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那边却突然出列一个,也高声说话,数点起杨二公子的优点来。言辞有力,句句掷地有声。
虽然态度上是把人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用词却字字谨慎,听起来是一点儿偏颇也没有,全是客观评价。
百官正慨叹御史台的语言艺术真是越发臻于化境,实在是前途无量蒸蒸日上;
再一看,出列之人六品服制,补子上是鸳鸯€€€€不是五品的侍御史,也不是七品的监察御史。
御史台的六品,可是只有附属部门的官职,都是管文书管后勤的,品级又不够上朝,平日只驻扎台里。
唯一一个能让台端为其破例,拎上早朝的例外,便是……
……
“风采青。”
姚伏颇惊讶地看了杨驻景一眼:
“你对朝局原来还蛮清楚的嘛。”
……
一见是这位,众人比见了哑巴说话还惊奇。
六年来,风经历虽蛰伏不言,可上的唯二两封折子都办了大事。论及事成难度,堪比用牛毛撬动石狮子,但偏偏圣人就都点了头。
因此朝中大员一见这位站出来,哪怕是手上算干净的也肝颤,唯恐他一张口就指向自己。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不过,这一次议论的是杨家二子的问题,大概也扫不到别人。
群臣都盼着,这个不怕死的多骂两句杨小侯爷,把人往后撤一撤。即使未必能打动圣人,多少也是一份相救的心意了。
风采青却只字不提杨家长子,只在二子身上下功夫。
听得人都累了,依旧摸不着头脑。
圣人未直接表明态度,早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下了早朝,圣人便召见了姚伏。
……
姚伏松开手,回身去捡琵琶:
“你是不是想问,这件事上,我是与陛下如何说的?”
杨驻景并未隐瞒半分:
“是。”
琵琶抱进了怀里,姚伏却只背对着他。
“那你可要失望了,陛下没有问我。”
杨驻景沉默。晚风之中,水面波纹粼粼,和他的甲片一样亮。
“……因为怀疑你我有私?”
他忽然道。
客卿果然被他这句怪话气得倏然转身,磨了磨牙:
“我还道难得遇上了个傻的€€€€看来你果然是有意算计!”
什么自小立志为侠,什么向往稀世武艺,都不过是忽悠他的幌子!
帝师师弟的身份,比一个银匠所谓的高妙暗器之术值钱了不知道多少;
他真是被这位杨小侯爷那当街一跪给唬住了,真以为世上有什么赤子心;
却原来还是在算计这点名利,算计如何将他也捆到杨家的船上!
姚伏抱紧了琵琶,弦上无意识抠出几个音来。
他以为杨驻景多少还会狡辩两句,却看见对方朝他郑重一礼:
“是我的错。但……杨家不会辜负先生。”
“这一劫若能过了,先生即是杨家的座上宾。”
若过不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也许和姜十佩一个结果€€€€哭坟还要小心避着人呢。
天家的表亲,帝师的同门;
圣人既然起了疑心,那也就是把他们两方人看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棋局已成,要解开是万万不能的。
杨驻景没有说出口的是:
难道姚伏就不曾设计过杨家?
倘若要撇清关系,大可以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何必顺顺当当住进杨家?
今晨还坐了侯府的车入宫,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生疑?
但,虽然双方都是要借联盟保命,此时更迫切需要帮助的却是杨家;
因此这些话,一时半会也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
姚伏嗤笑:
“你倒也不必急着高兴,未必是这个因由。”
“圣人召我时,沈厌卿那里还有三个人,你要不要猜猜是谁?”
杨驻景低头理了理袖口:
“想来有风松筠。”
他这时称的却是风采青的字,不知有没有一些念着相识一场的旧情的成分。
“不错。”
姚伏点头,扬起下颌,用沈厌卿昨夜里看他的眼神去看杨驻景。
“还有两个人:”
“兵部侍郎白蓉镜,刑部郎中殷楣。”
杨驻景心中琢磨:
知道这三个人是一场科举上来的,又算是当今圣上的第一批门生。重用些并不奇怪,但不知攒到一起是要做什么?
不必他问出口,姚伏便已答了:
“陛下没有问我的事,沈厌卿却问了这三个人。”
“至于他们如何答,我也不要你猜了,并不出人意料:”
“白蓉镜说应遣你弟弟去,殷楣说应遣你去;”
“风采青却说€€€€杨家这两个儿子都应该去。”
杨驻景猛地抬头。
果然是这个意思。早朝上不诋毁长子,又大为赞赏二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觉得已不必问下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旁人眼里皇帝是怎样算计他与父亲,风采青就是怎样算计的二弟和他。
……他还道此人文字正直,怎知执笔人却有如此深沉的奇巧心思?
他有些着恼,却恨不起来,总觉得世道不该是这样的,总还是不肯信。
风采青明明为此而苦,也写进了书的扉页,为何又甘心投于浊流?
或还是,杨家在这些“忠心臣子”眼里,本就是圣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
“都是沈厌卿亲口与我说的,你疑我也没有用,明日早朝就会宣旨。”
“小侯爷,事已至此,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吧。”
杨驻景不答话,只怔怔望向小塘对岸。
他记着,他四岁时挨了一顿打。
因为花园东边栽了一株母亲心爱的牡丹,青蓝色的,寓意很好,却被他挖了;
他那时不懂事,活泼得过头,心里什么事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带他进宫见过一次姑母。
姑母好漂亮,发髻梳的高高的,金银点翠戴了满头。
他去了,姑母便把表哥也叫过来。
他后来才知道表哥为什么那样高兴€€€€原来外面人都羡慕其出身的小皇子,自小就远离了亲生母亲,唯有些特别日子里才能见到。
姑母牵着表哥,牵起他,让两个小孩子把手握在一块,笑意盈盈,俯身对他们说话。
姑母当时说了什么?
姑母说……
“这是你的表弟景儿,要对他好,知道了吗?”
小皇子点了头,姑母便摸摸他头顶,说一声真乖。
又转过来,要对自己的侄子说话。
小侯爷抢答道:
“我知道了,我也一定对殿下好!”
姑母笑起来,任着他拉起表哥跑出去玩了。
三天后允王府动工,百官纷纷送上贺礼。杨小侯爷在院子里转,心想:
他答应了姑母,可是要如何做呢?
母亲说,要对一个人好,便该把最好的东西都奉给他。
须得是最好的,次一点,差一分都不行€€€€最忌讳的,便是把一等的留在自己手里,二等的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