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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7章

他说着,不知道为何,忽然又转向熊文寿,“将军不知道吧,几年前茂澜曾任东宫侍讲,与我还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虽然时日不长,但扶持教诲之情,我至今铭记在心,不敢稍忘。”

熊文寿一愣,颇为失望,但马上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连道:“难怪,难怪,殿下与侍郎间有这般情谊,实非常人可比。”

他在心中奇怪,不知道刘钦特意对他说这番话是何意,周章却在心里暗骂一声:这是旧病复发了。

原来刘钦从前在长安时便是这样,和他在一起后,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俩关系似的,总故意在旁人面前推重于他,以为这样他便高兴。

曾有一次,宫中一座新修的宫殿落成,圣旨命众翰林作诗文庆贺,刘钦身为太子,负责主持此事,却假公济私,当着一众翰林的面对着他的文章大赞特赞,好一番吹捧,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全不管旁人作何想。

在场十数个同僚面上恭恭谨谨,不敢有异言,可周章却看见,他们暗暗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带着探究之意,是那样玩味,甚至鄙夷,还有几分暧昧,心中大是不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刘钦还在那里说个没完。

等旁人走后,这个十七岁的太子像是个自以为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一样,带着得意、带着讨好,两眼亮晶晶地来拉他的手,被他忍无可忍甩开。

刘钦脸色当即沉了一沉,想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过,但不知为何,好脾气地忍耐下来,反问他:“怎么不高兴了?我刚才夸得不好么?”

周章心道:你被人捧惯了,自然别人越奉承你,你就越是高兴。却忍耐下来没说,勉强压下心中烦乱道:“非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另眼相待么?以后别再这样了。”

刘钦却笑嘻嘻道:“有什么不好么?我喜欢你,就要让别人知道,干什么藏着掖着?”

周章冷笑,“你这么做,旁人如何看我,你想过没有?”

刘钦一愣,“他们什么怎么看?被我喜欢,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么?”

看了他这副样子,周章当即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这个从小养尊处优,地位尊崇的天潢贵胄是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于是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刘钦在夏营当中走过一圈,应该有所不同,对自己心中所想应该能体会几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白费他特意走这一趟——

没错,其实他并非是如刘钦所想的被迫奉命而来。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之后,他便每天着意留心从各地传来的消息,后来入了兵部,更是借着职务便利,每一收到塘报,不管多晚,都先草草翻阅一遍,看有没有刘钦的音讯。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消息。原来刘钦之前竟失陷在夏营,幸好现在已经脱险,但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自请留在江北。后来便是他被围有日而无人救援之事,正巧朝廷要遣使者宣谕江北众将,周章便自请前往,谁知现在当真见到刘钦,后悔之意反而远胜其他心思。

他失望至极,颇为无味,借口把所携军粮分发给城内百姓之事尚需人主持,便要离席,却被刘钦叫住。

刘钦一面按住他,一面问熊文寿:“刚才把将军叫来得匆忙,倒忘了问,城防已经修缮完毕了么?”

熊文寿哪里不懂,忙道:“还有些地方没安排下去人手,臣这就去盯着。”说完便匆匆站起。

刘钦又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征战多日,好容易回城,也快回去歇吧。”

谁知陆宁远却道:“多谢殿下关心,臣不累。”

这话一出,已经走到门口的熊文寿不禁一个趔趄猛顿住脚,愕然转回身来。

刘钦也愣了愣,又道:“你身上带伤,去找军医瞧瞧。”

陆宁远仍安坐如山,两手平放在膝上,脊背靠在椅背上挺得笔直,“劳殿下方才亲自处置过后,已经不流血了。”

熊文寿不禁睁大了眼,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刘钦心道以前不知道他是个这么实心眼没有眼力价的,无奈道:“既然你身体无碍,分粮之事,你先去主持,我稍后就到。”

陆宁远又坐一阵,这才慢吞吞起身,垂首应了声“是”,没有二话,跟在熊文寿身后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刘钦的错觉,只觉他这会儿刻意压着脚步,走得比平日要稳上几分,竟然不显得怎么瘸了。

待他关上门后,周章忽然神色一冷,淡淡道:“刘钦,鬼门关里走过一圈,你还是没变一点。”

第26章

刘钦笑道:“快一年没见了,我好容易死里逃生,何必吵架?你看——”他指指脖子上刚凝血不久的伤口,“我今天可差点就没命了。”

他生性要强,要是身上伤重,绝不会轻易示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甚至有时越是亲近,他就越不肯显露。反而是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伤口,他倒不介意拿来稍稍卖一卖可怜。

周章见了,脸上神情果然软化了些。

朝廷发生那般惊天之变以前,他们俩曾因为某事大吵过一架,从那之后,虽然刘钦主动低头示好,他也让了一步,两人算是重修旧好,但相处时总有几分冷淡。今天刘钦以这种语气向他抱怨,倒像是彻底揭过这页,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他心中复杂,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他这么轻易就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而感到不平,但也没再主动提起,只道:“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他口中不饶人,下一句时却又有了好声气,“你知道吗,朝中已有流言,称你留在北面,是有心行唐肃宗灵武之事,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刘钦当然知道,而且消息源还不止一处,早在两个月前崔孝先就提醒过他,他通过自己的路子也早已探知一二。

但这话从周章口中说出,仍让他心里一宽,拿起桌上刚才始终没人动的饼,随手撕下一大块,“我只是做些招抚流民的小事,岂敢有别的念头。父皇也不曾为浮议所惑,不然岂会有今日这道旨意?”

