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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钦在后面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高大雄俊,身姿挺拔,哪怕微跛着,可也真是条响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身上穿着今早朝会时他大哥亲赐的锦袍,被日光一照,鲜妍明亮,晃得他眼睛发疼。
陆宁远小时候有段时间养在宫里,因有先天腿疾,没少被人嘲笑,刘钦看不过眼,还曾替他解过几次围,一来二去两人就玩到一处,也算亲密无间。
等后来陆元谅被杀,陆宁远去了北面,两人经年没有再见,渐渐的感情也就淡了。至于再往后,他身在夏营,他大哥刘缵继位,陆宁远受其厚恩,凭着战功一路提拔,自然更不会与他再有什么联系。
前些日子夏人围城,陆宁远死守建康,一战成名,为天下知。他大哥为着和不甘心做太上皇的刘崇争权,正急于在朝中培养自己人,见陆宁远横空出世,当即对他大加褒奖,又搬出他那死去的父兄来,大赞其生前忠诚为国,给二人又追加了数道封赏。
要知道陆宁远父兄冤死,都是刘崇当年听信谗言所致,如今新帝这般作态,于陆宁远看来,便是他不惜忤逆父皇,也要还自己一个公道,哪有不大受感动的道理?感念新帝知遇之恩,不由含泪叩首,当即发下毒誓,要给他肝脑涂地、结草衔环,至死方休。
那时刘钦冷眼瞧着他二人君臣相得之景,想着自己所图,明白陆宁远非但已与自己再无关系,恐怕日后还是最大威胁,从那一刻起就再不以同他的那一点总角之情为念了。知道他这样的人一旦效忠就绝不会背叛,也就无需对他再多瞧上一眼。
这会儿他又看见那道不算熟悉、却也让人印象颇深的背影,不由出神,暗暗咀嚼起上辈子的失意。无非是些收揽人心的雕虫小技,他大哥使得,他也使得,又有何难?
可他失陷夏营数年,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只落个一无所有,含恨之事,岂是一件,不得志处,又岂止一个陆宁远?
正思索间,眼前一晃,陆宁远转回身来,微微低头,和他凑得很近,带着阴影笼下来,几乎把一切隔绝在外。
“没伤到吧?”他轻声问,“你先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刘钦怔怔地回神,在一片模糊光影中,好像看见了他的两只眼睛。那是什么样的来着?
他摇摇头,听一句从没想过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靖方,我看不见路。”
陆宁远顿了下,忽然间变得好像一尊雕塑,深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片刻后他活转过来,朝着他抬起只手,落日的辉光在肩膀的轮廓上剥落,一片片落在地上。
他开口,嗓音变得奇怪,像是深深压抑着什么,艰涩道:“没事,我带你走。”
再然后刘钦的右手被轻轻牵住,一开始只是虚握着,很快紧紧地攥住了。那只贴过来的手掌在一瞬间让汗湿透,变得冷浸浸的,刘钦抬眼看去,金色的日影轻轻摇动着,陆宁远近在咫尺的神情却看不清楚。
第10章
头目被诛,那伙溃兵却不可能个个都不放过,到最后只杀了那些进村后想要奸淫妇女,还有为了抢夺粮食险些杀人的几个,剩下的全都解除了兵器原地遣散。
这些人全都见过陆宁远的脸,虽然还不知他的名号,但是有逃回本营的,日后遇到难免指认他出来。陆宁远私自杀死雍将,竟然留活口回去,不啻自杀,虽说他叛逃出营已是死罪,但此举还是让刘钦颇为不解。
他不愿生事,也就没有多言,当天下午就随这一行人也离开了村子,往邳州城去。
进城之后,陆宁远把张大龙叫去,两个人不知嘀咕了什么,就听张大龙嗷一声嚷起来,“不成,不成!上次劫营你可好了,抢个大活人回来,俺好容易抢夏人点东西,换了钱还没焐热乎,你全要拿走,不和夏人一样了吗?不成!不成!一百个不成!”
陆宁远商量着说:“你先借我,之后我再还你。”
张大龙问:“你先说你要拿去做什么?”
