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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 第6章

他皱一皱眉,觉着极为不妥,但看陆宁远神态坚决,知道定有缘故,也就没说什么。

陆宁远喝了水,又问了几句夜间防备、如何从百姓手中购粮的事,李椹一一作答。到后来陆宁远咳得不成样子,又交代几句,就让他走了。

等门关上之后,陆宁远压低声音对刘钦道:“殿下不必忧心,等到了城里就给殿下找郎中瞧瞧眼睛,一定可以治好。”

刘钦这会儿已知道他此来居心未必有多叵测,也就不说先前的丧气话,附和了句“但愿如此”,随后道:“靖方,我失陷夏营当中已有三月,多亏你舍命救我解脱樊笼,如此厚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殿下……”陆宁远声音蓦地哑了,“殿下不必报答。”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对大龙他们只说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再这样拘谨,我可就要露馅了。你就随意称呼我就行……小时候你怎么叫我来着?”刘钦言笑晏晏,要不是刚才曾将手放在陆宁远脖颈上面,倒也足以取信于人。

陆宁远沉默着不说话。

刘钦本也不愿小时候的称呼再从如今的他口中说出,听他不语,毫不在意,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你那样救我,我谢你还唯恐不及,你怎么反倒装成不认识我的模样,好像生怕我报答你不成?”

这句看似随意,其实问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因着眼睛看不见,因此他问过之后下意识地朝陆宁远倾了倾耳朵,唯恐错过半点。

陆宁远从旁瞧着他的动作,顿了好一阵子,终于回答:“我之前背叛上官,已被雍军除名,怕你听说是我之后,不肯和我走,这才不得以换了名字,请你别见怪。”

他这说辞还算合乎情理,但刘钦半个字也不相信——不然像这般寻常的答案,哪能当得起他这般吞吞吐吐的作态?方才等待的那功夫,他就已经知道,一会儿无论陆宁远说什么,恐怕都不是实情。

刘钦自己惯常心口不一,但不能容忍旁人有事瞒他,尤其他还一时猜不出内情,白白让人蒙在鼓里,只觉心中烦郁,脸上神情也跟着淡了些,不欲再费口舌,正想找个由头睡觉,却听陆宁远主动开口,低低地问:“你身上……痛么?”

刘钦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问:“嗯?”

陆宁远好像也知道自己这话没头没脑,忽地大咳起来,方才话里透出的那一点异样的情愫全被这声声咳嗽掩在后面。好一阵子,他才止住咳又问:“你在夏营当中吃了不少苦头吧?”

刘钦下意识地摸了下手。那里曾被呼延震合掌洞穿过,在他活着的每个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光滑,没有半分疼痛。

他放下手,摇摇头道:“没有。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就胡诌了一个将军的名号假意投诚,他们没起疑心,对我还算礼遇。”

陆宁远瞧见他的动作,眼中有什么一闪,刘钦却没瞧见,打个呵欠道:“我乏了,先睡一会儿,让你的士兵们都进来吧,外面也没地方睡。”说完才不管陆宁远是否照做,自己向下摸索着挪了几步,倒头就睡。

他虽然闭上眼,忌惮着身侧有人,仓促间也睡不着,就听着陆宁远始终没开口叫人进来,咳嗽声低下去,闷闷地隔在被子后面,像是擂着一面被水泡过的鼓,听了一阵,困意上涌,渐渐睡去。

等他再惊醒的时候,已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隐隐约约有几分光亮,还看不清东西,只知道大约是晌午,但到底心中一宽,有了几分底气。

他不欲让旁人知道,也就没有声张,听屋里静悄悄的,疑心陆宁远一行人趁他熟睡之时已弃他而去,吃了一惊,忙伸手摸向旁边。

“怎么了?”陆宁远问。

刘钦一怔,松开他受伤的手臂,收回手在另一边的袖口捋了捋,回答:“没什么,大概是刚才让梦魇了。”

说来奇怪,他对陆宁远心存忌惮,先前同行时只盼着赶紧和他分开,可这会儿知道他还在,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

陆宁远也不追问,只道:“起来用点饭吧,一会儿就出发进城。”

谁知话音刚落,门板哗啦一响,张大龙扯着嗓子叫道:“不好,有乡亲在村口看见,夏人要进来了!”