周章见他当着自己还不肯说实话,当即把刚才的关切收拾收拾扫地出门,冷笑一声道:“招抚流民确实不假,但把你牵在江北,凭这区区‘小事’,可够格么?你是见形势不好,想要收揽人心,为日后做打算罢?”

刘钦被他道破,也不羞恼,把饼往嘴里一放,慢条斯理吃完才道:“不错。我是要如此,又有何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只不过——”周章为着赶路,也一天没吃饭,拿起另一张饼,却不急着吃,只拿在手上,又道:“你这如意算盘怕未必灵。你知道么——”

他看刘钦全没有紧张之意,反而又掰下块饼正要往嘴里送,一副全不上心的模样,故意恫吓道:“那几个煽动唐肃宗之论的言官都是陈执中的人。你别以为在江北就天高海阔,行事放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举措稍有违于臣节子道,这五百羽林就不单单是给你壮声威的了。”

刘钦果然放下饼,定定看他。周章见他这般反应,终于满意,这回轮到他把手中饼掰成小块,好整以暇地往嘴里填。

他手指纤长,皮肤又白,指头上一点皱纹不见,只握笔处有层薄茧,离着远了却也看不出来,这会儿拿着高粱饼,一点不显粗陋,反而把这饼衬得像是什么稀罕物什。刘钦默默瞧着,在心里消化他刚说过的话。

陈执中是刘缵的舅舅,自然私心希望刘缵能继承大统。当初自己与大军失散,音信全无,陈执中还不定如何欣喜若狂,后来听说自己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回来,更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出事倒还好,但现在陈执中刘缵他们既然看见过机会,心思活泛起来,就轻易不会再按下去了,自然想尽办法要拉他下马。但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周章竟然告诉他这些,这时他还没有上刘缵的船么?

他心中如风卷过,波澜大起,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副没了主意的神情,问周章:“我该如何自保才是?”

他问得恳切,周章却叹口气,认真道:“争权夺利的法子我没有,提醒你只为让你心中有数。你们两兄弟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旁人。”

刘钦眼中有什么一闪,又道:“争权夺利的法子你没有,那个徐青阳未必没有。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不能暂时还没见血,就当无事发生。”

“徐青阳?徐熙么?”周章讶然,不假思索道:“这事和他什么关系。”

刘钦看着他,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他刚才当然不是真的问计,只是想看周章是什么态度而已。见他不肯为自己处画,不觉疑虑大起,这便特意抛出徐熙来以作试探。

那徐熙乃是刘缵日后极为倚重之人,只是现在还不显,看着只是一个寻常的南方士子。他是朝廷南渡以来第一年开科考中的进士,眼下还没被授予多大官职,明面上和刘缵也没有什么往来,但刘钦因为上辈子的经历所以知道,他早借着奉陈执中为座主,成了刘缵的入幕之宾。

周章若是为刘缵所信任,不会不知内情,从自己口中乍一听见徐熙之名,即便不显惊慌,至少也会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他竟是这样寻常的反应,足见他还没有投诚刘缵,起码也和他还没有多深的牵扯。

刘钦终于探得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剩下的便是闲谈了,淡淡道:“谁知道呢。”一句揭过,又问:“你当真一点办法不替我想么?”

“陈执中现在在朝中见缝插针地安排自己人,总不是为着好玩,他是对太子位志在必得。这位置给他外甥容易,可那以后我自己又该如何安身?”

“衡阳王去位之后,又是如何安身的?”周章忽然抛出这句出来,引得刘钦不由一愣,“这话我说出来,恐怕你又要着恼,只是凡事毕竟逃不过一个理字。”

他眼睛看着门口方向,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道:“当年陛下何以废后,何以将你大哥废为衡阳王,改立你为太子,朝廷之外虽然知情者少,但你自己心里应该多少清楚一二。”

他言语间揭开一场五年前的宫闱之变,牵扯的人和事不知凡几,其中就包括刘钦和他生母。

刘钦当年年纪太小,不知内情,直到现在也只听说了一鳞半爪,但心中清楚,要是对着那事当真做起文章来,足以动摇他的根本。正是因为干系太大,这些年来从没人敢当着他面提起这事,没想到今日竟被周章拿出来说。

他被周章说中,果真变了面色,愕然看着他,片刻后猛地回神,硬着声音道:“当年之事已有定论!而且是父皇亲自下旨,不是谁逼他那么做的。现在的太子毕竟是我,当今皇后也是我母后,不是别人。”

周章笑了一下,这次不是冷笑,很有些别的意味,“是了。不过天下事从来有来有往,难道只许你夺人家位置,不许别人反来夺你的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哈!好公正的正论!”刘钦露出一个真正的冷笑,放在那张本来便初显威棱的脸上,更像刀子一般锋利,在人身上剐上一眼就要见血。

“我还以为你……”他忽地一顿,吞下了后面的话,“在你心里,我今天所有,本来就是窃据对吧?”

