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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15章

陆宁远不答,拿起他一只手,从小臂开始翻动着检查,避开伤口正中,沿着外缘小心擦拭起来。

刘钦任他握着手,布巾落在皮肤上,传来一阵阵热意,陆宁远那双能把他从前到后开出一个洞的手放得很轻,让他不但不觉疼痛,反而还有点痒。

他不出声,静静瞧着小臂上干结的血被一点点拭净,陆宁远去一旁把布巾上的血污洗掉,重新回到他面前,“殿下脸上也有伤口。”

刘钦看着他,“哦,那你也帮我处理了吧。”

陆宁远应了一声,弯腰凑近他,下巴下面的喉结轻轻抖着,把布巾折起来,支起的一只小角轻轻按上来。

被碰到的那刻,刘钦下意识偏了偏头躲开他手,但再下一刻马上便笑了一笑,解释道:“怪疼的。”

陆宁远有些慌张地张了张嘴,把动作放得更轻,轻到那一下下短促的呼吸喷在刘钦脸上,反而比布巾的触感还要更真实些。

刘钦回正了头,这次忍着没躲,抬眼看向他,陆宁远没有同他对视,半垂着眼睛,落下来的眼睫不长也不密,显得干脆利落。

刘钦忽然想,上一世如果他对陆宁远着意笼络,或者只是更亲密一些,没有在他来见自己时把他拒之门外,也会有这般光景么?

脖颈被人碰到,他一惊回神,陆宁远即刻拿开了手,用询问的眼神看过来。

刘钦看出里面的意思,答道:“不疼,没事。”陆宁远才又把布巾贴上来,小心翼翼地在那条差点割开他喉咙的伤口旁边抚过,手很轻,神情当中带上一丝怜惜之色,抿一抿嘴,低声道:“殿下……”

刘钦心中蓦地一震。

想他上辈子图谋大事不成,重来一次兀自贼心不死,还要再进这淌浑水里,非要搅他一个天翻地覆不可,看看最后他是能伸怀抱,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死在烂泥之中。

他所图既大,心性又坚,即便在夏营当中受过那么多屈辱,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最后更是被人稀里糊涂杀死,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从没自怜自伤过。难道今日还要旁人来怜惜他吗?

可是……他愕然地看着陆宁远,嘴唇有些发颤,好像被什么烫在背上,一道热流在身体某处穿涌而过。

他忽地感到种危险的柔软,于是毫不犹豫,自己掐灭了它,轻轻拨开陆宁远的手,靠在椅背上对他道:“辛苦了,上药我自己来就行。”

陆宁远也不坚持,把药递到他手上,忽然道:“殿下肯相信我,我……很感激。”他从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刘钦,“殿下不怕我不再回来么?”

“不怕。”刘钦定定神,认真想了一想,忽然一笑,“你要是跑了,之前那么多次救我,不都白救了么?”

陆宁远身上有许多地方他看不透,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只要他有危险,无论在哪,陆宁远都会来他身边。

陆宁远摇摇头,眼中现出不易察觉的愧疚之色,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门口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殿下,殿下,朝廷来人了,有天使来了,还带了五百御林军,提前传信过来,已经不足三十里了。”

刘钦一愣,隔着门问:“天使是谁?”

“是周大人。”亲卫的声音带着热切,想来刘钦听到定会开心。

谁知刘钦却脸色大变,一霎时心乱如麻,推开陆宁远霍地站起,厉声问:“哪个周大人?”

什么东西当啷啷落在地上,他也没空注意,就听亲卫声音一顿,再开口时赔了小心,“是……兵部右侍郎,周章周大人。”

刘钦慢慢坐回椅子里,半晌“嗯”了一声。他只顾自己出神,忘了屋里还有一个陆宁远,自然也就没有瞧见当他站起的同时,陆宁远也面色微变,两只骨节有力的手忽地攥成拳头。

第23章

那是永平六年,刘钦十六岁。

那一年年初,原本的太子刘缵被废为衡阳王,刘钦则被立为新的储君。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变动背后有着怎样一番角力,对于它要在自己之后的人生当中如何翻天覆地地掀动波澜也一无所察。