“有多少人?”陆宁远翻身坐起,越过刘钦就要下地。

“听说来人不多,四五十号。我让人去看了,还没回来。怎么办,是躲一躲还是想办法干了他们?”

刘钦心说:陆宁远手下不多,看样子也颇得百姓好感,偌大一个村子,分散着藏身也不是难事,为万全计,自然是选前者。

谁知马上就听陆宁远道:“夏人追捕咱们而来,一无所获,定要掳掠一番再走,藏身容易,恐怕一村百姓都要遭殃。扶我一把,咳……我去看看哪里好设伏,先诱他们进来。”

刘钦脸上一红,察觉陆宁远从他身上翻过去踩在地上,下意识也跟着下地,肩膀却被按住,“你在这儿别动,我很快回来。”

刘钦不理他,自顾穿上鞋子,“只要有弓有箭,再借一双眼睛,我也能杀他几个。”

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张大龙已插进来,“这话说的,眼睛上哪能借?不过你跟着俺们也好,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怕顾不上你。”

刘钦心道:谁要你顾?可毕竟眼睛还看不清楚,也就不便发作,沉默着将外袍披在身上,走在他和陆宁远前面当先出了屋。

院外,诸兵士已经掣刀在手,各自戒备,只等陆宁远发令。

他们每到一个住宿之地,哪怕只是暂时歇脚,也要分派军士查看地形绘制简图,这座村子也不例外。昨夜陆宁远已经挑灯看过,对几个便于设伏的地方心中有数,但不曾亲眼瞧见,总不踏实,这会儿一面派人通知村里百姓,一面布置诱敌兵马,一面让人扶着上马,准备去村头土坡处勘察,看是否能在此伏兵。

刚刚上马,先前派出的军士来报,原来来人不是夏人,是雍国的一伙溃兵。只因走得分散,村头把守的乡亲又急着回来报信,没看清楚,其实人数在二百上下,比他们这行人多了几倍。

刘钦听到之后,暗想:既然是自己人,那就好办了,也不必太戒备。可半晌不闻陆宁远下马的声音,反而听他道:“走,去看看!”

刘钦不解,但怕追他不上,也摸索着上了匹马,刚刚催动马蹄,就觉辔头被人从前面扯住,张大龙道:“娘嘞,你别掉沟里去。”

先前李椹有意卖好,刘钦只给他来个假意不觉,陆宁远无故救他,更是引得他惊疑不定,只有张大龙,刘钦知道他全无机心,反而对他生出感激,朝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村子不大,不多时就到了事先圈定的伏击点,陆宁远下马勘察,不住指画。

村口已能听见人声喧哗,刘钦极力睁大眼睛,却看不见,耳听得陆宁远不住调兵遣将——调来遣去也不过几十号大头兵,一开始觉着好笑,后来渐渐笑不出来,越听越觉心惊。

只这片刻的功夫,陆宁远筹谋已定,何人为饵,诱敌深入,何人迎头邀击,何人断其后路,哪一路人何时调动,将这些人放入多深,指顾间便筹措已定。手下人只肃然领命,全无二言,流水般纷纷而去,不需用眼便凛凛然觉出一阵森严之相。

刘钦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既惊且佩,暗暗挢舌。他是重活了一次,可没记错的话,陆宁远才不过二十有三,竟然这般老于战阵,难道真是天生将种不成?

死在他的手里……

忽然,他肩上一沉,陆宁远按着他俯下身去,未受伤的那条手臂从他背后揽过,压低的声音在肩头响起,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几乎扑在他耳朵上。

“别动,他们来了!”

第9章

直到这时刘钦仍然觉着,都是雍军,彼此间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但看陆宁远架势都摆开了,非打一场不可,也就不出言扫兴。

上辈子他虽然久闻陆宁远有用兵之能,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正好摸摸他的底,至于两方火并,一会儿将如何死伤,一时倒未曾放在心上。

右手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刘钦循声转过脸,却只能看见朦胧的亮光,隔得远了,瞧不见人影,只听见蹄声后面响起兵器曳地的声音,脚步错杂,在地上拖沓着,似乎不是人人有马,零零散散不成样子,哪里像是行军?

