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说是绝对的少,只是因为先帝前半辈子忙着打仗,一直没闲下来;
当时看着没问题,等闲下来一回头,才发现子嗣出生都太晚,近成年的太少,想挑也没得挑。
正常来说,立嫡长就可以了,后面的那么放着就行。
奈何先帝是个心气高又负责任的,非要给万姓挑一个靠谱的继承人。
负责任不要紧,一挑可就出了问题:
姜采薇的性子太过愚仁,做兄长很合适,做君王就差的太远,早早就被排除在外了。
只要不定那个唯一的嫡长子,这限制可就解开了€€€€在其他皇子眼中,这就是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能上的意思。
既然机会平等,那年长的年轻的也就该一同看待,不该因为太过幼小就错过这机会;
万一最合适的人选反而后发,需要点时间才能崭露头角呢€€€€
这群惊才绝艳的短命鬼就因为这么个无聊的原因被挑出来,被架成皇家父子之间的桥。
他们的年纪,他们的阅历都恰巧夹在这两代人之间;
好比餐风宿露的蝉,天生就只知忠于天家;
什么也不去求,什么也不去想,有生之年都永永远远站在自己主子身后。
只要得到了一次回眸,一点点垂怜,就满足得像是拥有了世上的一切。
为他们而生,为他们而死……
固然愚昧,固然可笑,可是与只能目见三季的虫豸,有什么探讨秋后光景的必要?
那种能为一件事而奉献出全部热情和爱意的,令人昏了头一样的专注,又有几人有幸体验呢?
他不需要回报。
他虽得了,但他确然不需要;这也并不是卖乖……
沈厌卿听见外面沈殊报了一声“傍晚即可到文州州府了”,昏昏沉沉间又睡了过去。
软被裹在他身上,像个光亮的茧。
在他的知觉彻底陷到黑暗里去前的最后一刻,忽有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
倘若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愈睡愈沉,愈睡愈久,直至永远也不醒来……
那是否也算是一种渐渐地,慢慢地,无知无觉中过渡到死亡去的“善终”呢?
啊,不行。
他答应了姜孚的。
……
鹿慈英憔悴了,眼睛却比以前更亮。
一更鼓响的时候,沈厌卿在文州府衙中见到了他。
这年轻的神王太子依旧鲜妍出世,衣袂飘飘;
行走间好似有神光在脑后摇曳,踏过的地方几乎要生出莲花。
容貌比之新开的芙蓉尚能胜过三分,仪态较于锦帘后的神像还要更加端庄。
只要一见了他,便知先前朝堂上出现的神像定然是假。
此人就该一生一世都如此恬淡美好,怎会被那样的杀伐之气染了心?
如此完美的一尊行像,见到旧友第一句话,竟是问了个最有人间烟火气的问题:
“叔颐可吃过了?”
沈厌卿失笑,也只好答:
“是。慈英要邀我去何处呢?”
同于山中相处六年,他只听半句话就能听出对方的意图。
鹿慈英朝他笑€€€€唯有这时的笑容才是真心实意的€€€€挽起手中红线,像是拈了个诀。
“叔颐的身体要紧,自然不敢让你久等。”
“明日日出之时,解药便可制好了,只是要在€€山那边。”
“山便不要你再登,小童会送到山脚临水处。”
“今夜月色难得,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夜游礼湖呢?”
……
礼湖是此城最大的水系。
支流盘绕蔓延,几乎将文州托成了一座水上城。
水绿连着山青,尤其盛产莼菜莲藕,只可惜还不到季节。水又甘甜,常酿作酒。
家家都有小船,小孩子不到十岁便能划动自如。
若要到哪里去,哪怕是加上登船系船的时间,也比过桥绕路快上八分。
虽然如此说,石桥木桥亦是不少。
夕日将倾之时,站在一座桥的最高处,西面即可目见重重拱桥与水面倒影套作一叠又一叠;
便有火红的霞光自桥洞下穿出,恍若无物可抵,灿然刺入客心。
那时才叫人愁苦€€€€再高远的志向也抵不过对故土的思念,再坚韧的宦游之人也不由滚下热泪。
景色再美,终究不是魂梦安心之处。
€€€€这是沈厌卿曾在文州阅过的风光。
他爱山水,可是并不爱此处的;
因着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不过是流落到这里,苟且着寻一个避雨歇脚的地方。
鹿慈英与他亦是相同,又有不同€€€€慈英太子降于€€山,也终将于€€山上归去。
倘若离开自己的法场,便做不成神仙了。
幸而此时只是仲春的夜晚,并没有那些令人恼恨又多想的景观。
只有夜色如水,水如夜色。
荷花未开,藕亦未熟,唯有卷卷嫩叶挺立如梭。
可是只要一临近那无垠般的水面,沈厌卿就好像看见了昔年碧色连天的荷花。
或许他们这两个迁谪之人真有过在山水中得乐而忘忧的时刻;
可是如今看来,大多不过是刻意扮作豁达。
沈厌卿没有让任何一人跟随,只他们两个€€€€他知道有些话只有摒退了旁人才能听到,亦不信旧友会害他。
他们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冷月无声,银光尽洒。
白日闹市的尽头是一处小船港,盛夏时借出许多游船,作采莲折藕的仙车;
其余三季随心挂着,随人去乘;无人乘时,就任湖水在船底绕上藻荇。
鹿慈英抽出腰间宝剑€€€€沈厌卿这时才确信那是把剑€€€€往系船的桩子上一敲;
碧绿而白的麻制船缆便脱下来一条,柔蔓似的垂进水中,带着船身一荡一荡。
神王太子悠然俯身,将浸了水的揽绳拾起挽在手中,牵紧了:
“请上船吧。”
沈厌卿轻咳两声,迈进这无篷的小船,花了几步才站稳。
他回首一笑,嘲弄似的:
“怎的不登船再解缆?如此,你要上来岂不是麻烦许多?”
鹿慈英矜然持着笑意,也不怕他说:
“我自幼长于此处,叔颐难道忘了么?”
他伸出足尖,点上船头,又渐行而下;
本该是极惊险的动作,却不见船身有半分动荡起伏。
仿佛他踏上的不是一艘小小的旧木船,而是天仙才能行过的玉阶。
千年不腐,万年不蠹,与天地同恒久,与春秋一死生。
他捧着的船缆缠着新藻,倒像是朝奉云中玉京之人才能摘下的一茎翠玉芙蓉。
鹿慈英将那枝绿意盘在船尾,与友人擦肩而过,行至船头,由由然抱起桨。
月至中天,风正起。
吹皱水面,一如万顷碎银。
桨声柔软,划开渌波,回环往复。
船舱里很干燥,沈厌卿慢慢躺下去,枕在龙骨上,星汉银河都在他眼前摇过。
“慈英。”
他听见自己说€€€€他放松得太过了,魂魄都飘出去,只能像个看客似的听自己说话。
“嗯?”
撑桨的人并未回头看他,声音却温柔。
“你身上有血腥味。”
或是觉得这一句尚不够明了,沈厌卿抬手遮住一半的视野,从指缝里去看夜幕。
他补充道:
“€€€€你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