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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人在身后穷追不舍,听马蹄声足有十人上下,他们俩一个瞎子,一个重伤,如何能走脱?刘钦心里一黯,忽地下定决心,猛一勒马,回头对陆宁远道:“他们是在追我,与你无关,你自己骑马走吧!我若是殒命夏人之手,请代我……罢了!”
他话到嘴边,才觉也没有什么后事可讲,说完便要下马。陆宁远却从后面伸来两手禁锢住他,仿佛紧紧抱着他似的,没让他动上一下。
夏人追上来了。陆宁远如同不觉,缓缓开口,声音又低又哑,可却像敲金打铁,带着果决至极的力量,“你先走,我拖住夏人。前面不远有一株大槐树,你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我随后就来。往前走,别回头!还有……”
他低了低头,下巴在刘钦肩上搁了一瞬,手上用力,在他身上重重一拥,这次是一个真正的拥抱,“我是陆宁远。你别……”
他没有说完,也没等刘钦答话,一跃跳下马,猛地拿刀在马屁股上一刺,这马吃痛,嘶鸣一声,载着刘钦向前狂奔而去。
风声呼啸,刘钦在马上愕然回头,眼前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第7章
刘钦紧紧抱着马颈,一路狂奔。飙风卷起马鬃,一条条打在脸上,他费力扬起脸,但觉劲风吹面,冷雨侵人,打斗声早去得远了,两耳之间只能听见呼呼风响,又跑一阵,终于缓下了马。
他哪里听不出陆宁远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以一人独对十来个夏人,又受了伤,说什么马上赶到,不过是想宽他的心而已,其实恐怕已有死志。
可这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有心想要折返,却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再往前走,更不知陆宁远所说的那棵槐树在哪,但觉天地茫茫,浑不知自己这一叶扁舟已飘到了何处。
他放慢了马速,仍向前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宁远仍没有一点追上来的意思,刘钦心渐渐沉下去,有了些不祥之念。
可就在这时,峰回路转,从前面传来一道喝问:“什么人!”用的竟是汉语。
刘钦精神一振,忙勒停了马,担忧有诈,也不急着和盘托出,反问他们:“后面正在交战,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对方果然围上来,顾不得再盘问他身份,看来当真急得很,一时间几道声音次第响起,“你说的是谁,长什么样子?”
“你说清楚,是和什么人交战?”
“啊,是千总的马!”
刘钦在马上答:“是和夏人交战。他让我来一株槐树下面求援,说这里有接应的人。还说他姓陆。”
他话音刚落,就听对方嗓音都变了,一时好几道声音从前后左右同时响起,“他人在哪?”
刘钦心里有了底,如实道:“沿着我来的方向,大概几里地远。快去吧,他只有一个人,怕是支持不住。”
一道粗剌剌的声音响起,“我带人去!秀才,你在这里守着。”
他话音落后,周围纷纷响应,人马之声大哗,叮叮当当往远处奔去。刘钦侧耳听着,感到附近似乎不剩下几人,本来是脱身良机,但惦念着陆宁远是生是死,终于翻身下马。
“敢问这位兄台是?”
旁边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响起,看来不是文士便是儒将。刘钦正欲探出陆宁远救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当下便道:“在下姓刘,是陆将军的一个故交。外出办事,却不想遭遇了夏人,幸亏半路上遇见陆将军,被他救下,不然现在已经落在夏人手里了。”说着对出声处作了个揖,“敢问仁兄大名?”
“不敢,不敢。”那人忙道:“在下李椹。既然是千总故人,就是咱们的贵客。刘兄先坐下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啊,快来树下避雨。”
刘钦在心里“哦”了一声。李椹他也知道,这是陆宁远日后最倚重的谋士,想来当有几分歪才。听说其人几次考取功名不中,一气之下就投了军,无怪说话带着点文气。
他道了声谢,接过冷得快要结冰的水咕嘟嘟喝下一肚子,打个哆嗦,精神大振。李椹却在一旁小心问道:“刘兄的眼睛……”
刘钦答:“先前吃药毒瞎了,还请不要见怪。”
李椹连忙道歉。刘钦摆一摆手,对他笑笑,忽然问:“对了,来的路上陆将军和我说,他昨日劫夏人营帐,是为了找一个人,不知这人可找到没有,现在在这里吗?”
