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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王气势汹汹地去王妃院子里时,王妃正在佛堂诵经,她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目微阖,数着手腕上的赤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他不顾外面下人的阻挠,直接冲进佛堂,开门见山:“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居然敢跟我抢人来了,还有梅笙,宣华苑里的管事说你把她接到院子里了。哼,你们母子俩沆瀣一气,拿我当傻子玩弄。”
王妃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早在姜绍把崔遗琅带回自己的院子里时,他便让人去王妃的院子里通风报信,听闻儿子的所做作为,王妃二话不说,先把梅笙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安顿下来。
面对丈夫的质问,王妃连眼睛都没睁开,不紧不慢地数念珠:“近来我院子里桃苒出嫁,做针线活的婢女便少了一个,那个姓梅的妇人针线活不错,眼瞧她年纪也大了,在宣华苑也呆不了几年,我便要了过来,你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江都王冷笑:“梅笙你可以要去,但让你儿子把阿琅还回来。”
说罢,他一甩衣袖,便是连见她一眼都觉得厌烦。
他们夫妻俩的感情一直算不上好,不说相敬如宾,连各自安好都做不到,王妃是江东世家出身的贵女,性情爽利,模样端正大气。
而江都王却一直偏爱温顺柔媚的男女,这桩婚事原是老王妃定下的,他不喜欢,却没有忤逆母亲的想法,娶回来便供菩萨似的供在王府里,极少去看她。
近几年,他身子愈发不济,王妃却依旧身子硬朗,神采奕奕,他更不愿意来见她,总觉得对方身上的热情和生机会灼伤他,一见面神情中便露出招架不住的窘态来,只是强撑住王爷的排面和威仪,不肯露怯。
生下姜绍后,两人的关系也没有缓和的意思,王爷对儿子也从来不上心,一口一个“你的儿子”,好似儿子和他没关系一样。
王妃温声道:“你去年把绍儿身边的檀奴要了过去,当时亲口承诺让绍儿在宣华苑里随意挑一个做侍童,事到如今,你难道想反悔?”
江都王一时无言,当时王妃和他吵得厉害,他实在懒得和这女人拉扯,便随口让姜绍去宣华苑里重新挑一个做侍童。
他气急败坏:“他看上谁不好,偏偏把我的阿琅要去,这不成心和我作对吗?你请来的习武老师又是什么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王爷派身边的侍卫去世子的院子拿人时,那个叫钟离越的老将军便守在院子前,老将军年至古稀,但身板依旧硬朗,就像雄狮一般威风凛凛,拔刀出鞘时的雄沛力气直接把周围的侍卫震出去,莫说是胜过他,连近他的身都难。
即使江都王亲自前去劝,老人依然€€然不动。
老将军在西北是让突厥人都闻风丧胆的大人物,他的儿子们都死了,他孑然一身,凡事只凭自己的心意,也不怕得罪江都王,他往世子的院子里一站,如同一堵厚重的墙。
王妃把手腕上的佛珠收起来,眼神冷冰冰道:“你也积点阴德,菩萨都看着呢,如意才多大的孩子,你早早地把他收拢在房里,像什么样,好歹也顾忌点王府的名声。”
江都王身子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受伤似的喃喃自语道:“名声?我还能活几年,名声算什么,死后又带不走。你可怜可怜我,把那孩子还给我,让我再享受几年,等我死后,这座王府不还不是你们母子的?到时候随你们怎么折腾。”
他一直都是这样,总是在虚假的欢乐中麻痹自己,不肯直面现实的风雨。
王妃也不耐烦安慰他,便道:“你不顾忌名声,但绍儿以后也是王府的主人,他总得顾忌点。他如今也大了,是个有主见的,我这个做母亲的也管不住他。”
意思便是这事她不会插手,如果姜绍不放人,那她也没辙,你自个儿想办法。
江都王没说话,他在王妃这里讨了个没趣,一言不发地离开佛堂。
王妃看着他的背影,询问她身边的侍女:“梅笙如今在哪里?”
侍女回道:“还在前院等着呢,说什么都要来跟娘娘磕头。”
王妃叹气:“我乏得很,磕头便不必了,让她好生安顿下来吧,以后便在绣房做点针线活,月钱按二等丫鬟发下去。”
侍女哎了一声,扶王妃回卧房歇息。
世子的梧桐苑里,姜绍恭敬地朝面前的老将军拱手行作揖礼:“今日之日,多亏有老师相助。”
一旁的崔遗琅见姜绍行礼,便也有模有样地学起来,但他明显没有接受过贵族的礼仪教养,这样一拱手行礼,小脑袋直接顶到膝盖,差点没站稳。
钟离越见此不免在心里笑出声,但面上不显,大手一挥:“不必如此。”
姜绍直起身,面容惭愧:“今日算是让老师见笑了,这孩子原是王府的家生子,只因模样生得好,我父王便将他扮作女孩养在房里。我实在看不惯父王的所作所为,所以想把他救出去,若不是老师仗义相助,我父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言罢,他再次向钟离越拱手作揖,礼节周全,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为了把如意顺利带到自己身边,姜绍先斩后奏,直接将人先带到自己的院子里,再让人去母亲院里报信,母亲果然和他是一条心的,当机立断把如意的母亲接到她的院子里,免去后顾之忧。
如今江都王虽然还是王府明面上的主人,但他常年不管俗事,王妃在府中的威望日盛,也有能与之抗衡的人脉和底气。
为了防止父王使唤他院子里的侍卫强抢,姜绍思索再三,如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教授他们习武的这位老将军,诚恳地请求他出手相助。
果不其然,老将军虽已年迈,但心性未老,依旧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姜绍态度恳切,又放得下身段,他直接一口应下,当真不怕得罪江都王,把那些来抢人的侍卫全都拦在院子外面。
钟离越苍白的眉毛一挑,他看向姜绍身边的男孩:“就是你小子一直在偷师吧,老夫老早便察觉有人在偷摸看我们,原来是你小子,啧,怎么长得跟个女娃似的。”
崔遗琅忽然走上前,仰起头:“我能摸摸您吗?”
