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周围泛红,渗着脓水。
好像自奉德十九年七月被刻下的那个晚上,就从没有痊愈过一分一毫。
……
姜孚看着那青蓝色的印记,忽然极端地恐慌起来,几乎想要伸手去遮住,令其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有什么极重要的,他险些忽略的问题从他心头划过。
“€€€€最后那一只会怎样?”
他的老师终于抬眼正视于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却聚不上焦,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如此奸恶的东西,自然应当短命无后。”
“……!”
他伸手,要去抓住老师的手。
但为时已晚。帝师抓起桌上的厚厚一叠信纸,毫无犹疑地丢进了身侧的炭盆。
上好的纸料剧烈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室内竟悠悠飘起一阵草木的清香。
风华正茂之年,又有无数药材精心调养,哪里会染什么无救的“病”?
不过是先帝不放心最后留下的胜者,怕其借着多年情分,一朝变心改性,要做权奸乃至逆臣贼子。
因此一道连先帝自己也不知道解法的蛊,同那刺青一起被赐给了将为帝师的沈厌卿:
做的很好,新帝还需要些日子巩固根基,在那之后你就最后一次尽忠吧。
“仁王府或有解药的线索……”
“但何必去呢?陛下。”
姜孚突然觉得,他好像一直没能走出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那场送出京城十里的送别。
他踏入一个又一个循环里去,走进一个又一个死局,每次都像这样,连一片灰末也捞不到。
沈厌卿走的太快了,又不回头,他追追赶赶,竟留不下半片衣角。
那片巨大的乌云飘了七载春秋,终于结成雨落下来。于是他也终于发现,多年来的准备连一滴雨水都挡不住。
姜孚本来平心静气了许多年,此时竟有些恼怒起来。
他伸手,把那衣襟抚平了扣好,指尖擦过刺青,听见沈厌卿轻微地“嘶”了一声,才觉着这人有了些生气。
他靠的更近,不去理什么信纸或是姜汤或是掉落在地的披风,只是凭心意与对方额头相贴。
他轻声,以自己能做到的最轻的声音说道:
“仁王府还是要去,是我要您去。”
“至于师叔师伯们的事情……可有什么统一的名号么?既然老师心中念着他们,我愿意为他们立碑纪念。”
帝师闭上眼睛不看他,于是他因为这代表着慌乱和动摇的反应又自心底生出些喜悦来,放松了紧扣在对方肩上的手。
“没有。但……”
但那些连真名也没有的棋子们,曾在玩笑中无意为他们这注定荒唐的一生做了概括:
命如芥草,蛰伏数年。
为师长,为客卿,为侍从,为众生万象。
只为欢唱一朝,随后就化成灰烬,再不留存于天地。
……
为何不称一句“蜉蝣卿”呢?
第24章
……
“我只好奇一件事。”
白衣的侠客拿刀柄敲敲桌边, 大马金刀地一坐,左手支着脸,盯着对面的司兵参军。
“沈厌卿, 你怎么还活着?”
她无视旁边前朝余孽的惊讶,也对沈参军的尴尬无言不甚在意, 只是又敲了敲桌面。
“说话呀!沈帝师、沈少傅、沈……”
本该安安静静躺在帝后合葬陵的“先太后”连着念出这位谪官的许多称号, 听得沈厌卿几乎要把头低到地里去。
“回……回大侠, 此事微臣也不甚清楚……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本以为命不久矣,才赌了一把上了€€山这条贼船。
沈厌卿最初不过想着,若是事情没做成, 他死在山上,也算是给圣人留了个遣兵过来的借口。
谁知身体状况竟日渐转好。鹿慈英态度太好,他找不到机会下山,最后竟荒唐地在这长住下了。
不知京城那边怎么如此安静。放在几月前,早就铺天盖地的折子压进御书房, 要让他这厚颜无耻的罪臣再滚远些了。
可是现在连个信儿也没有。
难道都被太守好心挡回去了?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吗……
杨琼冷笑:
“胡扯。”
“按他的打算,你该活不过元年的,小十二家的你都动手慢了。”
“如今看你面色甚是红润,难不成是京里那群缺心眼的成天’祸害遗千年‘’遗万年‘地祝你,真把你养出什么仙身来了?”