李椹茫然道:“这在下倒不曾听他说过。”
刘钦奇道:“这就怪了。那不知劫营之前,他是怎么和你们说的?”
李椹顿了一顿,答道:“咱们做下属的,都是上面怎么吩咐就怎么干。军令如何,等千总回来,刘兄不妨亲口问他。”
刘钦知道自己这句问得深了,到底引他生了疑心,笑着又客套几句,只和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没有再问下去。挨得一阵,饥饿难忍,正要讨些吃食,忽然听见远处人声纷乱,之前那道粗重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啦,好啦!把人带回来啦!”
树下几人一齐站起,刘钦也悄悄跟着松了口气。他还没弄清楚情况,陆宁远怎好便死?况且……刘钦暗想,抛去私怨不谈,陆宁远日后注定是要手扶日月,为国藩表的,死在区区几个夏人杂碎手里,岂不可惜——更何况还是为了救他!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也就不忙前去查看,没想到手臂反而被人拉住,李椹半是焦急、半是无奈的声音响起,“别看了别看了,人在这儿呢!”
刘钦一怔,没有挣开,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没听见陆宁远的声音,反而是旁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千总!千总!”
“快看看伤在哪儿了!”
“天啊,拿点水来!谁快扯块布——”
再然后按在他手臂上的力气松开,四面八方乒乒乓乓乱作一团。刘钦被来来往往的军士连撞得踉跄几下,乖觉地退到树根底下坐好,不去添乱。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顾上他,刚才那个粗嗓门的匆匆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不知道什么做成的干粮,“来,吃点东西。这块儿不能待,一会儿咱们还得换个地方。”
刘钦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但养尊处优惯了,仍是一口一口吃得慢条斯理,想了想问:“是张大龙将军吧?”
“娘嘞,什么将军?俺就是个把总,叫俺老张就得了。”对方让他这称呼唬了一跳,“哎,你咋知道俺的名字?”
刘钦微微一笑,“陆将军和我提过你。对了,按说他该统帅千员,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人?”
张大龙乃是日后陆宁远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种地出身,一身蛮力,从很早就追随在他身边,刘钦纵然不记得他的声音,可听他言语粗犷,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知道张大龙素无城府,于是故意拿言语挑他,对方果然不负所望,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
“你是千总朋友,没什么好瞒你,怕你不知——俺们现在已经不是雍军啦!哎!”他重重叹了口气,“说来也是话长。俺们这一军本来奉命北上接应刘大同,结果和夏狗碰上,指挥使害怕了,不敢再往前走,就这么生生僵下来。”
“千总几次请战,他都不同意,硬说夏国那个摄政王已经南下,要持重持重,到后来才知道人家明明早去陕西了!是故意放出假消息来,硬生生拖你几个月不敢动弹,等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那边刘大同已经让人捉去,现在人都送到长安了!”
“你说的指挥使是……”
“还能有谁?就是那姓熊的!”张大龙恨恨道:“他姓这个破姓,咱们就已经败了一半。他娘的烂怂货,没见到人,只让个名字就把胆给吓破了……”
刘钦忽然想起在夏军当中看到的那面“熊”字大旗,轻轻“啊”了一声。无怪那时他总觉着忘了什么,他怎么没想起来,陆宁远发迹之前,一直是在熊文寿手下做事!莫非当日他也在军中?他看到自己射杀那几个雍人了吗?