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夏营当中数月,也见过步兵,可从没有一次听见过这种声响,转念又想起亲历雍夏交战的那次,看呼延震纵横驰骋,逐雍人如杀猪屠狗,数千健儿竟丢盔弃甲作鸟兽散,触到心中隐痛,不由微微沉下了脸。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是了,那日当呼延震斜睨着眼睛,以一种半是鄙夷、半是自傲的口气对他说,“你雍人这般呆蠢,如何坐得这么大的江山”时,他沉默以对,心里想的却是——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大雍未必无人,你且看吧,治你的人还在后面。

至于那人——

按在他背上的手忽地一紧,陆宁远咳了两声,怕让那伙溃兵听见,压得极低,团缩在喉咙里,只听着便觉十分辛苦。

刘钦回神,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心想挣开他,但听下面已经响起交谈声,也就没有轻动。

就听一个声音哀哀道:“这位军爷,真不是我们推脱,只是上上个月陈守备刚派人来过,让家家户户都拿出粮食充饷,上个月张军头又来,又让出饷劳军。当时为着招待他们,村里的那几口牲口都宰了,家家户户连留着过冬的粮食也都拿出来了,这才把他们送走。现在又让交粮,这,这,我们剥了皮也实在拿不出呀!”

“那我不管!你说的这个守备那个军头,我上哪识得?就算认识,恐怕也是你们假冒他们名字。现在他们又不在,你们当然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前一个声音急起来,“真是他们来了,您去问他们一问就知,乡里乡亲都可以作证,给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骗军爷啊!”

“哼,就算不是假冒的,怎么他们来的时候你们拿得出东西,等我们来了就推三阻四不肯出力?我看你分明是有意抗拒官军!明明刚秋收过不久,当我不知道么?来人啊——”

“军爷,军爷!不、不!您行行好,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朝廷派了几拨人来点兵,把村子里的丁壮全拉走了,上月张军头来,把十来岁的孩子也拉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些女人,在田里使尽了力气,也,也就这些收成,实在,实在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啊……”

“什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怎么没见你们饿死?分明是还有藏粮不肯拿出来,等着朝廷的军队没有粮吃败给夏人,你们好全都留给他们是吧!给我搜,给我搜!滚开!”

“军爷,军爷!”

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起,随后是马蹄声、跑动声、大喊声、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哭声、哀求声、怒叱声、笑声、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最后,喊杀声同时从几个地方响起,刘钦怒气填膺,甩开陆宁远的手猛一站起,大睁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只见乱纷纷人影摇动,已经开始交战。

他侧耳听着左右的动静,大概明白陆宁远是有意放部分人进村,然后村头的伏兵杀出,将这伙人截成两半,再同事先埋伏在村巷中的兵士一起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只是人数差距悬殊,兵法云十则围之,他就这么点人,虽然能打对一个措手不及,可凭这样就想取胜,未免想得太好了。

忽然,只听一道马蹄声打斜里疾射出去,像是离弦之箭,只一瞬的功夫就从刘钦耳边掠过,飞到斜前方,随后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平地炸起,震得他两耳一花,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几乎听不见声音,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多跳了几下。

张大龙怒喝道:“给我下来!”

什么东西轰然一响,不闻半声惨叫,只听得四面八方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张大龙的粗嗓门重又响起,“你们头头已经被俺抓了,不想死的都给俺把刀扔了!”

刘钦愕然,明白胜局已定,即便不用眼睛也能知道,这队人马没了长官,已经不会再有半点战心,只有束手待毙而已——这毕竟是他们雍军。

“先别杀他!”他大喊出声,扶着一棵棵歪斜的树踉跄着下了土坡,摸索着走到张大龙和那溃兵头目身前,问:“你叫什么,是什么人麾下?”

那人声音低弱,再没了刚才的神气,看来那一下被摔得不轻,“大人饶命……我、卑职!卑职叫曹大眼,在,在赵、赵诚赵守备营里做个把总。卑职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儿是各位,各位军爷的地盘,千万恕罪,千万恕罪!”

刘钦皱眉,“赵诚是谁?是哪个指挥使手下?”

