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32章

“无论信与不信,都还请收下吧。”

“就当是庆贺侠士拂去羁縻,重获新生。”

……

姜孚差人把要看的东西从御书房拿了过来,在披香苑点上灯烛。

沈厌卿倚在桌边,不再坐的那么近,眼神放空。

本以为都交代了,闹一场,得个结果就可轻松了;谁知姜孚竟不走,留在这说要陪他。

而今失了帝师的皮,讲了那么多不堪,真真有些不知道如何对人。

要真是和暗处那些晚辈一起称姜孚一声“主上”,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耻……

虽是应当的,可是端了十几年老师的架子,实在一时转换不过来。

姜孚持朱笔,手下的折子翻得很快,批注的动作也潇洒得很。

沈厌卿看的有点走神。一想到这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多少有些骄傲。

但他又不敢轻易居功。

毕竟这些年他又不在边上,姜孚的能耐是硬生生磨出来的,有些也是其天赋异禀,天命所归……

他算个什么呢?

不过是个存信儿的,从先帝那把东西接过来,再递给姜孚,会背些书、擅装些和颜悦色的死脑筋而已。

民间私塾常说“学苗”如何如何,他选的这一棵确然是最好的。

非要说的话,他也就眼光还行吧……

灯火很亮,飘着淡淡香气,大概蜡烛里掺了香料。

沈厌卿又觉得有些困倦了,回想起上次隔窗相见那晚,好像过去了几辈子一样。

姜孚忽然停笔看向他。

“老师若是不介意,就坐过来些吧。”

“……是。”

沈厌卿一站起身,安芰立刻过来帮着搬椅子,没要他费一点事。

他还不及阻拦,新设下的座位已经贴到了皇帝身边,两把圈椅的扶手几乎靠在一起。

安芰极贴心地把折子堆推过来,退到一边去了。

沈厌卿顺手整理起来,手上有了事做,总归不那么尴尬。

至于与皇帝贴的这么近……这倒不在他无法适应的范围内,十年前他还能把姜孚抱到腿上坐着呢。

他其实想劝皇帝回去,别在他这里耽误时间。可是,要以什么身份说呢?

他这帝师的假名头他自己褫夺掉了,作为天家的奴才也没资格那么和主子说话。

于是最后也只能这么沉默着。

他还记着姜孚阅读的习惯,理得很清楚,分好部又分了等级,御史台单分一摞。

看着那堆笔画尤其锋锐的封面,沈前太子少傅不由得有些感慨:

以前自己还是常客,此后怕是再没机会上这个光荣榜了。

“老师若是想看就翻翻,没什么不能看的。”

姜孚仍聚精会神看着手下折子,没转头过来,好像只是随口搭了句话。

沈厌卿刚要摇头,又听见小皇帝叹息道:

“学生愚钝,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您安心些。”

“臣已是受宠若惊,陛下万勿……”

“老师以为,我知道了这些事,觉得自己受了骗,从此就不再理会您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您养育我长大,永远是我的老师。”

姜孚挥笔落下重重一点。

“那总管是父皇留下杀您的后手,我从他那里问了些东西出来。”

“起初也惊讶,但后来一想,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

“连父母也做不到啊。”

“我听说民间有些人家,生了儿子就开宴庆祝,生了女儿就抛进河里溺毙,为的是觉得男子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可见即使为人父母,尚且在与子女计较得利€€€€这就可证所谓’天伦‘是个悖论。”

“人与人间是需要有东西勾着的,有些是钱财,有些是权势。”

“天下人都无利不起早,老师却能为一个誓就做的有始有终,已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若您都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在谋求查清十几年前的某些事,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我只觉得,我信着您就好,旁的都不必管。”

姜孚查了这些年,知道了十三年前初遇时的所谓浪漫是先帝的有心安排;

知道了他用心着人设计的允王府也不过是老师考验他诚意的手段;

知道了所谓“沈公子本该得到重用,却因押宝站队而被先帝唾弃冷落”,只是为了将他与老师绑死而放出的流言……

但又能如何呢?

“您的心意和我一样,都没有变过,即使今日,您依然会为我去做那些事……”

许多事是假的,经不起琢磨,可老师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下的风雨是真的。

他在真真假假中痛苦了许久,为着自己心意的落空终日悲€€,看谁都像是算计自己的那计划的一环。

可是看着信封上的血字,他又清醒过来,要伸手去抓住自己剩下的仅有的东西。

姜孚放下折子,搭上另一把圈椅的扶手,俯身与帝师额角相贴,呼吸都落在对方颈侧。

这是个极亲昵极亲昵的动作,不像是师生,倒像是一对久别的情人。

沈厌卿没有躲。

姜孚不愿去想这是因为爱他还是屈从于他,只是随自己心意,将要说的话尽皆说了:

“我是您养大的……求您别抛下我。”

……

第26章

奉德十二年春二月, 当今的圣上尚不满七岁,还顶着一个“允”字的封号。

按常例,皇子每月要到御书房向皇帝回报三次功课, 是他们为数不多固定能见到父皇的机会。

小皇子姜孚由宫人领着,一路蹦蹦跳跳, 到御书房时手中还拈着朵小花。

他见父王在与人谈话, 就很乖巧地立在门口等。那学士模样的人抬眼间发现了他, 就停下来向他的方向微笑,低身福了一礼。

“允王殿下。”

那是姜孚第一次听见帝师的声音。

很多年后这一声在他的梦里反反复复的响起,拘住了他的整个魂魄。但当时的小皇子只觉得这人的声音像一淙泉水, 清冽的,甘甜的,让人想再听一声。

但那年轻学士却无论如何不再与他说话了,只是向他的父皇恭敬告退就离开了御书房,从他身边擦过。

小皇子竭力收回自己的眼神, 但小孩子的心思瞒不过大人。

老皇帝面色不虞,似乎对儿子的行为不太满意。

允王历来是最听话的小皇子,但他那一刻突然叛逆了一小下,没有在乎父皇的看法。

他想再见一面那位学士。

皇城太大了,人太多了。有些人也许见过一面,从此再也不会见到。

姜孚在此之前从未在意过这种萍水相逢,却在那一日突然动了心思。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那该多可惜啊。

就像梁上的燕子飞走了也许不会再回, 花败了也许不会再开, 书上的文字读过了这行也许就不会再重读。

小姜孚突然发现, 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两条线一交叉就分开了, 然后直直各奔天地两头,怎么也不会再相交。

他不想这样,他想再见到那个人。

他要把这条线扭回来。

……

允王最近开朗了许多。

以往这孩子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最近却喜欢没完没了地拉着人聊天。

什么都问,什么都聊,今日问下一时令的水果,明日又问京城里的点心铺,与他讲两句就乐得咯咯直笑。

小孩子本来就生的可爱,笑起来更像是蜜和的团子,人人见了都说不出不喜欢的话来。

再者,谁都知道这孩子没养在母亲膝下,身边缺个亲近的人,也就难免多留些心,想占上这个位置。

万一他以后尊贵了,念着自己,岂不是回报无穷?

于是宫里宫外的许多事,都被宫人们毫无意识地捧到了姜孚面前。姜孚认真听着,用心记着,不吝啬给任何一人积极的反馈和赞美。

终于有一日,一个宫婢偶然间提起:

“最近那沈公子名气真是不小……说他昨日一出门,楼上竟抛下来二十余朵花,有一支正插在他衣襟呢!”

姜孚眨眨眼:

“这是谁?别人扔他花做什么?”

那宫婢本是在与小姐妹闲扯,见姜孚感兴趣,连忙回道:

“回小殿下,这人叫沈厌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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