陆宁远一顿,“进城了,我准备找个好点的医馆。”
张大龙嗓门一下矮下去,“奶奶的,你不早说!我出去打听打听,找最好的!”
等他再回来时,刚鼓了一小会儿的兜里又碰不出两个响了,刘钦则有了看眼睛的大夫。
大夫扒开他眼皮瞧了一阵,换着两手依次把过脉,又让他张口看了舌苔,点点头道:“不妨事。给你开几副药,早晚煎服,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先拿东西遮遮,尽量不要见光。以后注意不要劳累,不要激动,没什么事。”
刘钦上辈子就中过泽漆的毒,后来虽然时常复发,但也没当真瞎了,本来就不怎么担心,加上这两日已经能瞧见朦胧的人影,闻言已在意料之中,自然不觉着如何,只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一旁陆宁远却长出一口气,脱口道:“太好了!”
他像是从椅子里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屋里不由自主地走了两步,喃喃着又说一遍,“太好了……”
刘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可也能感受到他好像很欣喜似的,不由微微一愣,垂眼现出沉思之色。
从他重生以来,陆宁远好像始终不曾对他显露过恶意,也没有现过杀心,甚至一路上对他还多有照拂。按说陆宁远今年才二十有三,城府不会多深,若是有意矫饰,他不至于完全没有察觉。
上辈子陆宁远杀他毫不手软,足见他们两个小时候那点情分不曾被他放在心上,他今日这番作态也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个,那是为的什么?
难道因为自己是太子,是目下还名正言顺的储君,陆宁远于是就像上辈子对他大哥刘缵那样,也以一颗拳拳之心在对他刘钦尽忠么?
他想到这里,心头一亮,本能地察觉到一个机会正攥在手里,那背后牵着的东西,如山高、如海深,一时心跳了几下,可内心深处却不知怎么,既厌恶,又隐约有点失望。
这点情绪毕竟挥之即散,下一刻他脸上已浮出忧色,微微前倾着身体朝向大夫,“不知阁下能看外伤么?”
大夫一进门就看出除了床上这个,椅子里坐着的那个也是伤员。这世道虽乱,可这城里的寻常人可不容易受太重的外伤,加上这几个人又是生面孔,他担心遇见了匪类,所以一直不敢声张,听刘钦问起,张了张口,将需要再收一份诊费的话默默咽下去,应承道:“自然,自然,是这位吧?请坐下我看看。”
陆宁远脱下上衣,又窸窸窣窣地解开绷带,刘钦看不见,也就不去瞧,就听大夫“嘶”了一声,之后半晌没再说话。
他不知道这大夫是怕得不敢再出声,只道是陆宁远身上的伤太过棘手,疑心他是几番奔波后伤势转剧,因着其中也有自己几分缘故,倒有几分当真上了心,微微侧过耳朵,细细听着那边动静。
陆宁远忽然出声,“我没什么事。”
刘钦顿了一下。
其实上辈子他眼睛不好,从那时起就养成了侧耳听人的习惯,不知不觉沿袭到现在,可他又看不见自己,自然也就不会察觉,就是直到此时此刻也没觉着自己姿势有异,听陆宁远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还是和大夫说话,也就没有吭声,但下意识地回正了脑袋,听大夫叮叮当当地打开瓶瓶罐罐配制起了伤药,知道还要好一阵子,只好闭目养起了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夫长吁一口气,算是忙活完了。陆宁远起身送他,临到门口时,大约是实在憋不住了,那大夫终于出声,却是说了句无关的话,“我行医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您这样的……实在……哎,多保重吧!”
陆宁远没有说话,把他送出门,过了一阵又折返回来。刘钦在床上闭眼久了,已有些昏昏欲睡,听见开门的动静就没马上起身。耽搁的片刻,陆宁远已走上前来,不声不响在他身前站定。
刘钦心里一紧,立刻放轻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头顶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见。陆宁远只站在床头离他半步远的地方,静悄悄无声无息,不知道在做什么。
要是放在几天前,刘钦此时已经悄悄去摸身上的刀了,但这会儿他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像一个猎物又或是猎人般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陆宁远正看着自己,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是在怀疑、在判断、在犹豫、还是在下什么决心?