他定一定神,“所以你们千总一怒之下……”
“那倒没有,还有别的事呢。”张大龙冷哼一声,又要再说,旁边李椹忽地厉声打断:“大龙!时候不早,出发了。”
“来了!”张大龙高应一声,不疑有他,一个挺身站起来,问刘钦:“怎么还没吃完?快两口塞了,现在就走。千总的马废了,你坐我的马。”
刘钦也顾不得吃相,把剩下的半个干粮几口噎下肚,稀里糊涂跟着上马,也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乱跑一气,更不知道跑了多久,听说到了某处村镇,才终于停下来歇脚。
这一路上,虽然有李椹在旁边盯着,但架不住刘钦逮到机会就见缝插针,当真又从张大龙口中挖出不少消息。他到这时已经确认,自长安失陷以来,陆宁远始终不曾过江,而他大哥早随銮舆南下建康,二人不曾有过交集,即便要勾结在一起,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先前的诸多怀疑可以免了。
即便这样,陆宁远行事也还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比如一开始为什么要对他隐瞒身份,为什么偏巧劫的是呼延震的大营,还有……为什么那样一次次救他,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他们两个哪有那么深的交情!还是自己的太子之位,于陆宁远而言有这么重的分量?
“刘兄,你住这里。”旁边忽然响起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李椹知道刘钦是陆宁远的旧交,不敢慢待,见他眼睛不便,轻轻在他肘边一托,见刘钦没有靠过来的意思,反而暗暗皱眉,心里有了数,明白他是心高气傲之人,于是悄悄撒手,站在门口拿声音引他进去。
刘钦定定神,对他微一点头,抬脚走进房内,这次没有霉味儿,只有些灰尘的气息。等他在床边坐定之后,听着人声嘈杂,脚步纷沓,又有许多人陆续进来,不知道这房间究竟多大,竟要挤这么多人。
李椹从旁解释道:“千总军纪严格,一向不许军士骚扰百姓。村子里死的死逃的逃,其实空屋不少,但他说怕引得人心骚乱,只许占用四间,只能有床的睡床,剩下的打地铺凑活凑活了。”
他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却是想让刘钦知道,给他睡床已是极大的关照了。刘钦听得哭笑不得,不愿为这等事向他道谢,也就装作听不懂,给一旁已重又昏睡不醒的陆宁远送上一顶高帽,“与民无犯,真是王者之师了。”
李椹听他这话口气很大,不像寻常人语,心中一动,在他身上打量两下。
终日奔忙,直到这时他才得空细瞧这个偶然同行的客人,见他虽然灰头土脸,却自有一派渊深气度,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虽然因失明显出几分暗淡,可细看里面,其实英锐蕴藉,带着不易察觉的矫矫厉色,一时虽然猜不出他身份,可也知道他恐怕不是常人,只不知和陆宁远有何渊源。
他也不好多问,告了声罪,转身安顿旁人去了,剩下刘钦一个坐在床边,床铺靠里的地方还躺着一个陆宁远,无声无息的,要不是偶然会拿手碰到,也难知道他在这里。
夜色深沉,屋里打地铺的士兵已经次第扯起了鼾,屋外也安静下去,刘钦却了无睡意,料想屋内灯已吹了,趁夜偷偷将手摸向旁边。
他先摸到陆宁远的右臂,触手并非衣物,而是绑紧的布条,从小臂一路延伸到肩膀附近,仔细摸来,其上透着潮湿,捻起一点凑到鼻子前闻闻,带着铁锈的腥气。
刚才在路上刘钦就已知道,陆宁远竟然在劫营之前就受了伤,不止是右臂,听说胸口一刀直接将皮肉剖开,深可见骨不说,甚至都能隐约瞧见紫色的肺叶。伤成这样,本该卧床静养,他却负气叛出雍军,寻夏人交战,那是为了什么?
上一世时刘钦也曾隐隐听说,陆宁远曾一度背叛上官,被除了军籍,日后再投军时还险些被杀。听说他一直有见寒苦嗽的痼疾,看来那次应该也是受了同样的伤,但性命终究是无碍。
刘钦思索着,把手缓缓按向他胸口,同样也摸到包扎。张大龙果然没有骗他。暗暗点头之后,忽然心中一凛:原来这一路上陆宁远竟是只凭着一只左手,拖着重伤之躯,击退那么多夏人、还全身而退的!
