?”
“话不是这么说。徐爷你还不知道,放个屁打出来那金屑子都够咱哥俩吃几顿的了,他那钱谁不想赚?再说了,他靠上大人物了,你不知道?”
“啥人?”
“我哪知道,但反正有那么回事,要不你看秦婆子哪能那么上心,要啥样找啥样,就跟伺候自己亲爹似的……”
刘钦闭着眼,隐约听出了他们话里的意思,一张脸沉得要结出冰来,冷不丁小腿让人踢了几下,“醒了就别装睡!起来吃口饭,别饿瘦了!”
刘钦缓缓把眼睁开,看向他们两个。
他平日里把脸一板,自有一番气势逼人,莫说是寻常官员,哪怕是秦良弼这样的方面大将见了,也一样心里打鼓。可谁知到了这两个混混面前,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俩人不仅没被他唬住,其中一个还骂道:“敢瞪老子?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怕你掉价,咱们就不敢动你,爷们有的是手段整治你,信不信让你疼掉半条命,身上还一点看不出来?”
看来威严与否,还和别人知不知道他的太子身份有关。
当此形势,刘钦只冷笑一声,知道这人所言不虚,不能不低一低头,就没有开口激怒于他,转眼看看四周,是在一个破屋里面,外面隐隐有人声,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人,如果是的话,就算现在挣开绳子杀了他们两个,恐怕也逃不出去。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说来话长。
薛容与小有家资不假,可也不是什么富甲一方的人物,给岳父送礼,送的大多是山货、药材、本地特产,还有些近来读到的好书,这里面山货药材颇占地方,林林总总装了两车,刘钦还乘了一辆,总共便有三车,谁知道半路让劫匪瞧上,就当生辰纲给劫了。
要只是这样也还好,劫匪只为图财,还没那么大胆子害命,结果东西还没带走,就被蹲守在旁的另一队劫匪给摘了桃子。这伙人还揽了别的生意,刘钦也是刚刚才大致听明白,他们私下里干的是贩卖人口的勾当,先把人抓了,再高价卖给青楼勾栏这些地方,供有钱人取乐。
先前东西被劫走,刘钦也没替薛容与心疼,帮他保下了手下家丁二十来口人的性命,以为已经算仁至义尽,谁知还没走远就遇到第二波人。他这里只有些小羊般的家仆,对面却各个是提刀大汉,两边实在悬殊,他一个没提防,让人敲晕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不明不白地死在宵小手里,现在毕竟还留着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问:“和我一起的那些人——”话没说完,就被一口干馍塞进嘴里。“你管呢?赶紧吃点,一会儿带你去见人。”
另一个劫匪问:“秦婆子要没看上他怎么办?”
被问到的那个拍拍手站起来,低头看看刘钦,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没答这话,但刘钦知道他的意思,一会儿人家看不上他,就要灭他的口。
两年前他在呼延震手底下,都没让他害了自己性命,对付这么几个亡命之徒自然也不在话下,当下并不担忧,见两个劫匪要出去,打断道:“喂。”
两人回头。
“我没吃饱,再给我几口。”
先前给他喂饭的那个惊奇道:“人不壮嘴倒壮。”当真从怀里掏出张饼,卷吧卷吧塞进他嘴里。
等吃完之后,刘钦又道:“给我水喝。”
劫匪正要出去,这下又被打断,怒道:“我是你爹啊,你要啥给啥?”
“我一缺水,脸上就不好看了。”
劫匪瞪着眼睛看他一阵,边骂边点了点头,从地上扶起他脑袋喂了他几口水,“事儿还挺多,把你脱手,我也就清净了。”
刘钦心说:等我脱身,你还有命在么?面上却不露异状,十分文静地把水喝了。
后来他被蒙上脑袋搬上辆车,摇摇晃晃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被放出来。也是歪打正着,买他的那家店刚好就在建康。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捏着他下巴左右转动两下,一开口,脂粉气扑在他脸上,“都什么时候了,再晚两天,你们也不用来了!”
送刘钦来的劫匪笑道:“嗨,男的不好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有个差不多的,就赶紧给你秦娘子送来了吗?你看可以,开个价,现在咱们是救人如救火,你秦娘子肯定亏待不了咱们哥几个。”
刘钦就知道,刚才捏自己下巴的这个就是之前他们口中的那个“秦婆子”了。
但见秦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呦,打劫都劫到我们倚翠楼来了!知道徐大人催得急,坐地就要上价了?哼,也不看看这都多大年纪了,少说也二十了!这年纪嗓子都粗了,调教是调教不出来了,顶多就能充个数用,说不得还要砸在手里。”
“这样吧,看你们辛苦,咱这生意也做了好几回了,我吃点亏,十两银子,就当买个辛苦钱,你上账房支去。”
“十两?我说秦娘子,你知道人我是从哪弄来的吗?咱为着给你找人,都找到宁国府了,大老远运过来,就是车马费也不止这些吧?再说这小子能吃,一路上不知道吃进去我多少银子,你要是就出十两,那可免谈,人我带走,现在有的是老板要……”
“呦呦呦,吃能吃你几个钱,还心疼上了。你可这钓鱼巷里打听,看谁家还能出我这个价,但凡找着一家比我出的高的,我这倚翠楼的招牌摘了送你……”
后面俩人扯起皮来,刘钦不乐意听他俩对自己该卖多少钱讨价还价,趁着这个功夫,默默打量四周,寻思着脱身之法。
没等他定下个计策,那边他已经以十五两银子的价格成交了。
刘钦被留了下来,上下洗刷一番,换上身不伦不类的衣裳,让人带到一个房间里,一进门,门口就挤进来两个壮汉,把门关死,再看前面,刚才那个秦婆子正坐在桌前,瓜子皮嗑出了一小撮,见了他点点头,“洗洗干净之后,模样倒还真行。家里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