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31章

衰弱得走不了路,咳得说不出话,经常与人说着说着话就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偏偏吊着半条命死不了。

太医院的药材基本全倾在他身上,小皇帝下了死命令要医好老师。

有的太医常见面后与他混熟了,还偷偷给他看自己准备的骨灰罐€€€€若是不慎一个手抖让沈帝师过到那边去了,被罚的灰飞烟灭,好歹也算有个归处。

帝师的病对外始终保密,因此外面还以为是沈厌卿在逞威风的时候,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完全过渡到小皇帝手里了。

沈厌卿每天做的,也不过趁清醒的时候动动笔,指挥新帝的暗卫们挖门盗洞地去各个皇子家清理门户。

即使姜孚不吊着他,他也不敢死。

若是自己先那些师姊师妹师兄师弟们到下面去了,剩下的草棋子一蹦€€,朝廷里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别的不说,明子礼恐怕要抱着头笑上三天三夜,说他是普天之下最为滑稽之人。

他生来是要为姜孚扫清障碍的。障碍没清掉,他先死了,算什么事呢?

沈少傅合上门,谁也不见,连宿大夜加班加急,记人命的账簿写的飞起,愣是咬着牙硬撑出了许多个月。

这一撑就撑到了崇礼二年上元夜。

沈厌卿琢磨着自己大概也就到这了,不如再最后替圣上做件事:

去文州把那个蹦€€了许多年,看着让人心烦的鹿慈英收拾了。

于是沈帝师就这么自信地设计了自己一把,从善如流地拖着自己的半条命爬到了文州,想着“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山。

他问鹿慈英身世时,喉间还含着半口血。

左半边脑袋替兵部尚书算着多少兵能推平€€山的山头,右半边脑袋走着神思考死在这荒山路上有没有人替他收尸。

没人收也好,收了放哪呢?

京城太远,不好往回送。再者,他借着师长的名头压了姜孚那么多年,姜孚看了恐怕也只会觉得糟心,还要看在礼数的份上给他修个看得过去的坟。

啧啧,帝后陵刚竣工,要是再来一个,户部工部那两个老头可受不住了啊。说不定他沈帝师潇洒一生,临了还能带个尚书下去。

真带了又能怎样呢?前些日子也不是没杀过,还能带新一把手见见旧日黄花,最后再一起午夜还魂看看是哪个幸运儿接手这破位子。

正当沈参军闲极无聊开始数人命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白鹿仙人忽然回过身来,鹿也随之停下。

这本该一生荣华富贵含金用玉,如今却落得扮演神棍的前朝世子爷,带着些担忧的表情看向他:

“沈参军还走得动么?我观沈参军有些气虚体弱,山上稀奇草药多,在下或可卖弄小技,替参军调理一二……”

简而言之,想死在€€山也没门。

笑话,人命岂是想留就可留住的。

沈厌卿心里甚是轻松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礼貌回绝,却猝不及防被一阵猛咳打断。

“咳咳!咳!咳唔……”

他失了力气跪伏在地,眼见着自己的新官服上溅上许多殷红。印象中最后一幕是鹿慈英万年不变的微笑碎了个干净,抛下鹿惊慌失措地朝他跑来。

或是因为此人害得他师生分别,而他终究还是想归宿在姜孚身边€€€€那一个瞬间里,他心头竟升起一种诡异的,报复般的满足。

第25章

杨琼拨弄了一下小童呈上来的药渣, 搓搓指尖,不屑地笑了一声。

“你还真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钱……不过这些东西要是有用,康雪这长公主也不用当了。”

前朝景隆年间, 荣宁大长公主以皇帝长姊的身份摄政,其权势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据说即使是后宫的事情, 她都插得上手。

景隆纳哪家女子为妃, 晚上宿在哪宫, 都要唯唯诺诺听这个姐姐的。

这样的人珍藏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凡物?

