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125章

第88章

沉静夜色中, 鹿慈英低低地笑起来。

这笑声并无被指摘的羞愧或是不安,而是清澈明亮,像个少年€€€€他确实还勉强称得上是少年。

“叔颐会因此而怕我么?”

虽知道对方背对他看不见, 沈厌卿还是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不会。”

“我没有资格怕你。”

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也数不清,他又哪里配得上去说其他人呢?

鹿慈英又划了两桨, 动作很快, 令船轻盈地向前冲去;

随后就一转身, 潇洒地把桨丢进船舱,也不顾水€€€€一甩衣袖,坐下了。

“那就足够了。”

他指间的红线缠得比以往还多, 竟不影响动作,只是沾湿了坠得更实了些。

玉珠盈了水,更清更亮。

沈厌卿也并不想去问对方手刃了何人;

文州潜在的祸乱想要按住,就总要有人死。

只要不是他们的人就行€€€€若有那种意外,沈家的眼线早就报上来了。

因此鹿慈英的剑所见的血, 多半是内贼或是惠亲王旧部的;

又或者该说是……秦家?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让姜十佩一个死人背这个罪名也不大好。

更何况,还有姚伏之前密报的事,只是还不到拿出来见光的时候……

鹿慈英却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盘膝坐好,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该我问你了。”

沈厌卿倚着船舷坐起,也回望他:

“哦?”

“六年过去,竟还有不清楚的事情么?”

“倒是我小看了慈英你。”

若是以前, 他定会在这里打趣一句“太子殿下”。可他现在又是朝中的人了, 不能再如此讲话。

鹿慈英捧起桨板, 小心拂下上面缠的水草,丢回水中, 眉眼间尽是不知原因的笑意: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事情呢。”

“难不成叔颐厌倦了,不肯再答我?”

“€€€€也好。”

“能让你欠我些东西,亦是不错。”

沈厌卿摇头:

“是我不对,有人要和我讲些镶金带玉的话,我却不领情,真真是不解风情。”

“你问罢,我仔细听着,绝不多一句嘴。”

鹿慈英背着水天之间的分界,月辉轻轻描着他的面庞,在他笑起时的卧蚕上点过两道亮光。

彼时彼刻,这小舟好像真脱开了世间的一切禁锢,只漂在水上。

天上有几缕淡云,有黑有白,交缠在星斗间;

映在湖面,于是他们也就从云中行过。

慈英太子的水红色披帛此时竟应了那个“水”字,浅浅蘸在船边,润湿的痕迹静悄悄向上蔓延着。

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宁静,如此寂静;

叫谁也不许打破。

唯有最为淡漠的嗓音响起时,才能融进这无垠的黛蓝色里。

“我教称我为’神王太子‘,因此朝中才常以为我们暗藏反心。”

“可我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人才会懂。”

“€€€€叔颐眼中,所谓’神王‘,应是何人呢?”

不知为何,沈厌卿听到这个问题时,竟丝毫不觉得奇怪。

确然如此,鹿慈英已将一切秘密都向他敞开过了,只剩下最后一件要紧的事。

他早有猜测,但,倘若他点破……

他能给对方自己全部的信任,但事关朝廷,事关文州,他就不得不多保守些。

知己之情固然重于千金,可他自己的事情总该是放在那些东西后面的。

沈厌卿沉吟,读不出鹿慈英此时的神情是否该被称作“失望”,但他终于等到对方加上的那句话:

“今夜过后,慈英太子教再不会有一副新画卷,€€山上也再不会多住一个人。”

入夜正是处理事情的好时机,沈家和文州守军都应当已经出发了。

动作快些,天明前或就可结束。

“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说是没有用的……但这一次,你们真的再也不用为此劳心伤神了。”

“我又答了你一个问题,叔颐。”

鹿慈英静静地看着他。

沈厌卿并不敢面对自己这堪称是背弃或是逼迫的行径,只好装作迟钝读不懂气氛。

他垂下眼睛,吸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有些旧事,本该被岁月的尘土掩过去。

可是天爷偏偏喜爱玩弄人心,要留一个活着的桩儿记着,什么悲苦都往上缠。

“景隆昏庸无状,失尽人心;纵然有人思念故国,也不该以他为念。”

“以厌卿愚见,所谓’神王‘,应当是……”

“荣宁。”

……

荣宁生在那样的乱世,经历那样多的烽火;

生前权势滔天,掌着千万人性命,几乎与皇帝平分天下;

下场却潦草,连埋骨处都不知是否有个孤坟。

她的一切都被歪曲,被抹去,被消融;

竹汗未干的史书说她贪奢无度,说她心狠手辣,说她误国误民。

她的府邸分明一派清新高雅,明眼人都能读出其主人必是六艺俱全的高士;

可是如今连三岁小儿都在传言,里面的院墙拆开来尽是人骨和黄金。

这背后的事实其实很简单,谁都能轻易猜透,只是无人肯说:

掌权者,或者更精确些€€€€当今圣人的父亲,威武扬名于世的先帝,泱泱大楚的开国皇帝€€€€竟害怕她。

怕她的事迹传出来叫人心信服,怕她的节操打动了朝臣令他们敬畏,怕她的才华广播于世间引来无数人仰慕。

要让坐稳了江山的帝王都畏惧,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也具备成为帝王的资格。

……

“时局倾斜,战火四起,朝臣逼迫之下,景隆本有意禅位;”

满朝堂的男子,竟没有能救朝局于狂澜的,慌乱之下将希望都压在了这女摄政王身上。

“但母亲深知国祚气数将尽,不愿再生枝节,令社稷多添动荡。”

史书上虽并未无有前例,可是骤然改天换地,只会给更多人起事的借口。

荣宁手中的权力既够她做想做的事,她也就不再贪那一个名头€€€€那个世上无人不梦寐以求的名头。

明面上,她指挥那些残弱的军队,哪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多撑一日€€€€这并不算无理,社稷即是被他们硬生生吃空;

暗地里,她早预备下手段,尽量使无辜之人不必在城破的日子被滥杀于剑下。

凡是担忧自己被新朝所害,或是不愿屈于新朝的;

待到战火平定,无论出身,都可以借一个“康”字,做她的亲人,求她的庇护。

她在朝中清除积弊,力斥顽愚,抵挡无解的颓势;

回到宫外又重置田产,留存私库,作为被保护之人存世的依凭……

慈英太子教就是从那时兴起。

慈英太子,慈英“太子”,原本真是能做太子的。

可是大厦将倾,他也就被母亲捏作了一个空有神性的面人,去做一根软绵绵的支柱,去撑着早就蛀空了的王朝。

未必有用,也未必长久;

可是既然有一点希望,就不能被放过。

鹿慈英没见过父亲,七岁上离了母亲,遥遥离开京城被送到文州去,由宗亲抚养长大。

他所说的,所学的,所见的,都是如何去扮好母亲作下的那一副画像。

仪态如神仙在世,言谈如九天上人,但终究都是假的。

他们借用了宗教的名义,却不是宗教;

为的是知道: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