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生在金玉堆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又觉得表哥比他尊贵,更是什么都不缺。
他看来看去,只有一株花开的最好,是他没见过的颜色,料想十分稀奇。
四岁半的小孩,脱下了碍事的小金镯,丢开羊脂玉项圈,跑到人堆里。
没人理他€€€€料想即便是看见了,也无人敢管。
他摸了一把小铲子,蹙蹙摸摸,站到那丛比他还高的牡丹前。
……
“杨家此时估计正乱着,陛下可派人去盯着了?”
沈厌卿迷迷糊糊醒来,见身边无人,便往帐外一探;
果然见皇帝坐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文州来的那封长信。
送走了姚伏,他是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就先睡下,来不及和学生探讨信中内容。
虽看过了,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太麻烦,看了也不往心里去。
至于往杨府暗中布置盯梢,更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皇帝奉他为师长,他却不能真什么权都往手里揽,问一问也就是了。
姜孚原本神色凝重,看见他,似乎眼神短暂亮了一下:
“啊……老师。已让二十二抽了人手了,天明前会回禀。”
“我稍后也歇下,您等我……”
皇帝站起身,将手边的东西往旁边推,示意来人收下去;自己则解下许多配饰,做了副准备睡下的架势。
沈厌卿见他要换衣裳,松了撑开帘子的手,缩回到床帐里。
这一情景下,倒有两句信中的话翻上他心头,他心绪放松,也就不由得念了出来:
“’天子居未央,妾侍卷衣裳‘……荣宁倒是有好才情,连蛊虫也要取个’卷衣‘这般深沉贴切的名字。”
姜孚换过了睡袍,掀开帐子探身进来,脸上因为这句打趣浮了些红晕:
“……是青莲仙人的诗好,她不过化用而已,哪里说得上才情?”
“化用了,还用来害人,反倒是糟蹋了一联好句。”
依着鹿慈英翻译的荣宁手记,这“卷衣蛊”曾杀过三个人,个个都是景隆身边亲近之人。
两位是宠妃,虽非秦姓,但经许多曲折推测后可知背靠秦家€€€€原来前朝灯枯油尽之时,秦家一手培植新势力,一手也伸到了朝堂上;
还有一位侍郎,原是和景隆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很好;却在中蛊后不堪折辱,愤而自戕。
沈厌卿记着,姜孚在读到这一句时惊了一下,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掀开被子,给姜孚让出位置来。
“时局到了那个地步,她也是没有办法。只顾着稳定君权,管不了什么天理人伦了。”
荣宁何尝不知,责任并不出在一二女子身上?
但这社稷最大的症结却在皇帝身上,她又不忍对胞弟下手,只能清理外围蠹虫的侵蚀。
姜孚思忖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结论:
“鹿慈英似乎在暗示,景隆当年知道解药,却未能救回其中任何一人。”
沈厌卿往后一靠,陷进软枕里,看着姜孚躺在他旁边,声音也懒了下来:
“应当是什么极难得极稀罕的东西……连景隆都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什么龙肝凤髓。”
“因此,鹿慈英非要我再回文州去见他,也是不足为奇。”
姜孚听了这话,心情又不好起来,手却被帝师安抚似的抓住,又拍了拍。
“老师觉得,这是他要您过去坐镇,以此为谈判助力的托辞;还是有什么药确实只能从他那里得,由他来煎?”
帝师却只盯着他:
“何须想那么多?臣只听陛下的就是了。”
文州暗流涌动,有人想着借慈英教之名起事,教内又出叛徒,这些天处置都处置不过来。
鹿慈英无法离开文州,已是不争事实。
这种时候,倘若能挟住沈帝师,以此勉强维持局面,令皇帝不敢对文州用兵……
沈厌卿心中笑了一下。
鹿慈英若打的是这个心思,那还真是看得起他。
姜孚如何性格,他难道还不清楚?