鹿慈英诺诺道:

“确实如此。在下诊治时也隐隐感觉叔颐的身体是自行好转的。”

“这些药材投下去,也不过起个温养的效果……”

沈厌卿眨眨眼。

鹿慈英说这话之前, 他还真以为自己这病是其医术的功劳。

毕竟那些药材大多比在场三人的年龄合起来还大一二倍,鹿慈英又是个不心疼银子的,不要钱似的往药方里写。

要他说,有的东西削层皮,掰两根须子, 都够买他十条命。

他起初以为鹿慈英此举是为了讨好朝廷,也就心安理得吃了。

鹿慈英却说,是把他当知己,心甘情愿给他用这些。

鹿慈英有个很怪,甚至是别人看了要说上一句“虚伪”的理论:

命是最值钱的东西,无论谁的命。

对此,手下亡魂无数的沈帝师表示:不理解,但尊重。

毕竟见过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就死了, 也从没把自己当成过个东西, 一下子要转变看法还是有点难的。

沈厌卿在人前装的多知书达理温润如玉都行, 可是真要扒开看看里子,还是那个能把自己和同僚的命当秸秆烧着玩儿的上代暗卫。

对着小皇帝, 对着小皇帝的母亲,他执臣子礼。

可是对外人,而且是所谓“前朝余孽”,他态度就随意许多。

抛去一切不谈,两人还挺聊的来的。

沈厌卿给三人续上茶水,笑道:

“无论是为什么,现在总归是好转了,是好事……”

杨琼反手把茶杯拍倒,水在石桌面上晕开深灰一片。

“莫和我玩那些小心思。”

“沈厌卿,你要活就活,要死就死,和我无关。”

“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端着装着。”

“我来这儿为的不是你,为的是姜孚。我也只欠他些东西,这次要一并还清。”

沈厌卿小心把茶杯扶正,躬身低头:

“厌卿谨听教诲。”

杨琼又看了看他,似乎想说句“这还差不多”,不过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

“荣宁以前的府邸,现下改作了仁王府。”

“因着一天也没人住过,我想,如果有什么资料或是记载的话,应当还在原处。”

“你给姜孚去一封信,他自然会尽心。”

她执起茶壶,给自己倒满,喝了一口就不再说话。

鹿慈英适时开口:

“草民僭越,大胆问上一句€€€€夫人为什么不直接把话传给圣人呢?”

“文州路远,夫人赶了这么久的路,实在辛苦。”

杨琼顿了顿,斜了他一眼。

“不也要给沈大人选的机会吗?”

“万一他铁了心要等死,我往京城通了信,暴露自己的行踪;姜孚把仁王府倒过来翻,真找到了解药他又不肯吃……”

“一个人赚的我们母子两个白给他卖命,有这么好的事?”

她把杯中水面上飘着的小片茶叶挑出来,弹到庭外草丛中。

“我也是在他面前发过誓的,只能做到这步了。”

“其他的……沈少傅你自求多福吧。”

沈厌卿起身,朝她拜了三拜,恭敬道:

“侠士恩情,厌卿谨记在心。”

杨琼点头,起身要走,小童却在此时奉上一盘点心。

见鹿慈英拿出这种手段留人,她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坐回去拣了一块。

鹿慈英眉尾一弯,盈盈笑道:

“夫……侠士行走江湖,慈英心中实在敬仰。愿奉上些微末之物,襄助一二。”

他轻挥了下手,数盘东西被呈了上来。

沈厌卿一眼瞟过去,见有螺钿锦漆盒盛的伤药,和田白玉瓶装的擦刀油,纯金镂空凤凰形的剑穗……

分明都是日常物件儿,偏偏珠光宝气让人移不过眼。

€€山下是不是真的有金矿?

但太后娘娘也是见过世面的,自不会被这些小东西打动,对其兴趣还比不上桌上那碟豆糕。

鹿慈英侧移半步,拾起那剑穗拿在手中:

“这还是母亲留给我的……原是她佩剑上挂过的,后来嫌重,就摘了闲放着,辗转到了我手里。”

“眼下这€€山上,论起她的旧物,除了在下也就只有这一个穗儿了。”

他眼中适时浮起怀念之色。

杨琼不语,半晌后沉声回他:

“你要什么?”

她其实很厌烦这种被人诱之以利的感觉,因此脸色算不上太好。

鹿慈英却笑着摇摇头,把那剑穗放回到绒布上。

“在下什么也不要,只是觉得老物件儿该跟着缘分择新主,不该在我这里滞着。”

“€€€€侠士信缘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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