他既惊愕,更从心底里油然出敬佩,原先那滔天恨意按下浪头,水花迸溅处,露出梗在中流的一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
他是为什么被陆宁远杀的?
当年他辗转回国之后,闲居多年,屈膝臣事他昔日目之为臣的大哥,本也没有什么,直到夏人再度南犯,陆宁远抗敌于外,朝廷当中却已密谋有输款之意,开始暗遣使者往来。
那时刘钦虽然闲居,一开始听闻朝廷主战,也颇为振奋,以为终有兴复之望。可直到这会儿才恍然,原来他大哥、他父皇求战是为求和,兴师过江、血流漂橹只是为了谈判之时能谈出个更高的价码,余下的半壁江山实已弃之不顾。
他久在夏营,受尽屈辱,即便所有人都能忍下这一口气,他也不能,一怒之下命门客刺杀了夏国派来的使者,引得他大哥雷霆震怒,又兼忌惮他至今仍有几分人望,就此将他囚禁。后来虽然因朝议纷纷又将他放出,可从那时起,他心中就已有异志。
如此筹谋有年,谁知兵变之日却被亲近之人告密,奉命截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眼下正躺在他身边,重伤昏迷、手无寸铁的陆宁远。
好一条汉子,好一条忠犬,好一道淮北长城,若是还未冉冉升起便在今夜陨落,他刘钦算不算雍国的罪人?
这么想着,他缓缓抬手,从胸口间一路向上划过,停在陆宁远毫无防备的脖颈,颈侧的脉搏在他手指下面轻轻跳动。
他只是眼睛瞎了,可力气仍在,这当口只要用力一掰,任陆宁远有一身铜皮铁骨,也要毙命当场,未必会惊动旁人。
要动手吗?要动手吗?要动手吗?
忽然,手腕被人握住。刘钦悚然一惊,陆宁远嘶哑的声音响起,“你……咳,你在做什么?”
第8章
刘钦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杀机被陆宁远撞破,也不尴尬,只一愣后便回答:“我睡梦中听见你呻唤,想看看你伤,怎么,弄疼你了吗?”
他自己也知道,查看伤口查到把手按在脖颈上,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说完这句马上又唤道:“靖方!”
他不无亲密地叫出陆宁远的字,声音当中既激动、又欣喜,脸上表情也是一般,只不知今夜月光是否明亮,屋里点没点灯,能让陆宁远瞧见。
“我道是谁救了我,不想竟是你!长安一别,已经三载,云树之思,无日不切切萦怀,只可惜我瞎了眼睛,瞧不见你的面貌。”
陆宁远只沉默以对。床头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响动,随后握在刘钦小臂上的手松开,旁边那道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升高了些,听来是他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
刘钦暗暗吃惊。除去本来的伤之外,听说陆宁远为了救他突围,身上还又受了几处刀伤,虽然伤口都不深,且躲开了要害,可也该够他喝一壶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坐起来的力气。
刘钦顺势想起这一天来的情形,心中的那点杀意也就散了,正要再说什么,旁边士兵已惊喜出声:“啊!千总醒了!”
“快打点水来!”
“我去打水!到没到换药的时候?”
那边丁零当啷地自顾忙起来,陆宁远却把人挥退,只叫李椹进来,问:“这是在哪?”
“朱家村。”李椹答:“离邳州就两天的路。派出去的探子说附近有小股夏人,但只在周围打转,应该暂时没有进犯的意思,要进城吗?”
“进。”陆宁远道。
李椹点头,想想又问:“进城之后,又往哪去?”
“修整一下,之后我要去趟总督行辕。你们就在城里等我,不用随我一道。”
李椹听得一愣。当日叛出雍营之时,他们就都没打算再回去,如今怎么又有反覆?况且已经做了叛将,陆宁远有几个脑袋,还敢去解定方的大营?怕是核验了身份,马上就要军法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