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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才第一眼就注意到陆宁远披在铠甲外的袍子没了,在墙角一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身上,再摸自己身上大氅,就觉压得肩头沉甸甸的,如果现在脱下来找个百姓盖在身上,已经迟了,而且迟得未免好笑。
他忽地想到解定方那双先是审视、随即恍然的眼睛,恍惚又在陆宁远的脸上再次见到它们。虽然此时此刻陆宁远目光平静,没有解定方的那种神色,可刘钦如何不知,这一番下来,自己隐藏在大义凛然下面的本意早显露无疑。
他默默无语地随陆宁远回到自己刚才的住处,脱下大氅放在一边,坐在火堆旁盯着跳动的火舌看了一阵,冷不丁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大同?”
陆宁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答:“等殿下平安安顿下来之后,臣再启程。”
刘钦反问:“如果我一直不安顿呢?”
陆宁远垂了垂眼睛,没有说话。
刘钦复明之前,两人谈到关键处,陆宁远就每每沉默以对,那时刘钦一心想看他脸上是副什么表情,可是如今当真看到了,才发觉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看不出来,陆宁远像是一块石头,把那颗心严严实实地藏在里面,如果只是在石壳上轻轻敲打,如何能得见里面的光景?
刘钦忽然问:“你怕我遇到危险,想保护我?”
说完,见陆宁远愣愣的不说话,紧跟着又问:“无论我去哪,只要危险,你也都跟着吗?”
“你带着几十个人,敢去劫夏人大营,是因为知道我在里面?”
窗外一道闷雷滚过,打斜里一道白光照亮陆宁远的大半张脸,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张大龙挟着风雨破门而入,“不好,夏人摸过来了!”
第15章
陆宁远霍然站起,“来了多少人,到哪里了?”
“太黑了,看到的时候已经没多远了,一会儿就到。人数看不清楚,打探的军士说好像看到了个参领旗号,那样怎么也有千来人。”
刘钦心里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也跟着匆忙站起,左手一按,摸到佩剑,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已经这么晚了,这伙夏人还不扎营,定是领了什么紧急任务,路过这座村子,就算不准备投宿,也会进来摸排一番,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看来与之一战已在所难免。
眼下自己手中人马将近两千,真打起来不算吃亏,况且睢州就在不远,此地现在还在雍军手中,万一交战不利,撤回此地料也不难,只是……
还有几千百姓,如何处置?
“骑兵多吗?”陆宁远问。
“大部分都是。”
“看来是夏人精锐。”陆宁远浓浓的眉头一压,“来不及设伏了,去吹号整队。李椹!”
李椹听见喊声,扶着发冠匆匆赶来,脸上还有没消的热汗,一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陆宁远飞速道:“夏人来了。我率军在村口阻击,尽量拖住他们,你带两个总旗护送百姓走后山脱身,现在马上出发!”
李椹刚刚安顿好一众百姓住下,闻言呆了一呆,迅速回神,应道:“是!”
“慢着!”陆宁远大步走到门口,说话时微微旋身,忽然看到刘钦,像被轻烫了一下,眼光一跳,改口道:“不,多带几旗。”
“请殿下随百姓一道,先向南走,臣稍后就来会合。”
刘钦紧了紧盔甲上的带子,“我去哪里,哪里就要分兵,剩那一点人,哪是夏人对手?我随你一道。怀音,你带两旗人先走,去吧。”
李椹站着没动,显然是在等陆宁远的意思。刘钦不悦地皱起了眉,看他一眼,这一眼颇具威棱,惊得李椹脸色一变,忙低下了头,但仍是站着没动。
号角声忽地响起,在雨里听着颇为凄厉,陆宁远站在门口,半边臂膀被雨浇着,沉默了一小会儿的功夫,终于道:“好,殿下随臣来。”
李椹松了口气,对刘钦行了一礼,匆匆去了。
刘钦飞身跨上马,见兵士已各自列队,原本刚刚坐下、睡下、吃着东西的百姓惊闻噩耗,吓得哭也不敢了,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被李椹带人指挥着纷纷乱乱往后山跑。照他们的脚程,不知道要争取多少时间,折损多少人马,才够他们逃出生天?