周章见他并不就事论事,反而事事都攀扯到自己身上,也不耐烦再苦口婆心,冷冷道:“我怎么想,又与这事有什么关碍?难道就因为你是太子,别人就全都得对你死心塌地,从此以后非你不可?”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爱对谁死心塌地就对谁死心塌地!”刘钦忽然忍无可忍,高声问:“我只问在你心里,我和大哥就没有半点区别么?!”

中间隔着一次死亡,再见到周章,刚才特意端出来的冷静自持甚至刻意疏远至此终于再维持不住,一个他想无可想、也断然无法接受的可能摆在眼前——

周章背叛他、任刘缵杀死他,不是因为刘缵是天下之主,自己却是笼中之兽,什么也没法再给他,而是因为自己于他而言,从这时候起,甚至从一开始就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他以为那时是自己推开了周章,可其实他竟然从没有在他身边过么?

他脸上一白,片刻后又马上泛起血色,脸上刚刚干涸不久的几道伤口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一股说不上是羞恼、屈辱,还是怨怼的热流从心底滚上来,在胸膛当中不住翻涌。

是了,他听周章好意提醒他提防陈执中,像是对他多有关心,不乏挂念,就高兴地把什么都忘了,忘了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身份暴露,夏人要拿他做筹码换取淮北之地时,周章是如何举着家国天下的大旗想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忘了在他失势幽居,无人问津时,周章是如何凭着这保存社稷之功,冠冕黼黻,怙恩恃眷,夜半承明,炙手可热的;忘了在他心灰意冷,想要夺回他自己的东西时,亲自造访只为警告他的周章是以一种怎样的眼神看向他的……

怎么会没有区别?周章不回答,也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自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下落不明以来,刘缵曾以亲王之尊,折节下士,亲自拜访过他几回。周章对他的心思,见国家到了这般地步,他身处如此高位,却一心只想着争权夺利,原本暗地里对他揣着鄙夷。可是刘缵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全无半点狎昵之意,时日一长,他虽然始终不曾松口答应,但心中已不无感慨。

他年少苦读,以正道入仕,怀抱经纶,胸藏韬略,岂甘心一辈子被人当作以色侍人的嬖幸,一辈子让人目之为以私特简的佞臣?

可是……他看着狠狠盯着自己、胸口不住起伏、好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刘钦,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心里所想。

他喜欢自己,就要闹得人尽皆知,还要求他也这样。可若是真的喜欢,定是惜之重之,爱之宝之,岂会像这样平白让人侮辱之、嘲弄之?他可知道被人叫做“衣带翰林”、“青宫夹带”是何种滋味?他是委屈,可自己何尝不是?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也太单薄、太无谓了。他倒宁愿刘钦不喜欢自己,又或者刘钦不是这般地位,只是个寻常……

他忽地心里一乱,不敢再想,强自拉回思绪,等着刘钦像往常一样和自己大吵一架。

可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亲卫的一道声音,“殿下?”声音不大,更算不上尖锐,可刘钦像是被扎个口子,忽然泄了气般,软软倒在椅背上,在这一刻抹去了脸上全部的神情,现出种他从未见过的木然。

“怎么?”刘钦问,喉咙有一些哑。

亲卫小声道:“陆将军求见,说分发粮食一事还等着殿下亲去主持。”

“知道了。”

刘钦站起来,低头耐心地整理了一番本来就没有褶皱、整整齐齐的衣服,然后没再同他说什么,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周章瞧见他两眼周围红彤彤的,不由一愣,随后起身跟在了他后面。

刘钦在他身前推开门,两个亲卫忙让开条路。陆宁远站在远处,听不见他们谈话的位置,笔直得像是栽了棵松树。那张方正的面孔因为总是没有表情而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几分逼人,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称,因而显出几分违和。

周章心思一向敏锐,因此不由多向他瞧去一眼。

陆宁远也循声向这边看过来,在下一刻忽然露出讶色,然后也不见礼,下意识朝着他们走来两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拿起来又放下去,显得不知所措。

“走吧。”刘钦从亲卫手里接过大氅披上,听声音已恢复如常。

陆宁远又在他脸上打量片刻,随后垂首肃然应道:“好,请殿下随臣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章觉着他低头前余光始终瞥着自己,不知是为了什么,但终究不值得放在心上。

刘钦没有再同他吵,自然是好事,免去了一番面红耳赤,落一个谁都没有体面。但是……

周章怔了一怔。他们两个吵过那么多架,可就是这唯一不曾吵起来的这次,让他第一回觉着,他们两个好像忽然远了几分。

他摇摇头,驱散了心中所想,抬脚也跟上去。

第27章

走在半路上,周章忽然道:“殿下。”

刘钦顿一顿脚,随后回头,尽量控制着神色如常地问:“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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