钟离越一愣,对他的行为有点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道:“摸吧。”
老将军虽然年迈,但浑身上下的肌肉依旧精悍,崔遗琅抱住他一只强壮的手臂,用力捏了捏,感觉是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手指都有些捏痛了。
崔遗琅认真地问道:“我要怎么才能变得跟您一样呢?”
下午钟离越在院子里以一敌十地和那群侍卫对峙时,他们三个便趴在窗栏那里查看战情,老将军的威风凛凛给崔遗琅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他愈发钦佩崇拜眼前的老人。
小孩子眼中的崇拜不由地让钟离越心生喜欢,难得耐下心来哄小孩子:“为什么想变得跟老夫一样呢?”
崔遗琅眼珠黑亮:“只要变得跟您一样厉害,我就能保护娘亲了。”
说罢,他迟疑了一下,又看向姜绍:“还有保护世子殿下。”
姜绍心里一动,心里有点高兴,但还是心口不一道:“说得我好像很柔弱似的。”
钟离越看着眼前的男孩,越看越觉得他心性纯良,模样讨喜,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忽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我小儿子当初也是他那么大,在我那几个小子里,他长得最像他娘,跟个女娃似的,旁人见了都说我这么个大老粗居然能生出那样清秀的儿子。他几个哥哥们在练武场被我操练得鬼哭狼嚎时,他便偷偷躲在旁边看……”
姜绍听得很认真,这位习武老师来的这半年里,除去平日发狠地操练他们这群小子,他都醉醺醺躺在草坪上,身边的那个酒壶仿佛从不离身,一副邋遢邋遢的老酒鬼模样。
他听母亲讲过,这位老将军是镇守雁门关的威武大将军,他的几个儿子全都战死沙场,可谓是满门忠烈。
老将军看崔遗琅的眼神让姜绍心神一动,便笑道:“那以后老师便会多一个学生,您得多操心了。”
“这孩子秀气得跟个女娃似的,这样的小身板禁得住老夫的操练吗?怕不是要哭鼻子。”
“禁得住的,爷爷尽管操练我,我不怕的。”
“爷爷?我还没抱孙子呢,那几个臭小子总是不成亲,也没跟我生个孙子玩。”
“娘亲说,有白胡子的都要叫爷爷……”
旁边的姜烈见他们说说笑笑,崔遗琅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兄长,他不由心情郁闷地看向腰间的荷包,那里是原本送小莲花的步摇。
明明是他先发现小莲花的,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呢?他想不明白。
那枚步摇,终究还是没能送出去。
……
夜色如水,碧天澄澈,内室满地竹影参差,窗外斑鸠乱鸣,催人落泪。
崔遗琅把世子送他的那把刀抱在怀里,坐在院子看月亮。
他身下的这块水磨青砖素来被梧桐苑的下人用水洗过,经年累月,磨得干净光滑。
今晚是他守夜,梧桐苑里的下人都已经入睡,可他却没有睡意,精神很是亢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太高兴了,所以才睡不着。
崔遗琅来到世子的梧桐苑已经过了半个月,姜绍果真如承诺般的那样没让王爷把他带走,他终于能换下那身他不喜欢的襦裙,再也不用学讨人厌的琵琶。
虽说是在世子身边做侍童,但世子也没怎么让他做伺候人的活计,只是让他陪自己读书习武,吃穿用度也是样样上等,两人若是一起出门,估摸谁都会认为他们是兄弟,而崔遗琅就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弟弟。
母亲如今在王妃的房里做针线活,崔遗琅去看她时,她耳提面命地让他好生伺候世子,要感谢世子的大恩大德,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世子殿下的宽容便生出傲气,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
崔遗琅心里很清楚,二少爷才是世子的兄弟,他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若不是因为世子殿下垂怜,他以后也会是宣华宛里的一员。
以前在宣华苑时,那些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伶人为讨好王府的贵人争先卖弄风骚,争风吃醋,他们谈论贵人时也从不避讳周围还有小孩子,长此以往,崔遗琅也知道王府里有个极尊贵的世子殿下。
姜绍是王妃娘娘所出,名正言顺的世子,教授他读书的大儒赞他是世所罕见的奇才,聪慧灵秀非凡人所能及,一举一动展现着天潢贵胄该有的气度和仪态。
有天不知怎么的,她们居然谈到姜绍:前儿我在沁芳园碰到世子的仪仗,小小年纪便通身的气派,也不知道以后的王妃是怎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他,你说他长大后会不会也来宣华苑。
