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107章

“姚太从,你要想好。”

“无论你能否找到你所说之事的记录,惠王闯宫的罪名都是解不掉的。”

“我虽能理解,但孰是孰非、是否值得……还要你自己来决定。

姚伏沉默良久,朝对方一揖:

“……谢过帝师关怀。”

“但伏在京城苟且七年,利害早已算清。个中轻重,心中自然有数。”

他接过那本起居注,依着记忆中的日子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那一条。

字不多,也不显眼,却与他反复描刻在心的印象全然重叠:

“初十日,亥时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见。子时离宫。”

他想捧给沈厌卿看,捧给小皇帝看;

可他的手却剧烈地抖起来,脚下一步也挪不动,好像泣过的血在此刻都回流到他心里,烫得他开不了口。

他等的够久了,愿望却还是实现得太早,还没有到真正能心如死灰而处变不惊的时候。

所幸,所幸……

帝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背后,嗓音和缓响起。

“亥时不是入宫的时候,持金印也不是觐见的礼节。”

“你要给陛下看这件事,我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能明说,就会以春秋笔法藏在文字中。

“那么€€€€惠亲王当时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么?”

皇帝睁开了眼。

……

姚伏随口糊弄了杨驻景,对自己在宫中留至子时的原因绝口不提。

话音却一转,反问道:

“你去北境的事情已定了么?连甲都穿上了?”

这身甲胄护心镜磨得雪亮,但有很重的磨损痕迹。规格很高,起码要军中的副将才有资格穿。

果然杨驻景说:

“我爹的。”

姚伏点头,手上又动起来,勾出了几个音。

杨驻景忽忽悠悠听出,是首破碎不成调子的十面埋伏。他也不去细想,只道:

“你有多少年没弹了……这么生疏?

姚伏无奈,停了手,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三更半夜的,都演将起来,别人睡也不睡?”

银色月光下,这人少了些白日的锋锐不饶人,五官柔和了许多。

这样来看,除了眼尾往高处挑,也不至于全是刻薄相。

不知他们师门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和沈帝师一样不显年纪,过了三旬还貌若少年。

杨驻景觉得没趣,转回身专心喂鱼。

“我爹说陛下这几日早朝难得态度明显,八成是要抓我去了;”

“所以把甲借我玩两天,说:”

“等玩够了,到前线去就老老实实窝着……”

别想着往前冲,更别妄想什么建功立业。

沙场上刀剑无眼,杨府折不起这个养了十九年的继承人,一点儿风险也不能冒。

朝臣们白日不显,回去都道:

陛下连抽杨府两代嫡长往北边送,令父子同上阵,其中深意……

即使当今圣上一向仁慈,但帝王权衡之术常人哪能揣测?

总之,许多人都以为,杨家此去怕是只能留一人回来。

至于留下的那个;

是主事侯府十余年,处事有道的杨戎生;

还是纨绔之名远扬,毫无正形,很可能上位两天就把家业败光的杨驻景……?

哈哈,对圣人来说,还真是不好选呢。

据说许多与杨国舅交好的官员已经在暗中筹谋营救,奈何这是圣人的意思,实在是动摇不了分毫。

鱼食撒干净了,杨驻景拍了拍手,拄起脸,眼神仍无聚焦:

“但我不信。”

“陛下……表哥他才比我大一岁,怎么会想着杀自己的舅舅?”

他说完也觉得这理由不足,苦笑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况且……这一战是国事,陛下怎么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呢。”

杨驻景抱住膝盖,将头埋了下去,甲片硌得他很疼。

他还是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皇帝有这样心狠,不能相信杨家多年的忠心毫无用处;

也不能相信自己承袭侯位的时机来的这样快,代价还是父亲的命……

这名字声称着要让太阳也留驻的小侯爷,此时此刻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人可说话,没人能求问,只能夜半来花园喂这些曾喂过千百次的鱼。

他脸埋在膝头,黑暗中听见了琵琶落进草丛的声音。

旁边的人站起了身。

随后他后领被人拎住,竟是就这么被连人带甲揪了起来。

他偏头,又看见姚伏脸上熟悉的冷笑表情。

与平常不同的是,周身水雾相映之下,那双眼睛带了些灰色,又盈了些亮光。

姚伏皮笑肉不笑,眯起眼睛问他:

“€€€€你知道他们要让你二弟也去么?”

第76章

杨驻景陡然站直了:

“怎么可能!荣清和我不是只会去一个吗!”

圣人最早示意忠瑞侯携一子同去北境之时, 大多数人揣度过:

陛下想要的,应该是那个有些贤名,听起来比起长兄强了不知多少的杨家二子杨荣清。

毕竟还是这样听起来比较合理:

长子坐镇侯府保险, 次子也得到了锻炼。

况且,据说这位二公子熟读兵书, 于兵法一道颇有见地。也许随军出谋划策, 还能献些奇计。

为了迎合圣心, 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谏议的。

小皇帝却不即刻点头,只说再看看,要大家都说说自己意见。

这一下热闹起来了。

杨国舅在朝中一向还算吃得开, 再加上站在这儿的都是有心眼儿的,都向着他说话;

从杨二公子数到杨七公子,再又拎了几个堂亲出来,愣是没一个提杨驻景大名的。

有那些个和忠瑞侯有点旧怨又为人狠毒些的,还不及张嘴就被旁边人按了下去。

就这么拖着, 拖了两三天。早朝又不能光探讨兵部这点事,往往论个一两炷香就一带而过了。

圣人也不说什么,只是不肯放过去€€€€也不必亲自操心,只要在那坐着,自会有人替他提起来。

拖到姚伏进宫的那一天,终于有人冒出头来:

“陛下以为,杨驻景如何?”

朝堂一片哗然,都待要看看是谁如此要命, 要把国舅爷往死里整。

分明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难道就你长嘴了!

好事的, 不好事的,都抻着脖子转了一圈, 没能在人堆里把这人揪出来。

却听那人又高声道:

“虽然性情急躁些,但还勉强算是有勇在骨,孝悌双全€€€€”

……哇,敢当着所有人说杨小侯爷的不是,胆子不小啊。

不对。

有人听出来声音来自前方,隔太远看不清,但至少也是个二品的。

二品的再往前一看€€€€这不正是杨国舅吗!

感情人家国舅爷不好意思再耽误大家时间,领了诸位的情,竟自己把自己端进局里去了!

众人都噤了声,要等着看看圣人的态度。

圣人先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给朝臣们急得简直恨不能蹲到御位前面去,凑近了,放大了,看看圣人的表情有没有什么细微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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