十六岁的他只知道,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那些个外臣、内宦,他的父皇、母后、儿时的玩伴,还有他大哥刘缵,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对他露出他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他新奇、兴奋、自鸣得意,有时也怅然若失,但一天比一天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尊崇追捧和一夜之间加诸他的权势,暗自明白了它们的运行法则,然后试着在一切场合运用二三。

他岐嶷夙成,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用人教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刘崇见他并不出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有时甚至也不介意在他身下托上一把,就像每个父亲对他宠爱的幼子一样。

这年殿试放榜后的琼林宴上,照例在曲江给新科进士恩赐御酒,刘钦身为储君,也在其间。

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本朝实际上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这些新科进士也大多都是三四十岁的半老头子,甚至还有白发苍苍,不知道考了多少年的,眼花耳聋,听人说话要连问两遍。

刘钦面上维持着仪度,内心实感无趣至极,早就神驰天外,心思不知道飞哪去了。

按惯例,三个一甲进士最先赐酒,要去御前答谢,诚惶诚恐地说上一番虚头巴脑的套话。刘钦不是第一年凑这个热闹,紧闭着嘴压下一个呵欠,转转脑袋,漫不经心地瞧过去。

曲江池水淙淙流过,日光下照,金鳞点点,一双白鸟收了翅膀落在水中,随轻波慢慢泊去。匝岸垂柳忽地被风扬起千万翠带,一众唯恐御前有半点差池的素服缁衣间,二十四岁的榜眼周章一身大红衣服,就那么一拂前摆,直挺着脊背跪在御前。

事后想来,那实在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日头晒在人身上,暖洋洋地发热,彩幄翠帱,急管繁弦,珍馐美馔,都是见多了听惯了吃腻了的,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个下午又是那样不寻常。刘钦跪坐在席子上,看到他的那一瞬,好像被什么给掀起来,忽忽而起,又骤然跌落。在落地的那一刻,繁复的礼服下面涌出一身热汗,鼻尖上也溢出汗珠,他怔了片刻的功夫,在那时心里只觉着茫然。

那边,刘崇似乎问了什么,年轻的榜眼伏地答道:“臣自幼家贫,束发读书,全赖老母操持家务,深为艰难。幸而中举,赖鹿鸣宴上同乡富绅资助,才得以进京赴试。今蒙陛下不弃,雁塔提名,臣以区区之愚,喜难自胜,故着红衣以庆。”

他当真是天之骄子,深得造物垂爱,眉如画,鬓如裁,一副恭谨之态下,掩不住两眼中的熠熠之色,鲜明得像是落在山水帛画上的一颗朱砂。对着这样的人,就是雍帝也不愿怪罪,当下哈哈一笑,让他饮酒起身。

刘钦慢慢回过神来,以一种惯常的自傲挪开了眼,但总是没过多久,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两只眼睛又悄悄蹑上去,像是趋光的夜虫,在烛火旁上下蹁跹。

之后的游船、夜宴、歌舞全都变得索然无味,第二天,他就央求父皇下旨,给自己的东宫补了一位侍讲,要朝乾夕惕地听其教诲。

一晃五年过去,周章已从翰林清贵累迁至握有实权的兵部右侍郎,如他所愿地从自己这困毙良马的槽枥之间解脱出来,可以在广阔天地间骋志抒怀了。怎么这次朝廷派来自己身边的使者竟然是他?看来他是王命在身,不得以才勉为一行了。

“殿下先上药吧。不早点处理,过后可能要留疤。”陆宁远忽然出声道。

刘钦想得太过出神,冷不防被他惊了一下,下意识循声看去,看见陆宁远的面孔,又恍惚了一瞬,几乎不知现在是今生还是前世,只觉糅在一起辨不分明。

“唔,嗯。”他敷衍地应了一声,全没放在心上。

就是留疤又怎么样?上辈子他在夏营当中受刑何止一日两日,就是骨折也有十几次,身上伤疤不可胜数,有些能拿衣服遮住,有些遮不住,比如两只手掌上的,只能每日显露于人前。他要是以此自惭,哪还能腆颜活到被人杀的那天?