陆宁远忽地握住他的嚼头,“一会儿请殿下先去那边冈上观战。”说着抬手往西一指。
刘钦抹掉脸上的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雨帘中只瞧见黑漆漆一片模糊的山影,树木森森,倒是适合藏身。
他笑了一声,回头道:“取弓来!”亲兵上前,两手捧过一张在专马上开的短弓。他接过来,勾着手指在弦上拉了一拉,“这弓虽然小,却也有一石半。这会儿弓弦湿了,射不太远,但也足够了。”
他先前被陆宁远从夏营带出时瞎了眼睛,让陆宁远不知他的能耐,要不显露几分身手,他怕还以为自己是软弱可欺之辈,见到夏人只有被他救护、或是狼狈逃窜的份。虽然没有明说,却是不退之意。
这会儿夏人已近,陆宁远不住向村口瞟去,看样子随时都要动身,抓着刘钦辔头的手却始终没松,语气急起来,“殿下!混战之时,臣实在……殿下带几旗人先去岗上埋伏,等臣黏住夏人之后再忽然杀出,定能取胜!”
刘钦听他说话间忽然改了口风,明显是糊弄自己暂离战场的缓兵之计,但也觉是个法子,眼看着村头不远已有夏人打起的火把逼近,知道眼下形势急于星火,没空争执下去,稍一思索,终于点头应下。
可他虽然少习骑射,流亡关头也杀过人,兵书也曾读过几本,若是引经据典,自问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其实两辈子加起来都不曾亲自带兵野战过一次,一拨马头正要走时,忽然犯了几分踌躇,问:“我在什么时候杀出为好?”
陆宁远见他终于应允,松一口气,也正要催马,闻言愣了愣,原本神情严峻的脸上忽然现出种温和之色,“到了那个时候,殿下自然就知道了。”
刘钦不再多问,一甩鞭子,飞马而去。几乎是刚走出一箭之地,身后就响起交战声,是张大龙所率先锋已经接敌了。
他立马岗上,借着夜色掩蔽和树木遮挡隐藏了身形,紧捏着弓,观望着下面的动静。
这时雨势渐小,风却还是很大,扯得两军打起的火把明明灭灭。只见人影错杂,辨认不出哪边是哪边,好半天他才找到张大龙的那匹高壮的黑马,在夏人军阵中几次试图突入,随后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网阻住,又退回来。
刘钦早知道张大龙日后是员声名赫赫的猛将,看他冲入敌阵,本拟见到那日呼延震在雍军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场景,谁知他竟然连番受挫,不由吃惊,风雨摇动中也看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真的力有不逮,还是诈败诱敌?
忽然,他又看见了陆宁远。陆宁远先前的胸口受的伤不知道养到了什么程度,只是看他脸色发黄,至今还时不时忽然大咳一阵,就知道大约还没长好。
他的那条右臂更是伤到筋肉,到现在还难以承力,所以刘钦见到一个左手使刀、身边还跟着几个亲卫的人,就一下认出他来。
陆宁远先前居中指挥,观望战局,这会儿不知怎么也加入战团。
雍军好像是稍加振作,推着夏人向村外的山脚下退出一段,但随后又被逼至村口。见此,原本在侧翼结阵不动的一队人马直插进去,夏人军阵似乎被搅乱了片刻,但马上又恢复过来。
夏人当中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应该就是为首的参领,也和寻常士兵一样拔刀冲阵。
在他身边的夏人不知是不是受了鼓舞,悍勇异常,跟在他后面,像是只枪头般,一点点钻进雍军军阵当中。所遇雍兵支持不住,纷纷退出一条路来,竟是只能由他一点点撕开。
眼看军阵就要被撕成两半,刘钦心中猛地一紧,明白是时候了,当即让人吹号,随后也不等旁人,当先一夹马腹,疾射出去,因着马快,只一瞬间就到了山脚。
他见那参领左劈右砍,不住呼喝,指挥着夏人忽东忽西,知道只要能废了他,就能废了这伙夏人大半,趁着这会儿距离收近、地势又高,忽地松开缰绳,两脚勾紧马镫,腰腹一紧,在马上猛地张圆了弓。
他座下马全未收势,眨眼间已载着他下山进到阵边,这功夫他已“嗖嗖嗖”连射三箭,全都朝着那参领而去。
这伙夏人显然是一队精锐,马匹充足不说,主将更是身披重甲,露出的地方除了头脸手足之外,就只有几处关节,目标太小,加上他又动得太快,刘钦虽然自负,却也没指望一箭就射中他。
果然,第一箭只擦身而过,第二箭正打在他盔甲上面,被弹落在地,第三箭挟着风声而至,被他察觉,偏头躲了一躲,没能射中要害,擦着他一只眼睛飞过去,顿时血如泉涌。
那人捂脸大叫,不知是不是瞎了,趁着这个功夫,刘钦已冲入阵中。
他只带了数百人,但下山时特意命士卒鼓噪而进,做出人马众多的声势,夏人疑心遭了伏兵,惊疑之下,加上主帅受伤,果然攻势稍挫。
刘钦趁势将插入进来的夏人逼退,与陆宁远会合,正要乘胜追击,忽然就听那参领指着他对旁人叫道:“找到那太子了!就是他,快回去报告!”