另一个人翻白眼:得了吧,王妃把世子殿下看得比眼珠子还紧,还能让你这个狐媚子接近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有个姿容极出色的伶人不服气:呸,男人不都那样,不信他长大后还能逃得我的手掌心。都说父亲怎么样,儿子也怎么样,瞧他的模样,日后说不准又是个风流浪荡子。
崔遗琅不知道世子会不会长成他们口中的浪荡子,但呆在世子身边,他很开心,比在王爷身边开心得多。
母亲闲时跟他讲过江湖中的奇人异事,其中不乏游侠的趣闻,这些侠客济世救民,快意恩仇,看到弱小受欺负就会挺身而出伸张正义,崔遗琅觉得世子殿下就是这样的大侠,是极其高洁正直的英雄。
想到近来在梧桐苑的见闻,崔遗琅抱紧怀里的那把刀,满心欢喜。
姜绍半夜起来更衣,也没喊人点灯,摸索着挪到桌前倒了杯冷茶,一杯下肚这才解了喉间的干渴,人清醒后睡意也消散了不少,他又听见门前那两只凤尾绿头鹦鹉在叫嚷着什么,一时起了兴,便披上外衣打算出去吹吹风。
刚推门出去,便看到崔遗琅坐在院子里的那块青石上发呆,他一身藕荷色的单衣,月光照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当真是个极清秀的男孩。
姜绍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轻声唤道:“如意,你怎么还不睡?”
许是想为崔遗琅伪造个好身世,以后带出去也有几分脸面,江都王给他重新娶名,又把户籍迁往一远方亲戚那里,崔姓在当地是世家大姓,这样一来,也算是出身没落世家的子弟。
姜绍思量许久,觉得脱离奴籍,有个看得上眼的体面身份对他也是件好事,便没有让他改回原来的名字,但私下里,姜绍依旧唤他如意。
崔遗琅如实回答道:“嬷嬷说,今晚是我守夜,所以我得保护世子。”
为此,他还特意把世子送他的那把刀抱在怀里,时刻警惕有可疑人士接近这座院子。
姜绍不由地笑出声:“你真傻,哪有让你那样小的孩子通宵守夜的,你只要守前半夜就可以去歇息了。而且,王府里的侍卫莫非是吃干饭的?轮到你这样个小孩来保护我。”
他刚喝下一杯冷茶,一时还不想睡觉,便坐在崔遗琅身边,和他一起看月亮。
两人坐下清冷的月色下良久无言,夜风徐徐,吹在身上让人感到很舒服。
崔遗琅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世子殿下,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姜绍也没回头看他,只平淡道:“想做便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话倒是张扬肆意得很,不像他平日里谦逊的风格,但传到崔遗琅的耳朵里,却觉得心里无比踏实。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姜绍一直都知道宣华苑里那些个藏污纳垢的脏事,但直面父王的荒唐还是让他感到极其荒谬和恶心,听安插在各院的耳目说,父王甚至让府医在如意的饮食里添加药物,抑制身体的成长,让他以后都能保持住少年的体型。
但更多其实是庆幸,庆幸他是母亲的儿子,姜绍在如意身上发现了他们的共性,他们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但如意的母亲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
姜绍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如果降临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样。
更重要的是,在江都王妥协的那一刻,姜绍生平第一次在自己父王身上体会到胜利的滋味,那种滋味简直让人着迷。
原来那座一直压在他身上的大山也不过如此。
姜绍看向自己的手,这只手很纤细,远不如二郎的手掌宽厚,但这样一只手同样也能发挥出它的力量。
既然他能通过统领身边的人让他的父王都退避三尺,那如果他把这种手段用到朝堂上呢?用到皇帝身上呢?
当今圣上不过是个六岁稚童,太后垂帘听政,搞得朝纲不稳,人心惶惶,连钟离将军这样的将领都心灰意冷地辞官归去,可见官场黑暗到何种地步。
论辈分他还是皇帝的叔叔呢。
姜绍似是自言自语道:“如意,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他已经想好他将来想要做什么,《韩非子》中有言:“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
世道的不太平也给了他这种“乱臣贼子”可趁之机,江都坐断东南,粮草丰沛,江都王邑下的会稽郡内多有侨姓士族迁居,名士隐于山林,待时以出;京口重镇,若是在此长期经营屯兵,必能在日后有所作为。
从前他喜欢读史书,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却是古人穷尽一生留下的痕迹,大浪淘沙,留下的是英雄好汉用鲜血和性命铸就的万世荣耀,而那个站在最顶端的人才资格书写历史。
他也是高祖之后,身上流有同样的血,皇帝的位置,那个六岁稚童坐得,凭什么他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