沈厌卿擦汗:
“罪臣绝无此意。答应的事总得做到,臣知道的……只是文州眼下还……”
他有点不好把“担心慈英太子教起事谋反”这句话当着旁边人面前说出来,毕竟这些日子还吃了人家许多米€€€€但这并没耽误他在回京的密信里往精细了写。
鹿慈英也不说话,只微笑, 手上极速往身上挂穿着翡翠珠的红线。这位贵客来的太急, 他一点儿也没扮上, 眼下一身布衣,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比见到有人往他塑像前面供半烂的果子还难受。
“行了, 没空听你们那套死来死去的歪理。混都混到今天了,多少还是把自己当个人吧。”
杨琼摆摆手,打断沈厌卿的一连串请罪之语。
“他有他的安排,我有我的考虑,又不是总得依着他的。”
饶是沈厌卿这出类拔萃的口才,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唯唯称是。
杨琼在先帝面前素来淡泊如水百依百顺,眼下竟隔空和个死人争起来了,他从未见过贵妃这幅面孔。
要不是对方能准确说出他身上套着的那些旧事,容貌语气又作不得假,他险些怀疑是有人不要命地冒充本朝第一位太后,闲着没事跑来离京城几千里外的文州山上骗他玩儿。
“别走神!”
杨琼叫他一声,手按上刀柄。
“沈厌卿,你听着:他信不过你,我却想看看你有多少造化。”
沈厌卿压下心中震惊,尽可能减缓自己抬头的速度,如此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在宫里厮杀了十几年的杨琼。
见沈厌卿明明十分惊喜,还要装作这幅不情不愿不想活的样子,她自鼻间发出一声嗤笑:
“我不和你绕弯子。那蛊虫是那件事里截下来的,藏在荣宁的随行辎重里,拿一个小玉匣子锁着。”
“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废了许多事敲开了,却是个干巴的死蝴蝶€€€€他吓得险些把匣子丢出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顿了一下,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如少女般清亮。
“那时候人都杀完了,想问也没处去问,只在匣盖里摸见几个暗字,说这死虫子是害人用的。好处是能令人慢慢衰弱而死,又查不出原因,背后凶手就可完全隐去自身痕迹。”
“啧啧。”
她看向鹿慈英。鹿慈英不明所以,回以礼貌的微笑。
“你母亲真是天才啊,是吧,小康?”
鹿慈英的笑容凝住:
“夫人是如何知道……”
杨琼抬起手看看自己本色的指甲,干干净净,修剪的正好。她因此很高兴,提高了些语调,漫不经心回那装神弄鬼的少年道:
“康雪说过她有个儿子,还要我替你陪她赴刑。再者,你长得与她不是一模一样吗?”
在满朝文武绞尽脑汁试图查明慈英太子身份时,所有人都忘了,本朝还真有几位见过那位大长公主的人€€€€不过要在答案揭晓前,把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似乎确然有些难度。
一来先帝后加上老忠瑞侯“都”已经魂归杳冥;二来杨戎生算个君子,注意着男女大防,没多留心,处死荣宁的时候他又在换班休息;三来……
忠瑞侯一直老老实实在侯府里蹲着,光是见一副多少失真的画像,如何认得出来?
又不是每幅都有正堂的那么精美。
鹿慈英此时才有些信了“自己母亲舅舅栽在此人手中”的传奇故事。他捏紧手中翠珠,仍试图找补回来:
“夫人睿智,但在下的原姓并不是’康‘……”
“有什么分别?天下最好的男子,到她那里也该倒插门。”
一时间鹿慈英、沈厌卿两位朝廷公敌都哑巴了,算是领教到了这位能从深宫里全身而退,还能孤身佩刀闯荡江湖的太后娘娘的厉害。
也许只有真正站到过顶端的人,才能这么随心所遇的说话吧……
反正他们大概是不能的。
“打岔了,回来回来。”
“前年事情定了的时候,姜孚还太小,有的事情留个尾巴不方便。我们商议后觉得不好直接赐死,还是得先留沈帝师一条命。”
“至少……嗯,得撑到元年十月朔日吧。”
她眨眨眼,好像讨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晚上吃什么、要用什么火候。
沈厌卿忙着因为那句嘲讽般的尊称汗颜,也顾不得管自己究竟需要几成熟:
“是,微臣那时确实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