刘钦听得懂葛逻禄语,闻言心里猛地一沉,瞬间反应过来,怪不得此处会有夏人精锐,还在晚上进军,原来是在搜他,忙对陆宁远道:“不好,他们认出我,去搬救兵了,附近一定还有夏人!等他们合围上来,想走怕就晚了!”
陆宁远神情一整,也知道其中厉害,闻言马上就下了决断,“大龙,你带一队人断后,大队往南撤,往睢州方向会合!”
张大龙也无二话,马上答道:“是!”
刘钦拨马回身,忽然又想起那队百姓。他们各个拖家带口,有气无力,好半天行不多远,目标又大,带着他们等于明白告诉夏人自己在这儿,如何走得脱?必为其追破!一旦再落进夏人手里……
刘钦猛一激灵,不敢再想,侧眼向陆宁远瞧去一下,狠狠一抽马鞭,到底没有做声。
果然跑不一会儿,就碰上李椹和护送的那几千百姓,队伍长蛇一样,逶迤出数里地远。一旦张大龙抵挡不住,追兵赶上来只是早晚的事,不会比他们来得更慢。
刘钦驱马过去,一跃下地,让马抓紧填填肚子。这时雨已渐停,可仍是霜风凄紧,吹得人骨缝发寒。兵士不住催促百姓,帮忙提着东西、扯起跌倒的人,可队伍还是越走越慢。
真就要携民渡江不成?
刘钦瞧了一阵,愈发心焦,忽地横下心,猛一转身,瞧向陆宁远。
当初他联系上东宫旧臣之后,第一时间就从他们处证实,陆宁远所说不错,他确实还没见过刘缵,暂时也没查到他二人有何往来。从那时起他才终于看清当日隐隐感觉攥在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陆宁远能忠于他大哥,如何不能入他彀中?
他此番不辞奔波,亲蹈险境,出发之始就请了皇命,借朝廷之口昭告天下,观众里面,自然也有他陆宁远。可眼下这个形势,再这样抱着大义的旗子不撒手,眼看连命都要不保,收服一个陆宁远,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可犹豫的。刘钦下定决心,见陆宁远也正瞧过来,再顾不得其他,沉下脸就要下令,忽然,盔甲一动,像是从后面让什么给扯了一扯。
他惊了一下,连忙回身,就见一个浑身泥泞的女人怀抱着婴儿,吓得面容失色,要跪未跪,正朝着他不住告罪。婴儿手里攥着他盔甲上绑的绳子,仍不撒手,觉着好玩,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钦顾不上她们,抬手轻轻一拂,想将婴儿的手拨开,看它娇弱,怕伤到了,动作不快。谁知刚刚碰到,婴儿虽然撒开了绳子,那只小小的手却又攀上他的手指,几根柔软的指头一收,就这么握住了。
做完这件事,它就在诚惶诚恐的母亲怀里对他咧开嘴,发出快活的一声。
“呀!”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刘钦头脑当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一道痛苦的激流滚上心头。
那是他在夏营当中受辱、对着刘缵跪拜、独自品尝痛苦失意的日日夜夜也不曾体会过的,不知是什么,可是在一瞬间占据了他,摧撼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喉咙一哽,原本想说的话就没出口。
他慢慢回神,举着手没有挣开,就着这个姿势转回身,皱起的眉头放下,紧抿的嘴角也松开来,问陆宁远:“想法子把他们都送进睢州城去,有办法做到么?”