忽然间,他右手一痒,被陆宁远轻轻拿起来,带茧的手指在他手背正中轻抚了下,又翻过来摸摸他掌心,随后另一只手也是一般。
陆宁远确认过什么,再没有多余的动作,把他的两只手慢慢搁回床边,拉来旁边被子,一点一点地覆在他身上,像是怕惊醒他,然后就悄悄关门出去了。
等他走后,刘钦大睁开眼睛,再没了睡意,愕然呆了一阵,心里生出一个猜测,可是太过荒诞,万难相信,只一瞬间就又按下。眼前一团模糊的暖黄色光影,是陆宁远走之前没有吹灭烛灯。
他瞧着那团跳动的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他想要看清陆宁远,看一看此时他的面孔,看一看他的那两只眼睛,看它们是否还和自己瘫在地上挣扎着将死时看到的一样。现在就想。
大约是吃了药后心神不定,之后的几乎每个清晨,他都在一身冷汗中惊醒,看到他上辈子的人生走到最后一刻时看到的两只眼睛。
有时他自己睡,那倒罢了,有时无处投宿,只得幕天席地和旁人睡在一起,醒来时陆宁远总在身边,见他脸色不对,每每善意地问上一两句,却像是撕开刚刚的梦魇,往今生相伴而来的一般。
就这么捱着,总算到了解定方的凤阳大营。
陆宁远想让张大龙、李椹他们在附近的县城等待,他们却执意相从,陆宁远怎样命令也没用,最后只得应允。
刘钦从旁听他们几番争执,大有生死相许的意思,不由好笑。他不知道上辈子陆宁远是如何免于一死的,但现在既然自己在这儿,定然不会让解定方把他杀了。
张大龙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倒也罢了,陆宁远和他们凑什么热闹?
他撇下旁人,独自叩军门求见,对着门外几个粗鲁壮汉不便贸然显露身份,于是轻车熟路地又一次借用陆宁远的名号,自称是故人之子,想要拜访解总督。军汉对他抬了下眼皮,没有多问,痛痛快快地请他进去了。
刘钦虽然料想不会被怎么为难,但像这样顺利,也还是让他多少有点意外。带路的仆役将他们请进耳房,给每人都上了盏茶水,和他们说稍候片刻,随后就退了出去。
刘钦坐在椅子里,在桌上摸到茶盏拿在手里,掀开盖子拨开茶叶抿了一口,见是陈茶,不肯喝了,放在一边,等着解定方来。
张大龙问:“你不喝了是吧?”
刘钦不解,“唔”了一声。张大龙马上把他那盏茶水拿走,咕嘟嘟一口就灌下肚,“那给俺了,俺可渴死了。”
陆宁远斥道:“大龙!”
张大龙抹一把嘴,“咋?”
陆宁远没再吭声,刘钦拿手指敲着桌子,想解定方怎么还不来。
谁知道等来等去,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口还静悄悄的,别说解定方了,就连个侍候的仆役都没有。刘钦早等得不耐,又担忧有变,暗暗坐不住了,只是如今已经到了此处,难免自矜身份起来,便忍耐着没有发作。
幸好张大龙是个更坐不住的,急他所急,一趟趟出门找人询问,但带回来的消息一直都是“总督现在在忙,马上过来”。
又过一个时辰,刘钦肚子叫起来,心里隐隐生了怒意,一拂袖就要起身,却听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哎呀呀,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实在是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万祈恕罪!”来人的声音一团和气,听年龄只在三十岁上下,定然不是解定方了,“不知哪位是总督的‘故人之子’啊?”