他刚要说“放在那吧”,那边陆宁远已经从地上捡起药瓶,打开盖子,抹了药膏在指头上,第一下就先朝着他的脸涂来。

刘钦这下彻底回神了,抬手猛地攥住陆宁远的手腕,但马上又觉着自己反应过激,把手放了下来,要从陆宁远手里接过药膏,“我自己涂。”

谁知陆宁远却不撒手,“殿下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刘钦一向敏锐,虽然现在神思不属,却也能看出来陆宁远今天是铁了心要亲力亲为,无论自己提多少次,他也不愿假旁人之手。这算什么,示好么?上辈子他对刘缵也曾这样过么?

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他抛之脑后。他心思烦乱,此时此刻几乎全部思绪都被另一件事占据,没心思再想别的,怔怔看着陆宁远又伸手去挖药膏,结实有力的手指伸进那只连半掌都不到,瓶口又窄细的药瓶中,格格不入得有点引人发笑,一连看了几次,虽然没笑,却也渐渐放松了些。

这会儿他才注意到每次陆宁远挖出药后,总拿两根指头捻上一小会儿,拿体温焐热了,才往他伤口上涂,无怪屋里这么凉,药涂在身上却没有什么感觉。

就算是拍马屁,拍到这种程度,也算可以了。他带着些动容,看陆宁远小心又小心地往自己小臂上面那几道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伤的伤口上面擦药,默默瞧了一阵,才注意到陆宁远右边袖子带血,看颜色还没干涸,想起今天他带伤射的那两箭,抬手又一次握住他的腕子,只是这次动作放轻多了。

“靖方,你好像还在流血。”

陆宁远被他握住,愣了一阵,赧然答道:“不是,是我来得匆忙,还没换过包扎。”

“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怎么到现在也没长好?”

刘钦定定神,这时才忽然想到,他只知道陆宁远在救他前身上就带伤,目盲时曾隔着衣服摸过,但还从没关心过他具体伤势如何,也不曾亲眼查看过,怎么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手臂还会流血呢?

陆宁远踌躇一阵,在他出言催促之前脱下半边衣服,露出手臂。刘钦看包扎用的布条上都是血污,直接上手解开了,见到里面之景,不由吃了一惊。

陆宁远大臂上打横里豁开一道口子,深可见骨,足以割断筋肉,无怪他右手至今仍吃不住劲儿。

但在行旅之间,难免像今日这样总会用到,伤口稍一长好,就又被使力挣开,久而久之,最外面那一层肉竟然已经烂了,垂在那里半掉不掉的,那下面一半长好一半豁开,伤处发着黑,从那里面挂下几道血线,但还不全是血,仔细看时,还有些黄色的脓水,沾在布条上面。

刘钦心中剧震。这对旁人而言或许让人恶心欲呕的景象,他却在上一世时的自己身上见得惯了。

正因为受过这样的伤,才知道每天要忍受怎样的疼痛,他那时无论是在夏营里还是回到雍国,当着周章、当着旁人的面,也从来不曾吭上一声。陆宁远却也同他一样。如果不是亲眼瞧见,绝不会相信他是用这样的手臂射出那两箭的。

刘钦既惊异,又佩服,甚至还悄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看了陆宁远一眼,见他半垂着头,没看自己,便出声道:“我给你拿清水擦擦,也上点药。就是不知道现在涂还能不能有作用。”

陆宁远一惊,忙要站起,一面转身把手臂藏到另一侧。刘钦早就料到如此,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把他又拦回椅子里面,回头看桌上自己用过的那盆水里已经有了血污,让人换上一盆新的,浸湿了一条新布巾,给他沿着伤口外边擦起来。

除去那一条右臂之外,陆宁远浑身肌肉都绷紧了,连脚背都弓了起来,如果现在按在他身上,大概像是摸着一块一块的石头。

幸好刘钦没注意到,一只手半托着他的右臂,另一只在上面一下下耐心地擦拭着。

其实上一世时周章也想对他做同样的事。

自从他对周章袒露心意,半是强迫、半是磨缠,再加上撞了不知哪里的大运,让他终于松口答应了自己,两人就不再是什么师生,更不像什么太子与大臣。

周章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这太子还算恭谨,私下里其实常常带着对他的失望、无奈、甚至于刻毒,对他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全不在乎自己其实一句话就能裁定他的生死。

