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126章

只要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哪怕自己也清楚是空心的€€€€就还能活下去。

故国可以不必念着,“教义”可以不必想着;

但人与人的性命,本就都是一样的珍贵。

……

鹿慈英被送离京城时,回头问了母亲一句话:

母亲有今日的劳碌、今日的痛苦、今日的悲哀;

是因为母亲是女子之身么?

倘若她不是长公主而是摄政亲王,不是皇帝的长姊而是哪怕最小的一个胞弟;

是否今日的局势,都能完全不同呢?

荣宁一身戎装,低下身来,为他理了理葛巾和鬓边花瓣,又重新帮他系过了冠带。

她一生都未输过,一生都杀伐果决;

此刻言语却温柔,如日后的慈英教首领一般:

“并非如此。”

“即便我不做长公主,不做皇帝的姐姐;”

“做了亲王、做了郡王、做了皇子、做了尚书令;”

“或是为贩夫、为走卒、为举人、为隐士、为世间一切……”

“我都会如此选。”

“国之将亡而不顾念救世救民,却想着如何窃取国祚,不是君子所为。”

秦家为她缝好了龙袍,拟好了即位诏书;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对自己的皇弟取而代之。

但她只是下了狠手,毒杀了秦家人。

她不愿为了一时的荣华而屈从于外姓,不肯为自己的私欲而玩弄天下人。

姜家的军队正向京城靠近,她要殉国,景隆也一样。

她看着眼前眉目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儿子,心中多了几分释然和安心。

她藏了火种,却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将旧宫廷焚烧殆尽;

而是为了希望。

康姓的皇族欠天下人太多,还不清,分不明;

她空有志向,空背负一个姓氏,一身血脉,却没有赶上一个好的时代。

天意弄人,她已经尽力而为,敢说问心无愧。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待到这个秋日过去,应当又是一个万物生发的春天。

康雪直起身,按着儿子的肩膀将他转过去,不叫他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他即将去的南面。

她的手搭在儿子肩上,十指依旧是丹蔻染过的殷红,却没有留长半分。

她要持剑,持剑才能护人。

金剑穗太重,虽珍贵,却是累赘;

她就摘下来,放在小孩子手里,呵着他合上手,握紧。

“……,你记住,要做君子。”

那是鹿慈英最后一次听人叫他的真名。

第89章

天色将曙, 水面尽头抹出一道青白。

船身晃晃荡荡,将要靠岸;

岸上是云雾遮住的€€山,岸边有两个小童;

一名抱着琴, 另一名捧着药炉一样的东西,背着个小包袱。

鹿慈英要将船缆抛给他们, 忽而动作一顿, 回身对沈厌卿道:

“母亲曾说, 无论出了什么事,不要让康家人死在外人手里……我也是如此与太守商议的。”

“至于搜捕讯问,都由府衙刑司管过;偶有私刑, 也都报备了。”

“……我应当没有错杀过人。”

他腰上的剑铗以玉扣做饰,正在朝辉中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沈厌卿尚沉在方才的漫长故事里,此时由他一点才醒过来。

“我明白。”

“文州这些天能安定,多辛苦你和钟太守了。”

沈厌卿有些不知该以什么语气开口。

慈英太子教经此一役似乎是要彻底散了€€€€但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当今圣人仁厚,爱民本就不分什么今朝前朝。

只要是没有反心, 安乐生活的,都是大楚的子民。

他只是不确定,鹿慈英是否愿意看见这一日。

于公而言,他似乎终于完成了荣宁给他的使命;

能令这些前朝宗亲如荣宁府地下的珍珠一般,脱开特殊而回到人群中去。

可是于私,从此再没人供奉他为首领,也无人再维护慈英太子的神坛;

鹿慈英就像是个泥偶,被塑得极漂亮极精致, 但用完就要被丢开了。

而当他揭开荣宁的过去, 他的身份就更敏感, 更易被猜疑;

€€€€虽然势力已散,但只要有一个中心在, 就总可能聚集心怀不轨之人。

待他一走,鹿慈英怕是终生都要在府衙监视中度过。

神王太子却好像看不穿他的担忧,只靠岸去,赞了两声小童竟知道带来他的琴。

沈厌卿见状也帮忙接过了药炉和包袱,放在船舱。

两小童却不上船,只还回缆绳,推了他们一把。

船又悠悠起航,往日边去。

沈厌卿问:

“我们这就回程了么?”

鹿慈英点起火,以药锅捞了些湖水€€€€€€山山脚下水净,如此倒也无妨;

打开小布包袱,才点了点头:

“是。”

“叔颐服过药,就可回去养着了。”

“待好转些,就即刻回京城,不要在此耽搁。”

文州之事尚有缠丝未了,还需些时日平定,最好不要误伤到朝中大员。

沈厌卿好奇凑过去看,见都是些普通药材,并没有什么奇异的;

水渐渐沸起来,他就在咕嘟声中打趣道:

“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为何非要我来一趟?”

“难不成,礼湖下面有什么龙宫,要你我下去采珠么?”

“先前可还听你说什么,’我再不会回到文州‘……我这不是明明就回来了!”

鹿慈英专心处理着各类药材,任他带着种含糊的不舍在对面捣乱。

“可见你算的不准€€€€”

“不过,亦不要紧,你毕竟也只是人嘛。”

百年的参,千年的芝,鳞光闪闪的叫不出名字的草……都事先早炮制好了,只待着煮。

药炉做过特别布置,火烧的高,却烫不到船底。

药汤颜色渐暗,药材都放进去了,只剩下一个螺钿小盒在外面,不起眼。

沈厌卿想是有什么特别的佐料,并未多问。

却听鹿慈英闲下来,终于回他:

“是有龙珠不错,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去吗?”

“昔年有柳毅迎娶龙女,与之共享长生的美闻;”

“若能为叔颐聘得一位,挣得个春秋不朽,倒也合适。”

沈厌卿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刹那间的灵感,终于想起:

“’同享长生‘€€€€六年前你拦我的车那日,你也是如此说的。”

“能否与我讲实情……你究竟为何与我交好?”

他有过一千次一万次猜度,只为了说服自己前朝余孽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权势。

可是每每见到鹿慈英真诚与他交游,他又确然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别的东西。

这总给他一种感觉€€€€鹿慈英早认得他。

但他们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错,最多的程度也不过是慈英太子在文州听过沈少傅的威名;

再早,沈十七一直在京城,鹿慈英一直在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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