陆宁远还未吱声,刘钦先冷冷道:“你去和解总督讲,就说大同陆宁远求见。”
来人一愣,“陆……遮莫是陆公之子,陆宁远陆靖方吧?你不是已经……”
“还有几个陆宁远?”刘钦打断他,“你速速去回禀就是。”
那人脸色微变,马上转身出去了。陆宁远前倾着身体,像要起身,面上神情有几分欲言又止,片刻后到底没站起,又坐直回去。
张大龙却猛地弹起来,急得重重跺了下脚,“不成!你这么说,怕要坏事!咱们跑吧!”李椹扯着他的袖子强拉他坐下,按着他肩膀,偏头对他耳语几句。
刘钦两眼蒙着布条,谁也不看,只面朝着门口一动不动,对他们那边的动静像是全未听见。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串盔甲相撞的脆响,一队手持长戈、腰悬利剑的士兵跑来,分列两头在门口把定。随后一道脚步自正中传来,硬底的靴子踩在地上,“沓、沓、沓”越走越近。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陆宁远,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我这儿,以为我不会杀你?”
第11章
解定方与陆宁远之父陆元谅乃是旧识,两人同朝为官,又曾都是屏障北境的方面大将,其实交情不浅。
陆元谅被杀后,陆宁远去北面从军,还曾拜会过这位世伯。因此这会儿屋里人虽然多,解定方也一眼就瞧见了他,他却没半点追叙旧情的意思,脸一沉道:“你背叛长官,私带兵马出营,改旗易帜,按律视同反叛。叛军者斩,你可服罪?”
陆宁远撩袍跪下,“末将不服!”
此话一出,不论是解定方还是李椹等人都不由一愣,就连原本不忿,已经马上要挣开李椹一嗓子嚷起来的张大龙也呆住没有吭声。
刘钦同样暗暗吃惊。陆宁远平日不声不响,在他两辈子的印象中可称乖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好像总有几分违和。
解定方整整面色,问:“怎么,你有什么不服?”
陆宁远仰起脖子同他对视,“督师可知职等擅自离营的原因?”
“先不忙说。”解定方抬起只手,“你既然有话,那好,随我到校场,在众位将士面前分辩明白。”
“是。”
陆宁远从地上站起,马上就有兵士除了他的佩剑,一左一右架住他往门外走,屋里其他人也是一样。轮到刘钦时,刘钦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和别人一起解除武器,在兵士的押送下去了校场。解定方向他随意扫去一眼,又转开视线,并没放在心上。
等到了校场,解定方召集众将,把陆宁远捆缚着推到正中,朗声道:“陆宁远,曾在熊彭祖麾下任千户,三个月前在与夏人的一战后无故叛逃,今天却忽然入我大营求见。他自言有内情上禀,今日把各位都叫到这里,是让大家都听听他怎么说。等他说完,是杀是留,全凭公议,老夫绝不徇情独断。”
他话音落后,被召集来的将领中间当即响起窃窃私语声。
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即便没见过他面貌,只听这个名字也心里有数。
当年陆元谅为国家干城,在军中声望素隆,在场许多人还曾在他麾下任事,对这位老上司本就深有感情。加上陆元谅被人谗杀,天下冤之,众人更对他同情愈甚,爱屋及乌,见他的遗孤这会儿被绑缚着双臂跪在地上,还没听他说话,已先动了恻隐之心。
触犯军法本是大事,可触犯的人多了,也就没什么了。现在江北各军已是乱哄哄一锅烂粥,谁还认真追究这个?只有些性情刚正严厉的暗自叹息,不明白陆元谅一生为国,怎么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偏偏不肖乃父。
陆宁远虽然跪着,可是神情自若,向周围环顾一圈,视线在刘钦身上顿了一顿,最后落在解定方身上,高声道:“三个月前,夏人进犯山东,卑职时在熊指挥使麾下,奉命与其一战……”
其实在此之前,夏人不过盘踞在山陕一带,局面如何就急转直下,竟然连山东、淮南都成了两军交锋之场?
数月前,继陆元谅之后镇守北境,手握数万边军精锐的鄂王世子、也即刘崇的侄子刘绍兵败大同,听闻朝廷已放弃长安,不得以收缩战线,弃城南下,被夏人一路追至河南境内。那时解定方已退出陕西,本可接应,但奉朝廷一纸诏令,不敢违逆,手中大军竟是全都用来护送銮舆南渡,就这么白白坐视夏人猖獗,中原虏势愈张,日渐不可收拾。
彼时熊文寿驻军河南,手握数万兵马,若是能有所呼应,与刘绍手中北军成掎角之援,局面也当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