平日里要是他倒了什么霉,周章只会说他咎由自取,但说来奇怪,他流落夏营几年,再回来时失了权势,沦为废人,惶惶如丧家之犬,比之从前,简直就像地里的一滩烂泥,周章反而对他假以辞色起来,下朝后只要无事就来看他,托人从外地延请名医,还曾经想要查看他身上伤口,自己替他上药。

但刘钦已是不同往日。要是从前,周章爱他怜他,他还不知要如何得意非凡,心花怒放,但沦落至此,被周章这在刘缵的朝廷当中已拜了相的,身居高位,前程似锦,体魄健康,气度雍容的故人俯垂矜悯,怜弱惜贱,于他本性而言,实在难以接受。

周章说了几次,他只是拒绝,似乎还带着一股尖锐的神色,对他说出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周章只是受着,就和之前的他一样。那时候周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但大抵忍让总有限度,后来周章渐渐不常来找他,他当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巴巴地再往他身前凑。

两人没说过分手的话,但也再没有过半点亲密,曾经的春风几度、耳鬓厮磨全随着那座长安城一起,被西望无际的重重青山阻隔,埋藏在那看不见的天尽头下,在日复一日的东流江水之中悄然消失无迹。

两人最后再有牵扯,就是他谋反关头机事不密,被周章察觉,找上门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可说,他最后事败被杀,也有这位昔日枕边鸳侣,今日的当朝宰相几分功劳。

听说自己死讯,亲眼看见自己人头的时候,他那时又会想什么呢?

忽然,陆宁远的手臂在手中抖了一下,他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使力大了,把药膏直直按在了伤口里面。

刘钦歉然问:“弄疼你了吧?”

陆宁远摇摇头,看着他忽然道:“殿下先前问我是怎么截断夏人粮道的,殿下现在想听的话,我……”

刘钦怔怔,取来根干净的布条,在他手臂缠了两圈,刚想答他,门外士兵又道:“天使已进城了!”

刘钦心中猛地一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对陆宁远道:“我去领旨。”将外衣一穿,急匆匆出门去了。

还没系上的布条打着圈往下掉,陆宁远伸手去捞,因为受伤太重,手指不像往日灵活,没有捞到,让它掉在地上。他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拿在手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阵,穿好衣服起身,跟在刘钦后面也出门去了。

第24章

他上一次见周章是什么时候?

匆匆往城门方向赶过去时,刘钦在马背上想。

那时候他与原本互相看不顺眼,但现在同样失意的三哥刘骥背地里走到一处,商定趁着刘缵外出射猎的机会,由他三哥在半道埋伏人马截杀,他则联络东宫旧臣,趁乱控制城门,一旦三哥失手,城门还控制在他手里,也不会放刘缵再进城。

但他三哥从小混账,长大了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钦同他合作,本就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事情到底还是坏在他手里。

刘骥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给家中下人,那人听说后吓得想死,知道一旦败露,全府连他全要掉脑袋,没了主意,又与周章的家丁是同乡,就去找他商量,消息就这么辗转传到了周章耳朵里面。

按说周章对他也算顾念一点露水旧情,没有马上报告给刘缵,反而纡尊降贵,亲自登门,要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时候周章怎么说来着?

“刘钦,你小打小闹,我还能在御前保你,但你要是拎不清楚,和刘骥一块干那事,几个脑袋能够砍的!”

刘钦见事情败露,本就震骇,听了他那句什么“在御前保你”,更觉心里被扎上一刀,当即翻脸,“你少惺惺作态!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来‘保我’?”

周章冷笑,“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两榜进士,执掌兵部,内厘百揆,官居鼎铉,你说我算什么东西?你问这话前,先看看你自己,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刘钦只无言以对,如受汤煮,如受熬煎,只觉让人扔在地上翻来覆去踏上无数脚,当胸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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