火光摇动中,陆宁远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断然答道:“有!”
第16章
“请殿下脱下盔甲!”断然说完那一句,陆宁远紧跟着又道。
刘钦疑心自己听错了,又问:“怎么?”
陆宁远答道:“既然夏人此来是为了搜捕殿下,不为劫掠,那么眼下不如同百姓分开走。殿下将盔甲交与臣,臣择一身量相当的军士穿上,尽量将附近夏人引去别处,殿下再领百姓一道赶往睢州。此去睢州城不远,以百姓的脚程,不出两日也就到了,臣那时再与殿下会合。”
刘钦点点头,松开婴儿的手按在盔甲后的带子上,正要用力一抽,忽然顿住,改了主意,“不,何必多此一举,我随你一道。”
陆宁远一愣,“殿下……”
刘钦抬手止住他,“你要说此行危险么?我若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说着,扬起马鞭向周围一指,“直接撇下这些人,命军士护送我飞马入城,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就能脱险,何必这么麻烦?”
“刚才那个参领一眼就把我认出来,显然不是通过盔甲,估计是给我画了像,在各个营里分发下去了,只凭一副盔甲就想糊弄他们,未免太一厢情愿。”
“一旦让他们识破,舍了你又追上来,那时候还是免不了一番死战不说,反而还要平白搭上这些性命。那不如我跟你一道走,先保住一边,咱们再想法脱身。他们人数虽多,可想要拿住我,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陆宁远怔了一下,马上回神,拱手道:“殿下心意已决,臣便再不多言。请殿下上马!”
刘钦更换了箭囊,把弓负在背上,认蹬上鞍,翻身坐在马上,向北一指,“既然要分道扬镳,那索性反着走,多造些声势,大张旗鼓,让夏人都知道我在这里。至于之后如何脱身——”
陆宁远慨然道:“殿下勿忧!臣定不使虏贼得计,有伤殿下万一!”
刘钦手按着缰绳,忽然在马背上放声笑了两道,在这前途未卜、生死不定之际,感到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再然后,陆宁远就瞧见他眉目一扫,向自己瞥来一眼,泠泠凛凛有如长夜电闪,在这一瞬间比之山崩海啸还要愈加惊人心魄。
陆宁远张了张口,没发出什么声音,随即神情一定,沉声道:“殿下,臣有一计。”
之后刘钦这一行人舍弃了辎重,只随身带上数日干粮,取道东南,直奔凤阳,一路上偃旗息鼓,隐匿而行,可夏人哨探众多,终于发现他们,稍一阻击,辨认出刘钦身份,即传布全军,附近几只人马迅速反应,向他们合围而来。
因刘钦这一军目的太过明显,夏人特意在往凤阳的必经之路上布置了一个都统,足有五千人,分几路扼守在他可能的突围方向,跟在刘钦身后的还有两个参领,并不与他多作交战,只驱赶着他往前面张起的天罗地网里钻,誓要在他与解定方会合之前把这不知死活的雍国太子捏在手里。
可谁知到了宁陵与商丘交界地面,刘钦一军忽然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埋伏在各个隘口的夏军几日等不到他来,因商丘等城至今还在雍人手里,他们此来是恃威横行,其实已进入雍国腹地,怕拖久了生出变数,只得暂退。
可马上又传来消息,南面的郭村有小股哨探遭遇刘钦一军,因人数太少,几乎遭他们全歼,幸有两人负伤逃回,这才带回消息。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原来这猎物警惕得很,嗅到前面有陷阱的气味,早已转道向南,但看来还是要往凤阳突围。
知道方向,那就好办。夏人于是又调动飞骑,凭快马向南追逐,沿途虽有雍国城池,可没有一处守军胆敢开城邀击,只是坐看他们自来自去。刘钦能躲过一时,算他侥幸,这里距离凤阳足有五六百里,足够在半路追而破之。
可是又过了没两天,刘钦现身在睢州城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其在城头检阅军队,宣谕士民,更是被城外夏军接连证实。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几百里外的凤阳,兜了两个圈子,最后竟然是往西北走,让一路南追的他们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