说这话时他才意识到,无论是刚才所说的什么“陈守备”、“张军头”,还是这个赵诚,他全都闻所未闻。

他所知道的,无非是解定方、吴宗义这样的方面大将,最低也是熊文寿这样官居三品的指挥使,往下这些个多如牛毛的守备、千总,只是另一世界里的人,他竟一个也不识得。

那人瞧向刘钦的眼里愈发敬畏,刘钦却看不见,只听他道:“是……是熊指挥使,卑职不敢直呼、直呼他老人家名讳。”

刘钦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又是这人,等日后回到朝廷,定要好好参他一本,到时候偾军误国和约束下属不力的两笔账一起算,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但眼下毕竟还没回去,只得暂且按下,想想又问:“朝廷征税向有定数,自从夏虏南犯以来,已经加征了一门夏饷,专门用来对付他们,你们这些人不顾朝廷发令,一拨一拨私自搜刮民财,是何道理?”

他说完之后,久久不闻回应,不仅是那个溃兵头目不说话,在场其余众人,无论是陆宁远麾下将士,还是那些个溃兵,也没有一人出声,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般沉默着。

过了一阵子,那头目道:“是卑职有罪!大人饶了卑职这次,卑职再也不敢了!”

刘钦见他避重就轻,并没当真回答自己的话,皱了皱眉正要再问,忽然心中一震,明白过来,一时微微张开了嘴。

莫非这才是常态?他所眼见的世界,天子坐明堂,政令出宫闱,雨露泽四海,恩威布九州,百官仰其德,万民蒙其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他从来不认识、即便见到也只会目之如草芥的人,却自有一套支配世界的法则。

难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见其阳、不见其阴?

他们搜刮来的钱粮去哪了?朝廷征的正饷、夏饷又去哪了,为什么没有派上用场?刮尽民财,为什么还是打不过夏人?百姓嗷嗷,看来已非一日、也不可能只有一处,为什么无人上报?现在朝廷知道吗,知道多少?怎么管束,靠发下道政令吗?靠问罪于熊文寿、甚至更往上的解定方?

他半是恼恨,半是吃惊,片刻后终究只剩下索然,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随意地摆一摆手,轻描淡写地对左右吩咐道:“杀了吧。”说着就要转身。

“狗娘养的!老子要死也带走你!”

谁知那唯唯诺诺的溃兵头目见他终究还是要杀自己,忽然间发了狂性,大叫出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朝他扑来,竟好像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刘钦吃了一惊,下意识抓向腰间,没有兵器,脚下退出一步,人往后仰,还未及做别的,再然后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在前面,遮去了那道朝他扑来的黑影,还顺道遮住了半个日头。

“喀拉拉——”一道让人牙碜的脆响过后,那头目没了动静,张大龙低骂了一声什么,刘钦却没听见。

眼前的背影高大、挺拔,脊背笔直,在他模糊的视线当中晕开深色的轮廓,他什么时候曾见过来着?

是了,那是上辈子的时候。他为着阻止两国议和,派人刺杀了夏国使者,被他已做了皇帝的大哥囚禁。听说朝廷当中有人求情,终于将他放出,正养病间,陆宁远却不知为何登门拜访。

刘钦本就是身份微妙的废太子,又惹了一身官司,这些天里门庭冷落,本来终日也不会有一个人来。陆宁远是他大哥身前的红人,忽然登门,是谁的意思?

刘钦那时对父兄失望透顶,已起了夺位的心思,见此人突然造访,不免惊疑不定。虽则如此,还是客客气气地请他进来,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知陆宁远在椅子里坐下,始终不肯显露来意,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他眼睛怎么样了,问他吃什么药,还问他有没有缺的药材,说自己在外出征时或可弄到。说话时有意无意,眼睛看向他在夏营中留下、曾贯穿过两手的长疤。

刘钦被囚时心绪烦乱,眼疾复发,这会儿还看不太清东西,却也察觉到他的视线,心里觉着不堪,不愿示弱于人,不动声色地把手藏进袖子里面。

他在狱中受了湿寒,这会儿骨痛如裂,一身旧伤疼痛难当,能坐着已是强撑,实在没力气同他虚与委蛇,勉强回了几句就起身送客。

陆宁远讷讷起身,似乎有意卖好,见他摇摇欲坠,竟然伸手扶他。

他皱了眉,像是躲开一刀一样,侧身避开了,撑着口气自己站着,脚步却没法挪动半分,幸好周章刚好赶到,从旁扶住了他。

他借了几分力气,拖着步子送陆宁远到门口,不愿在他面前失态,强忍疼痛,尽量放松了神情同他作别。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他,终于没说,转过身去一级级慢慢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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