孰重孰轻素来拎得清楚,一向社稷为先;即使刀架到他脖子上,姜孚也未必会做什么妥协,只另想办法保人就是了。
姜孚仍作沉思状,抓着这一个问题不肯放: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您的身体不能再耽误了。”
“只为了这一点,我就不能拦您。”
帝师身体每况愈下,再拖下去,与等死无异。
这是唯一有分量的原因。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足道。
“如果您准备好了,明日就可启程……”
姜孚垂下眼睛,慢慢地逼迫着自己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完。
好像只要断了一下,他就再不忍心接续下去。
帝师却不吭声,将他的手翻了过来,指尖轻轻挤进他指缝里,做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清明后吧。陛下放心,没人算计的了臣。”
“臣一定从文州全须全尾地回来。”
“’水至亦不去,熊来亦可当‘……陛下只要记得,臣的心意和这是一同的,也就能安心些了吧?”
灯火熄了,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姜孚认真盯着老师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他说:
“……嗯。”
确然贴切。
第77章
这是奉德十六年的旧事了。
起因似乎是谁谁谁摔了一只杯子, 如今已不可究;
最后的结果总之是七皇子允王好奇瓷器的来处,携其师沈厌卿去了一次距京城最近的官窑。
清明刚过,正是好时节, 粉蝶弄晴,烟柳照水。
玉汝是座小城, 名字怪, 城中景致也别致。
自城门走到中心的官窑, 没有人家不在门前摆上几个瓷碗陶碟的。
也不叫卖,只放着,不怕丢;
要是有人想要, 叩门问价就是,个个都是手制的孤品。
都说是举城制瓷,家家户户皆会,名声遥遥传出千万里;
连江南的富商,京城的高门也特意北上来挑。
人一多, 就要吃喝住宿;周围青山绿水又美,渐渐成了许多人向往的游玩之处€€€€买不买瓷倒在其次了,首要的是看个新鲜。
龙似的,几丈长的依山而建的火窑,除了这里哪还能见到呢!
允王着常服出行,拟作一个杨姓,只说是京城忠瑞侯府的远亲,来挑礼物送杨小侯爷。
这是明面上说的, 可实际上当地长官都早提前知会过了, 宫里也清楚, 架势弄的很大;
即使当时京城主战派反战派正为北边的事闹的天翻地覆,都剑指杨家剑指允王, 也没人敢在允王出游时动一点儿歪心思。
夺嫡可是高端的棋局,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谁会用这样无聊的手段?
倒是叫沈侍读舒服了,替贵妃送过一封信,就轻轻松松陪自己主子出来郊游。
允王逛过一十七家大瓷行,都觉得没什么出彩;
这也并不奇怪€€€€最好的都挑到宫里,次一等的送到京城,再次的才留在这儿呢!
七皇子素来得先帝宠爱,母妃位分高,外祖家又是开国功臣,自小见的都是最上上品,一点儿带瑕疵的也没入过眼。
年纪小,可一双眼睛养的雪亮,什么金贵东西只要扫过一眼就知是真是假。
宫中用的是定制的款儿,瓷行中摆的是寻常的花儿,怎可一概而论?
这样的俗套玩意儿,真带回去,连杨小侯爷也是不愿收的。
因此“备礼”这一项任务,不过由沈侍读随意挑选几件大的,仔细包上也就是了。
允王姜孚的主要行程,还是溜溜哒哒游山玩水,听听制瓷的工艺,见见世面。
沈侍读与商家议价时,允王的注意力却不在大人之间,而是悄悄看着柜台后面的小院儿。
沈厌卿察觉到,便转过身来: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他牵起姜孚的手,专心对主子说话,示意掌柜的稍后再聊。
姜孚仰起头,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抬手往后一指:
“那些碎瓷片,和这也是一样的款么?”
指的是侍读挑中的那一件花樽,蝠桃纹,花样很满,放在凡物里已经算是精致得体了。
沈厌卿点头,微笑道:
“不错,公子观察很是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